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他將鐵甲卸下,絳紅的深衣,稱得眉目如畫。卸完轉過身半蹲下來,扶微礙于男女大妨,有些遲疑,“可以傳抬輦……” 他的嗓音哀傷,“讓臣背背你吧,臣已經快要不記得小時候的陛下了?!?/br> 她鼻子一酸,明白他話里的意思。當初她受盡傾軋,是他扶持著她,她坐在桃花樹下痛哭流涕,是他默默伴著她……如何人長大了,那些年幼時最真摯的情義便淡了、不見了呢? 她說好,伏在他背上,他穩穩背起她,她讓近身的人遠遠跟著,以便他們好說話。 “阿照……” 他嗯了聲,不問世事的貴公子,應起這一聲來,總有股慵懶的味道。 “瑯瑯發送了?” 他說是,“她還沒有及笄,不能在家里停靈太久。礙于她父母不在京城,我沒有將她下葬的權力。昨日送進北邙山上長生殿里了,命人在那里供奉香火,待朔方來人,由他們處置吧?!?/br> 她嘆了口氣,“朔方來人……恐怕來不了了?!?/br> 他沉默下來,有人參蓋侯通匈奴,造直道以謀反,這個消息早就在禁中流傳了。誰的手筆,不說他也明白。朝中已經開始調動軍隊,蓋侯再驍勇,怎么對抗整個國家?既然這里有了奏疏,那里的兵權必然大半已經被控制,丞相辦事,從來滴水不漏。 經歷過一些刻肌刻骨的事,心腸確實會慢慢硬起來?,槵樔霘毜念^夜,他感到恐懼,連堂室也不敢去。第二日他在棺槨前坐了一夜,逐漸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是平昌侯跟前臉軟心慈的三公子,這風云際會的時局下,必要有一顆殺戮之心才能活下去。 他曾記得小時候的少帝,死了一只雛鳥都會哭好久。如今呢?她的轉變不是她所愿,是無數誅心的催逼造成的,他想他終于可以理解她了。 她靠在他背上,還像小時候一樣,抓著他肩下的袖子,不懂得擁抱他。他緩步往前走,隆冬的夜,寒流迎面而來,胸口是涼的,背后有她溫暖,卻是熱的。他喚了聲阿嬰,“我不成器,讓你失望了?!?/br> 她不說話,手下緊了緊。 他眼中潮汐泛濫,面前的復道都是模糊的,待平穩了聲息才道:“我迷失了,走了好大一段彎路,花盡了所有力氣才回來……我本當怨恨你,可是我再三問過自己,發現對你仍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想我今生是無法擺脫這宮掖了,但愿你還能給我機會,讓我留在你身邊?!?/br> 第57章 扶微知道,他的屈服并不是因為認同她做得對,還是因為他舍不得這份多年的情義。 有時候感情可以讓人免于孤單,有時候卻是桎梏人的枷鎖。她有些慚愧,自己用了這樣的手段讓他回歸,他真的向她低頭時,她心里的酸楚,卻多得要溢出來了。 她訥訥的,微搖了搖他。他蹲身放她下來,復道凌空,風很大,她攏著袖子道:“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九歲那年上巳節,我同你說過的話,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都是出自真心。那時懵懂,甚至想過以后嫁人,一定要嫁給你……”她羞慚地微笑,“這算少時的一個夢吧,今日同你說,也是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放棄你,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想留下你?!?/br> 他點頭,他懂得,有些事就是這樣失之交臂,若沒有缺席那幾年,也許現在的情況會大不一樣。她還在,但是她的心歸了別人,他愿賭服輸,只要能守著她的人便好了。 “這世上能護你周全的只有丞相,你如今同他在一起,我覺得你做得很對?!彼D出個笑容,假裝大度。 她卻搖頭,“我與他在一起,并不是因為他能護我。我這人心狠手辣,你是知道的,如果沒有感情負累,也許我會做得更好??墒侨缃?,我開始瞻前顧后,他也一樣。想是談情說愛并不適合我們這樣的人,你不懂得,和喜歡的人勾心斗角有多傷情,可惜明知痛苦,也還是放不下。你與他,是我最難割舍的人,一個情同手足,一個深得我意。我今生可能除了權力,再也不配享受其他了,有你們在,至少我的人生還算圓滿。所以請你成全我的貪婪,求你們都留下,永遠不要離開我?!?/br> 她站在燈下,冠下組纓飛揚,在這隆冬的夜,異常鮮亮。 天下誰人沒有私心,就連他自己,也總是情難自已的向往她。她的選擇是符合帝王之道的選擇,他雖然不能茍同,但是絕對理解。她也不容易,男人為帝尚且需要披荊斬棘,何況她是個姑娘。 他抿著唇,目光在她臉上盤旋。他想告訴她,她心里有丞相,他心里有她,彼此相安無事,誰也不能干涉別人的心事。就這樣走下去,以后再不會彷徨,以后一往無前,為他們保駕護航??墒遣荒苷f出口,他害怕她知道他的心,連朋友都做不成了,那可怎么辦?他只有一再微笑,笑得心里生出蒺藜來,喃喃道:“不需你相留,我也無處可去了?!?/br> 扶微曲解了他的意思,愈發感到慚愧,“是我把你逼成這樣的?!?/br> 他說不,“即便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最后還是會回到這里。如果沒有你危難中極力保全,我應當死在武陵反案里了,哪里還會有今日。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愧對你?!?/br> 各自檢討,會陷入一種兩兩難堪的境地,于是兩個人對站著,彼此都感到困頓。扶微只得沒話找話,“今夏的熒惑守心,你還記得嗎?” 他說記得,“我那時尚在廷尉獄,聽兩個獄卒說起,當時心里便很著急,可惜不能到你身邊來?!?/br> 她嘆了口氣,白茫茫一片霧,被風一吹便散了,“到今天整半年了,慶幸我還活著,丞相還在位。但是我覺得,熒惑守心我這輩子可能再也過不完了,因為時時會有威脅,因為我的身世……我有軟肋。為了守住這個秘密就得不停殺人,一旦大白于天下,會是多么可怕的變故,我不敢想象?!?/br> 他低頭看著她道:“這個秘密,以后臣會為陛下守護。我不求別的,只要你活著,活在這大殷權力的頂峰?!?/br> 扶微眼眶一熱,說不出話來。探過去握住他的手,男人的大掌溫暖而堅定,他把她兩手合在掌中,低聲說:“這里風大,別著涼,回帝寢去吧?!?/br> 她在前面走著,他跟在身后,不長不短的距離,是近臣對天子的臣服與保護。不過今夜天氣很好,星光映殘雪,她矮下身子從廊廡下眺望天際,伸手一指,“你看那顆歲星,多亮!” 他循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依稀想起小時候,兩個無所事事的人,也常在冬夜看星星。小時候相依為命,如何長大就不能呢? 他伸手把她舉起的臂膀拉回來,“風灌進袖子里了?!?/br> 她回頭看他一眼,臉上掛著沒心沒肺的笑,“我總覺得袖子太大,除了灌風沒別的用處。待我叫人做兩個不漏風的,說不定能飛起來呢?!?/br> 他笑她幼稚,連哄帶騙地,把她拉回了小寢。 兩日之后的朝會上,解決了諸多零碎的政務,最后蓋侯的事終被提起了。 少帝坐于黑底銀鉤的髹漆方屏前,手中的簡牘慢慢打開,又慢慢闔上,“諸君意下如何?蓋侯自文帝時期起便固守朔方,朕倚重甚甚。前幾日這封奏疏已經到朕手中,我與相父俱感震驚。蓋侯當了二十年王侯,根基深厚,朕是怕,若此時開罪他,那條秦道上便真要走馬了,到時候朝廷如何應對?” 她是有意反著說,如果一口咬定要剿滅,難免令滿朝文武猶疑。適當顯出一點敬畏來,反而同仇敵愾,自然有人替她說話。 果真是這樣的,御史大夫舉著笏板進言,“朔方距京甚遠,蓋侯乃一方霸主,關起門來便可自立為王。臣固聞其與單于王庭帳下大臣過從甚密,諸君莫覺得奇怪,多次對戰后,難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不說其他,只說秦直道,便已包藏禍心,諸君在朝為官多年,焉能不查?此道于半年之前完工,半年前熒惑守心顯于天際,可見兵禍早就醞釀,到如今方有奏疏上報,已屬亡羊補牢了?!?/br> “陛下守成,以仁孝治天下。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愿動兵戈,臣等明白主上心意。然社稷已到燃眉之際,一味的中庸,只會令朝野動蕩,百姓不安。請陛下勿再遲疑,此事當查,不可令忠良蒙冤,但也不可令jian佞逍遙。蓋侯重兵在握,一旦反,如何平叛,乃是當務之急?!?/br> 一瞬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丞相身上,丞相入定似的跽于席墊上,仿佛對一切渾然未覺。 少帝只得側過身子,用很謙恭的姿態喚了聲相父,“相父以為呢?” 丞相這才曼聲應答:“兵事在太尉,臣身兼京畿大都督一職,京城周圍守備,于官署接到奏報時起便已安排妥當。就算有大軍出其不意奇攻,抵擋上十日八日,也還是可以的?!?/br> 眾臣的心立刻放回肚子里了,丞相不愧是丞相,這些年來如定海神針一般支撐起整個朝野。雖然平時政見屢有不合,但緊要關頭有他鎮守,還是十分令人放心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私怨暫且放一放,一致對外,才是保護自己的良方。 太尉早就與丞相通過氣,反正不管此次是否當真要打,先做出姿態來,天下諸侯審時度勢,便不敢造次。 太尉揖手,“回稟陛下,臣已先行調遣屯田卒做防御,但軍隊的征調需請陛下虎符為令?!?/br> 少帝道好,“那便給君虎符,務將朔方一線全盤掌控。朕不愿興兵,以免生靈涂炭,但若到了不得不戰時,也只得忍痛了?!?/br> 滿朝文武立刻一片附議之聲,她悄悄望向丞相,他抬起眼,即便不笑,那溫柔的目光也足以將她溺死了。她臉上微紅,奇怪他注視她,她就赧然,以前那樣厚實的臉皮,原來還是敵不過愛情。 她輕輕咳嗽了下,調開視線,“還有一事,今早朕接鄜城縣尉奏報,定陽長公主鹵簿經長渠,長主軿車翻入渠內,待左右將人救出時……晚了。朕聞訊后痛不可遏,不論蓋侯所為如何,長主畢竟是朕姑母。前幾日翁主又溺亡,實在令朕……”她在殿上輕泣,“朕欲追封翁主為公主,不知眾卿可有異議?” 諫議大夫起身長揖,“長主與翁主先后升遐,雖令人扼腕,殊不知舉頭三尺有神明乎?蓋侯反,禍至妻女,與陛下無尤,請陛下節哀?,F下時事,臣以為斷不可追封翁主。說句大白話,老子造反,小女反倒封公主,如此混亂,還有什么綱紀可言?” 少帝掖了掖淚,“卿的意思是不可為?” 諫議大夫道是,“斷不可為?!?/br> 她悵然頷首,“是朕欠思量了,大夫所言甚是。不過朕倒不太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是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欲借長主之死混淆視聽,促使蓋侯及早起兵謀反呢?” 這席話將原本幾乎要凍住的朝堂又點燃了,有人低呼,“鄜城屬荊王封地……” “荊王本就有不臣之嫌?!?/br> 她往后靠了靠,心滿意足倚在憑幾上。再看丞相,他的唇慢慢仰起來,就知道他也服了她含沙射影的本事。 皇帝很壞,在鞏固政權這方面,從來就不心慈手軟。扶微做的是歷代帝王都會做的事,只不過大多帝王針對兄弟,她針對的是皇叔罷了。文帝有七子,除了已故的先帝和姜太子,還有敬王、燕王、荊王、臨淄王,以及那個沒來得及升王的定城侯。敬王是老好人,剩下的四位皇叔,都不是省油的燈。當初奪權敗給了先帝,如今與她這個侄兒使起心眼來一點也不含糊。若不是她長大了,誰知什么時候又會唱一出“護主入朝”的鬧劇。 終要慢慢解決的,王侯割據本就不是好事。她呼出一口濁氣,“敬王所報蜀地兵械一案,朕正命魏時行追查。如今又添長主突薨,看看能否合案吧,相父說呢?” “諾?!必┫嘀鄙淼?,“臣即刻命人八百里加急,傳令廷尉丞?!?/br> “多事之秋啊,望朝野上下一心,朕是再經不得了,都是至親骨rou,何苦弄成這樣……”少帝在無盡的唏噓中起身,背著手走下御座,一直走出了德陽殿。 德陽殿在北宮,離太后的永安宮不遠,這兩日太冷,太后的頭風又犯了,她散朝之后便打算去看看她。 太后臥在床上,見少帝進門忙坐起身來,“我知道陛下的心,朝中政務巨萬,不必特地來看我?!?/br> 扶微接過侍御端來的湯藥敬獻上去,笑著說:“不論多忙,母親這里總不能不來的。太后快些好起來,臣心里便安定了?!?/br> 太后把藥飲盡了,讓人在背后墊了隱囊,靠著和少帝說話。談起長主來,臉上很有些憐憫的神色,“女兒前腳走,自己后腳便跟上了,黃泉路上倒也不孤單。我曾勸她不要那么著急離京的,她偏不聽,這么冷的天,越往北越凍得牙顫,車軸可不得斷么?!?/br> 扶微不好說什么,只是順嘴支應,“命當如此吧,合該她滿門有難?!?/br> “蓋侯又要反……”太后搖頭,“怎不能安生過日子?!?/br> 扶微笑道:“母親這些年還沒看透這名利場么,誰不想更上一層樓?王侯離君王一步之遙,有此心的不單蓋侯,還有別人?!?/br> 太后一臉莫可奈何,“陛下辛苦了,經歷得越多,越看透人心。源家的子孫都生了cao心的命,先帝那時候雖神憎鬼惡,然十六歲已經隨軍打仗了。你如今比他還cao勞些,等挺過去了,往后會好起來的?!?/br> 扶微聽她這么說先帝,忍不住一笑。感情經過歲月的沉淀,會變得越發醇厚,如今的先帝在太后心里不是帝王,是故去的丈夫。滿身毛病,但依舊兜在心頭,一時一刻也不能忘。 兩個人在內寢對坐,扶微侍奉些茶湯,倒也頗有母慈子孝的家常感。 隔了很久才聽太后道:“眼下正組建三署郎,籌措得怎么樣了?” 扶微說:“文閣內差不多了,都是辟雍選拔出來的良才,對臣很有助益?!?/br> 太后點頭,“不可輕武重文,要兩下平衡才好?!?/br> 扶微道諾,“近衛中有很多是出身將門的,正在酌情量才,派往南北兩軍?!?/br> 太后和煦地笑著,“我這里有一人,是冒侯曾孫,請陛下賞他個官職吧?!?/br> 冒侯是梁太后先父,先帝朝的國丈,如果是冒侯曾孫,那便是太后孫輩,太后為他謀官理所當然。這些年外戚一直遭受打壓,梁氏和樓氏在朝的不多,加上太后又是頭一回張嘴,她不好不應允。 “母親心里可有合適的官職?” 梁太后慢慢道:“虎賁和羽林是皇帝衛隊,我愿他保陛下安危,去那兩處最好。羽林監中有中郎將一職,陛下看,這個職務可行?” 這就讓扶微有些犯難了,羽林中郎將秩比二千石,掌羽林騎和宮廷宿衛,算是個不小的官。如果是虛職,任命就任命了,當做人情奉送也無不可,但這是確確實實的要職,一個沒有什么經驗的年輕人,上手便是這個品階,恐怕沒人會服。 她猶豫,“兩千石官員任命需用印璽,還得通過丞相。若是羽林左右監,臣倒可以立時辦妥?!?/br> 太后哦了聲,眉間似有失望的顏色,“是我不查,叫陛下為難了。無妨,不成便罷,待日后再說也可以?!?/br> 扶微老大的不好意思,終究沒法回絕,只說:“母親別急,容我想想辦法?!庇珠e話了幾句,從永安宮退了出來。 去丞相官署吧,討個人情,也要把這中郎將送給太后。于是一路佯佯從夾道里過去,穿過半個宮掖才到南宮,進門是長史相迎,恭恭敬敬行了參禮道:“這樣冷的天,上沒有傳輦?” 她嗯了聲,“相父在嗎?” 長史搖頭,“相國外出辦事去了,待他回來,臣即刻便告知?!?/br> 扶微感到好奇,看了案頭如山卷牘一眼,“政務都處置不完,還要外出公干?”大概腦子忽然抽筋了,打趣道,“別不是有紅顏知己相邀吧,丞相年事已高,也當成家了?!?/br> 她不過隨口調侃,沒想到長史怔了一下,“上料事如神也?!?/br> 料事如神?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果真?” 長史不知道丞相和她的關系,直言道:“聽聞是位故人,差人到門上送了信,相國匆匆出去了?!币粋€快三十的男人,不管肩上責任如何重大,婚姻大事亟待解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這么不體下情。 扶微聽得晃神,故人?柴桑翁主不是死了嗎,他到底有幾位故人?她強顏歡笑,“好啊,好得很……年紀大了,該當的……”一面走出丞相官署,想了想又回身囑咐,“朕也沒什么要緊事,丞相回來不必告知。他日理萬機,難得忙里偷閑,先叫他把人生大事辦了吧?!?/br> 長史諾了一聲,她裝作很有風度,含笑走出了耗門。 好個老妖怪,有了她,還去見什么故人!她在夾道里氣得眼睛發花,忽然想起來,命建業回去問清楚,他究竟到哪里與人私會去了。建業回來,腦袋搖得鈴鐺一樣,“長史也不知道,就看見朱雀大街上停了輛軿車,丞相后來隨車去了?!?/br> 少帝冷笑,“隨車去了?丞相心可真大,不怕是政敵設的套,哄他上車,取他性命嗎?” 建業呆呆的,“臣即刻命緹騎全城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