第5節
灶房里煙氣繚繞。 做飯這種活兒看似簡單,實則在夏日里,最痛苦的事莫過于在灶房做飯了。 灶房里不通風,挨著燃著柴火的灶膛做飯,不過只是一會兒便是一身汗,一頓飯做下來,簡直就像掉進了水坑里。 梅氏此時渾身大汗。 她沒有人打下手,又要燒火,又要做飯,兩下里折騰。若不是多年來,她早有一個人做一家子飯的經驗,隨便換一個手腳不利索的人,恐怕都不能勝任。 今日的早飯是粥和玉米餅子,菜則是家里自己腌的大醬和醬菜,以及兩樣今晨剛摘下準備炒來吃的新鮮蔬菜。 大醬和醬菜是現成的,鍋里米已經下鍋了,挨著鍋沿貼著一圈玉米餅子。梅氏這會兒正趁著空檔,一邊擇菜一邊注意著灶膛里的火。 見盧嬌月走了進來,她有些驚訝,抹了一把汗,站了起來:“月兒,怎么這么早起來,可是餓了?” 嘴里說著,她已經在圍裙上擦了手,去掀鍋蓋想看看玉米餅子熟了沒有,好讓女兒先吃了墊墊肚子。 玉米餅子還沒熟,梅氏心里不禁有些急,又道:“你等會兒啊,娘用小灶頭給你蒸碗雞蛋羹去?!?/br> 鄉下的爐灶都是三孔的,左右各一大灶頭,中間夾了個小灶頭。小灶頭從不燒火,只是靠兩個大灶頭的余熱用來燒水,尋常一日三餐都在家做飯吃的人家,小灶頭里的熱水能一年四季不斷。 像蒸碗雞蛋羹這樣簡單的吃食,用小灶頭也是可以的,梅氏方才就看了,小灶頭上面放的瓦罐里的水早已沸了。 “智兒,智兒,去房里拿幾個雞蛋去,你姐餓了,我給你們蒸碗雞蛋羹吃?!?/br> 尋常這個時候盧廣智已經起了,梅氏根本沒動讓女兒跑一趟的念頭,所以才會叫兒子。 盧嬌月心里又是感動又是著急,忙道:“娘,你別喊了,二弟挑水去了,我沒有餓,不吃雞蛋羹?!?/br> “那你怎么起這么早?”梅氏想著女兒莫是生病了吧,又伸手去摸女兒額頭。 梅氏的手很熱。 隔著灶房里的煙氣,盧嬌月看著親娘滿是汗水的臉,嗓中哽咽,無法成言。 若是從面相來看,其實盧嬌月并不像梅氏的女兒。梅氏隨了親爹梅老漢,是典型北方人的骨架,個頭高,聲音洪亮,做事風風火火,典型北方女子的性格。而盧嬌月卻是隨了外婆柳氏,典型一副江南水鄉女子的長相,嬌小的個頭,白皙細膩的皮膚,一把小腰兒細細的,如似弱柳迎風,無端惹人三分憐。 其實長大后盧嬌月身子并不差,但從二房所有人到梅家的一大家子,幾乎個個都當她是瓷娃娃。這里面有盧嬌月外婆柳氏的原因在內,柳氏身子歷來弱,盧嬌月長相隨了柳氏,眾人便下意識的當她也是個體弱的。再加上盧嬌月小時候身體不好,這更是讓眾人加深了她‘體弱’這種印象。 所以認真說來,不是盧嬌月這個做女兒的不孝順,不懂得體諒父母的辛苦勞累,只不過是被家人‘體弱’了,也慣‘壞’了。 事實證明,盧嬌月并不體弱,上輩子嫁去了杜家,除了頭半年杜寡婦顧忌著顏面,沒讓她做事,之后田里的活計和家中的家務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竟然做得很好,甚至還能抽空做做針線活兒用來貼補家用。 想著這一切,盧嬌月突然對自己升起了一股厭惡感,心中更覺愧疚,不禁道:“娘,我沒有不舒服,也沒有生病,我就是想來幫你做做活兒?!?/br> 梅氏的反應果然不出她所料,說道:“就這么點活兒,哪里用得著你幫忙。你回屋多睡會兒去,等飯好了娘叫你?!?/br> 盧嬌月堅持不走,梅氏眉頭緊皺。 無法,盧嬌月只能苦口婆心地解釋道:“娘,女兒也不小了,在家里有你和爹寵著可以不做事,以后嫁人了卻是不能。就讓女兒給你幫幫忙吧,打打下手也成,就當是提前練練手了?!?/br> 梅氏猶豫半響,到底是點了頭。 盧嬌月說得并沒有錯,她在娘家怎么樣都可以,去了婆家還什么事不做卻是不行,這也是梅氏內心深處一直擔憂的問題。 她知道女兒好,也能明白女兒好,但并不代表別人也能明白,不會做家事的兒媳婦是不招婆家待見的。 這也是為何她會和丈夫同意杜家的親事,即使杜家提出那樣的要求,他們也依舊沒打消和杜家結親的原因所在。畢竟兩家人是親戚,杜家人也知道女兒的情況,自然不會有嫌棄一說,且那杜寡婦是保證過了的。 大嫂胡氏說了,只要把月兒嫁過去,杜寡婦會將她當親女兒疼,什么活兒都不讓她做。 這話有些虛,但疼女兒的二房兩口子卻是當真了。 所以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而此時梅氏想得更多,正、和杜家商議結親的事,月兒是知道的,但其中生了變數女兒卻不知。這突然女兒說要幫忙做家事,又提了‘嫁人’、‘練手’之類的話,看來女兒已經在提前做出嫁的準備了。 女兒如此聽話懂事,梅氏又怎么忍心讓她失望,尤其之前她也看得出,女兒對杜家這門親事是上心的。 罷了罷了,左不過便宜不出外,東西是給女兒女婿的,也不是給旁人,就不用再猶豫了。 這邊梅氏心中終于下了決定,那邊正在幫娘擇菜的盧嬌月,根本不知道她的一句無意之言,竟讓梅氏心生誤會,促進她決定同意杜家的條件。 若是她知道,估計會后悔自己方才所說的這番話。 第7章 ==第七章== 自打將那事和二房兩口子說了,胡氏便一直盯著二房的動靜。 眼見二房兩口子這幾日皺眉緊鎖,時不時露出沉思之色,胡氏心下了然。畢竟這事不是小事,會有些猶豫也是正常的,胡氏這人從來不缺乏耐心。 她倒是不急,可在家等著消息的杜寡婦卻是有些急了。這種時候上盧家大門,自是不便的。沒有辦法,杜寡婦只能悄悄拖人給胡氏遞了信。 第二日,胡氏便來到杜家。 “這種時候你叫我來做什么,家里還有一攤子事要忙?!焙线M了屋,便來到炕上坐下,滿臉都是不耐之色。 杜寡婦四十多歲的年紀,容長臉,柳葉眉,顴骨高聳,薄薄的嘴唇,一看就不是個善茬。 她也確實不是個善茬,若是個善茬也不會在杜秀才走了以后,護住自家的財產,并一力將兒子送去念書。杜寡婦在杜家村里,那可是出了名的潑辣厲害。 此時她坐在一旁,賠著笑:“那事怎么樣了?”面上如此,心里卻是暗罵胡氏故意拿嬌。 杜寡婦太了解她這個親jiejie的個性了,別看在外人面前裝的好,面對她時卻是原形畢露??赡芤蛑鴥扇耸怯H姐妹,年歲又差的不多,從小兩人就較著勁兒,以前杜寡婦凌駕在胡氏之上,誰叫她嫁了個秀才公,只可惜杜秀才是個短命鬼,杜寡婦還沒享到幾年福,就成了寡婦。 自那以后,杜寡婦便在胡氏面前低了一頭。 也由不得她不低頭,日子過得艱難,她少不了有求胡氏的時候。而胡氏自是在杜寡婦面前換了一張臉,少不了會居高臨下。 別看你這時候得意,待我家廉兒日后有出息了,有的是你來求我的時候!這是唯一能支撐杜寡婦在親jiejie面前低頭的動力。 “你急什么,這事急不得?!焙系?。 杜寡婦舔著臉繼續賠笑:“怎么能不急,你又不是不知道的?!?/br> 話說了一半,欲言又止,不過胡氏卻是聽明白了。 隨著去年為了給杜寡婦治病將家里的最后兩畝田賣了,杜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年頭的時候杜寡婦便不止一次上門找胡氏借銀子。胡氏借給她銀子,怕她還不了,不借的話,又有些太說不過去。尤其這人也知道見人下菜碟,竟當著她男人面開口,胡氏不想將姐妹之間的一些機鋒顯露在丈夫面前,于是便借了她。 哪知有了第一次,便就有第二次,胡氏其實不想再借銀子給杜寡婦的,可若是不借的話,她怕以前的銀子也收不回來。于是,杜寡婦說要給兒子說親,胡氏就不免將注意打到了二房身上,也是生了想禍水東移的心思。 “你不是上個月才從我哪兒借走了兩錢銀子?”胡氏厭煩地瞥了對方一眼。 杜寡婦只當自己看不到,“你又不是不知道,廉兒在鎮上同窗多,花銷大。我苛待了誰,也不能苛待他?!?/br> 聽了這話,胡氏心中泛起了一股厭惡感。 真是窮人還喜歡多作怪,確實是苛待誰,也不能苛待杜廉,要不然她那大外甥女杜春花,也不會被她這個親娘以那種方式嫁出去。 說是嫁,還不如說是賣。 胡氏哪怕是個喜歡算計的,也十分不喜這個親meimei的所作所為。 “哪家的銀子也不是大河里飄來的,借你銀子的事,我可是瞞著你姐夫。今天出門匆忙,身上也沒帶多的錢。這有些錢,你先拿著,先說好了,到時候你可要一文不少的還給我?!?/br> 胡氏冷著臉,從懷里掏了一個破舊的錢袋子,扔在桌上。 錢袋子癟癟的,上面還打著補丁,以胡氏的穿著自是不會用如此磕磣的錢袋,她是提前準備好的,就知道杜寡婦找她來沒什么好事。若不是想著杜家和二房親事成了,就能還回自己以前借出去的銀子了,她是萬萬不會再往這個無底洞扔錢的。 杜寡婦一把將桌上的錢袋拿了過來,連連點頭:“這個你放心,到時候自然還你,你不是說盧家二房還有那梅家是個有錢的嗎,到時候我那兒媳婦進了門,就有銀子了?!?/br> 胡氏心中厭惡感更甚,一刻也不想多呆,站了起身。 “那就先這樣了,我先走了?!?/br> 杜寡婦趕忙拉住她:“那事怎么樣了,你還沒說啊?!?/br> 胡氏一把將她手拉了下來,斥道:“我不是說了嘛,你著什么急!這種事是一日兩日能決定的?你莫不是以為兩畝田跟野菜一樣,隨隨便便就能挖來?” 杜寡婦撇了撇嘴,見她想說什么,胡氏趕忙道:“你也別急,這事我心中有數,二房兩口子還猶豫著,我回去幫你加把火,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好消息?!?/br> “加什么火?”杜寡婦不解問道。 胡氏翻了她一眼:“你之前不是說牛角村的莫家,想和你家結親嗎?” 那牛家村的莫家是附近出了名的富戶,家里有上百畝的良田,且家中只有一女,誰要是娶了莫家女兒,那簡直是娶了個金娃娃。莫家能看中杜廉,也說明杜廉確實是個出眾的,只可惜杜寡婦卻沒有答應和莫家結親,無他,皆因莫家要招個上門女婿。 杜寡婦再怎么貪財,也不可能會讓自己的獨苗苗去給人當上門女婿,那不是給別人養兒子,她辛苦了這么多年不是白辛苦了。 “這事和那事有什么關系?” 所以說,這人跟人的智商是有差距的,胡氏的心思,還真不是杜寡婦這種段數能猜透的。 “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換在男子身上,也是如此。不給點刺激,二房兩口子能那么快就答應?好了,不跟你說了,我還得趕緊家去?!?/br> 說完,胡氏便出了杜家大門。 杜寡婦在她身后,臉色變幻莫測。良久,她才呸了一口道:“盧家攤上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嘴里罵了幾句,她才想起手里的錢袋。 將錢袋子打開,把里頭的銅板倒了出來,杜寡婦數了數,臉色更加難看了。 “個死摳門的!這是在打發叫花子??!” 胡氏回到盧家的時候,盧嬌月正在院子里喂雞。 她端著一個小盆,嘴里學著梅氏平常喂雞時那樣,嘴里咕咕咕咕的叫著,待領頭那只大公雞領著一眾母雞跑到近前來,手里便抓了一把雞食往外灑著。這幾日盧嬌月有模有樣地幫著梅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如今梅氏也不拘著她,不讓她干活了。 一時間,院子全是咯咯咕咕的叫聲。 “月兒,在喂雞啊,最近越來越勤快懂事,女孩子就要這樣才好?!焙弦荒樞?,她在面對盧嬌月的時候,從來都是一副和善慈愛的大伯母的樣子。 盧嬌月微微一愣,斂了斂眼瞼,叫了聲大伯母。 胡氏走了過去,從提兜里摸出一個紙包,遞給她。 “呶,大伯母買的糕點,拿回房去吃?!?/br> 盧嬌月放下手里的雞食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大伯母,還是不要了,你拿回去給小妞妞吃吧。我也不小了,哪能還跟小孩子似的貪嘴?!毙℃ゆな谴蠓块L子盧廣仁的女兒,胡氏的親孫女,今年才兩歲,也是大房孫兒輩的第一個孩子。 胡氏笑呵呵的,一把將紙包塞進盧嬌月的手里。 “行了,你就算再長大了,在大伯母眼里還是那個小小的可人疼的月兒。來,拿著,別跟大伯母客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