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他說不必,“你們且退下,我與翁主說話?!?/br> 瑯瑯跟前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他在外間卸下甲胄才入內室。過了一面珠簾,見素紈帳簾旁站著一個孩子,身量還不高,不像白天打扮齊整,大概剛就寢,披散著頭發,只穿了一身雪緞的寢衣。 “阿兄……”相較第一次相見,瑯瑯瘦了些,一雙眼睛變得愈發大??吹剿M來怔怔地,那眼神說不出是驚懼還是渴望。 他將兩手壓在膝上,半蹲下身子問她:“你怎么還沒睡?” 他很懂得和孩子交流,溫情的人,即便懷里揣著尖刀,說話的語調依舊能撫慰人心。 瑯瑯似乎放下了防備,當然沒有任何倚仗地活在別人的掌心,就算再小心翼翼都沒有用。她肩頸的線條明顯松懈下來,微微一笑道:“正要就寢,阿兄就回來了。其實阿兄不必擔心我,我在府里很好,陛下派來的黃門……服侍得也很仔細?!?/br> 她說黃門的時候,眼里分明有厭惡的神色,他扮出一個笑臉來,“今夜沒有什么要緊事,我交代了斛律侍中一聲,回來陪陪你?!杯h顧一下四周,內間有一坐鎏金溫爐,怕她在外停留久了要著涼,指指里面道,“你上床吧,我到里面同你說話?!?/br> 她終究還是個孩子,不會被男女授受不親的世俗羈絆。乖乖地點頭道好,返回內間重新坐進被窩,擁著錦衾問:“阿兄,外面下了一天一夜雪,你說我阿母的軿車走到哪里了?” 他不敢看那雙清澈的眸子,垂著眼睫道:“大約到甘泉了吧!天氣不好,腳程會慢一些。這種氣候趕路最不宜,人凍馬乏,又要翻山越嶺……” 她卻一點都不擔憂,“官道很平坦,我們來時一點沒受顛簸。當初秦王修了咸陽到上郡的直道,可惜后來不諱,沒能完工。家君為了讓我阿母便于回京省親,特地命人重拾工程,從上郡一直修到朔方……我阿翁待我阿母很好,阿兄將來也會待瑯瑯好吧?” 每個人都有故事,權利橫陳的世界,多少愛情就那樣人為地毀滅了,不忍細想。他垂首嘆息,“當然,瑯瑯嫁我為妻,我會對你很好?!?/br> 抱膝坐在床上的孩子一笑,尖尖的虎牙格外可愛。很快那笑容褪去了,又有些落寞的樣子,“可惜阿兄是陛下的侍中,不能離開京畿。如果能就藩州郡多好,那時候我在朔方很快活,九月里下雪,阿姐會帶著我趕車出去看紅梅。等冰再結得厚一點,我們就鑿開冰面往洞里放漁網,有時候一口氣能拉上來好多魚……唉,我真想朔方,你說我還能回去嗎?” 她放不下前塵,他心頭便一緊,平復了下才道:“等天氣暖和些,還是可以回去的?!币娝筲蟛粯?,忙扯開了話題,“瑯瑯會抓魚嗎?像男孩子一樣?!?/br> 她眉間有得意之色,“阿姐說我投錯胎了,我本該是個男孩子。我阿翁也遺憾,說我若是個兒子多好,將來可以承襲他的爵位?!?/br> “蓋侯無子么?” 她點了點頭,“阿母生我難產,其后阿翁就不讓阿母再生了?!?/br> 以前曾聞蓋侯和長主恩愛,只當是駙馬為博美名有意夸大其詞,現在看來可能都屬實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蓋侯在得知長主死訊后會怎么應對?在得知幺女死訊后,又會怎么反抗?太多的不確定,叫人不敢細想。他靜靜看著瑯瑯,伸手捋了捋她的頭發,“現在只有我們兩個,我有一件事想問你,你可以如實告訴我嗎?” 瑯瑯似乎怔了下,略一頓才頷首,“阿兄想問什么?” 他將兩手撐在床沿上,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問出口,“你母親……是否把匆匆趕回朔方的原因告訴你了?” 她很平靜地看著他,“我阿翁病重,阿母著急趕回去侍疾,這就是原因。阿兄還想知道什么?” 他雖自討沒趣,但是她的反應,是腦中排練了千百遍后的反應。極力鎮定,反而顯得刻意,所以她應當是知道些什么的。他一瞬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如果她沒有牽扯進來,他可能下不去手。但她若是知情,便大大減輕了他的負罪感。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打量她,“天色不早了,翁主安歇吧?!?/br> 瑯瑯抬起眼,那雙眼睛里裝了太多東西,沉默了下道:“阿兄,我人小力薄……如果要回朔方,一定請阿兄送我?!?/br> 他心頭顫了顫,勉強向她微笑,“你放心?!?/br> 即便送她上路,也不會假他人之手。他從上房出來,獨自在前院坐了一整夜,這一夜反復推敲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想得太久,想得腦子都木了,最后幾乎說不清自己是誰。 在陌生的地方孤獨地活著,是件很痛苦的事?,槵樝矚g到侯府后面的花園里走走,因為剛下過雪,怕浸濕了鞋子,軟緞下套了雙木屐,鞋是保住了,但走路愈發不穩。 他隔著女墻,看見她走進魚池邊上的亭子,家令覷了他一眼,悄悄過去傳令,借故把園里侍立的人都支開了。他依舊佇足遠望,傅母把一個手爐交到她手里,不知低頭說了什么,從亭中撤了出來。那空蕩蕩的世界,只剩她一人坐在帳幄里,她身上鮮亮的曲裾映襯周圍的蒼涼荒寒,顯得詭異而可怖。 他掙扎良久,終于走過去,一步一步上了水榭。她渾然未覺,放下手爐伏在池邊,捻了魚食撒進池中喂錦鯉。天太冷了,那些魚也不活泛了,她努力想穿透水幕看清底下的魚群,鼻尖幾乎貼到水面。他不知道最后那一刻,她有沒有從倒影中看清他的臉,倉皇中他把她的頭使勁摁進水里,她的兩臂奮力地撲打,驚起了滿池錦鯉。他感覺得到,一個生命在他手下一點點消失,從強到弱,到抽搐痙攣……他忍不住慟哭起來,這一刻只是恨,卻不知道應該恨誰。 岸邊的漣漪慢慢消散,最后歸于平靜,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天上有細碎的雪片飄下來,落到水面一瞬融化,他松開手,看著瑯瑯滑下去,她是面朝下的,只有兩片大袖和脊背浮起,在這黝黑的池子中飄蕩。 他一下癱倒,眼淚凝固在眼眶,愣愣看著水面發呆。翁主的傅母來了,朝池中看了一眼,臉上冷漠,如這嚴寒的氣候一樣——如果是自小帶大的孩子,也許會痛徹心扉,然而這傅母從掖庭暴室而來。暴室里有多少哭喊無望的宗室女子,見得太多了,在她看來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他跌跌撞撞站起來,走出了花園。打馬入禁中,東宮依舊金碧輝煌,嗅不到死亡的氣息,有的只是權力腐朽的味道。少帝端坐路寢與太傅、尚書仆射議政,說到稱心處抿唇微笑,那樣高潔的人,卻有辦法令人生不如死。 他神情恍惚,斛律普照憂心忡忡看他,壓聲問他怎么了。他極力自控,半晌才轉過頭來,“蓋翁主今早在侯府花園的池子里……溺死了?!?/br> “什么?”斛律大驚失色,這種事簡直是晴天霹靂,好好的人死在他府上,哪里那么容易交代!況且他加侯就是為了迎娶翁主,如今翁主一死,恐怕朝中又要流傳他過河拆橋的傳聞了。 他苦笑不已,反正已經里外不是人了,還有什么可懼的?一手扣住斛律普照的手臂,仿佛不堪重負,腰背彎下來,喘息著喃喃:“不過以死謝罪罷了,還待如何!” 斛律心里著急,朝殿中看了一眼,唯恐在外臣面前失儀,連拉帶抱把他拖進了值宿廬舍里。 坐立不安,只得先安撫他,“別急,聽上的吩咐?!?/br> 上官照坐在榻上,額角低著墻面,兩眼定定的,癡傻了似的。斛律心焦,站在門前遠望,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太傅和尚書仆射從宮門上出來,他回身拽他,“報知陛下吧,畢竟不是小事?!?/br>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邁進路寢,少帝并未看他,低頭在長案后翻閱卷宗。他行至她面前的莞席上,卸下佩劍放在一旁,泥首叩拜下去,“主公,臣有罪?!?/br> 少帝方抬起頭來,“怎么了?”他卻說不出話來。 斛律見狀拱手代為呈稟:“臣適才聽上官侍中說,蓋翁主今早于關內侯府,薨了?!?/br> 上首的人手持著卷牘,忽然啪地一聲落在了案上,“如何薨的?” 上官照憋得臉色青紫,咬著牙道:“失足落水?!?/br> 然后殿里便真正死寂,靜得連半點聲響也沒有,許久才聽少帝淡聲吩咐:“子清先退下,內外的人也都退下?!?/br> 很快殿宇內外再無第三個人,黃門將直欞門關起來,就像一個牢籠,誰也進不來,誰也出不去。 扶微從案后走出來,伸手攙扶他,“我知道你不忍心,我又何嘗忍心?令是我下的,你不必自責,該以命抵命也是我去,不和你相干?!?/br> 壓抑得太久了,總有爆發的時候,他粗暴地將她推開了,仰頭發笑,“抵命,怎么抵命?嘴里說著不忍心,做出來的事卻令人寒心,你如何變成了這樣?變得我再也不認識了,你究竟還是不是原來的你?” 他對她失望,她知道,可是她又能怎么樣?她垂著袖子道:“我也希望我是原來的我,但你覺得我還回得去嗎?自我登上帝位那刻起,我就注定必須一條路走到黑,誰來可憐我?我這樣的身份,本就不該坐在這位置上,若出了紕漏,會有多少人跟著一起萬劫不復,你知道嗎?我只能一往無前,誰對我有威脅我就殺誰,殺完世上的知情者,我才能保住這江山社稷?!?/br> 他紅了眼,追問她,“可是要到眾叛親離時,你才會回頭?” 她愣了一下,“眾叛親離?我只知我身份大白于天下,才會真正眾叛親離?!彼龘P起手,兩袖落下來,露出一雙細而羸弱的臂膀,魔癥般在殿里團團轉,“這天下、大殷天下、男人的天下,何時能夠容忍婦人當道?我不是男人,不管政績如何好,手腕如何高超,女人就是女人!上官照,你愿意看著我被綁到朱雀門前示眾嗎?愿意看見我被關進掖庭獄,一根繩子了結性命嗎?你曾經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要為我肝腦涂地的,原來你和那些人一樣,根本看不起女人。一旦知道我名不正言不順,你便改主意了,長主也好,翁主也好,她們任何人的命都比我重要,因為她們活得真實,不像我,不過是一個披著人皮的行尸走rou,是嗎?” 她越說越憤怒,很久了,怨氣聚集在心里,抒發不出來?;蛟S真的拋開所有包袱之后,才能好好喘上一口氣。她回身,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搖撼,“你給朕聽好,別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天塌不了!這世道艱險,我不要別人的命,別人的刀鋒轉天就會架在我的脖子上。人人都有故事,人人都有苦衷是嗎?你有這閑工夫去憐惜別人,何不憐惜憐惜我?我才是和你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 他被她晃得站立不穩,腦子卻逐漸清明。他痛苦地看著她,聲音近乎哀嚎:“阿嬰,你何時能明白我的心?我若對你不忠,叫我天誅地滅!可是你如何待我?你懷疑我、猜忌我、試探我、逼迫我……現在遂了你的意了,我為了證明我自己,親手殺了翁主,即將受盡萬人唾罵!你不懂我,我可以上陣殺敵,將賊人梟首剝皮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瑯瑯還是個孩子……” “孩子又如何?”她步步緊逼,“出其不意間取人性命的孩子還少嗎?” 他步步后退,自知回天乏術,苦笑道:“這就是帝王權術,這就是治世之君……陛下不是想永除后患嗎,其實整件事里最該死的是我,而我竟還活著!” 他忽然拾起玉具劍,抽出來便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大驚,伸手去奪,五指扣住那劍身,血瞬間順著指縫滴落下來。她忍痛冷笑,“這又是何必?我知道,你真正想殺的是我。是我讓你成為罪人,是我讓你雙手沾滿血,你恨我,那就殺了我吧?!?/br> 他雖然癲狂,卻沒有完全瘋,怎么能夠殺她,她曾經是他全部的向往。 他怔在那里,僵持了半天的手垂落下來,那把劍也隨之落地。他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阿嬰,你逼我至此……你逼我至此……” 扶微退后兩步,背靠在抱柱上忍不住哽咽。誰讓一切變成了這樣?罪魁禍首是她嗎?她固然有錯,可她何嘗不是受害者?如果有補救,誰會愿意走到這步?殺了一對母女,是造了大孽,她知道終有一天要遭報應的。 她搖搖欲墜,激烈的情緒過后,人簡直要虛脫了。這時殿門突地大開,門外有人滿蓄風雷而來,自袖中掏出一方布帛,狠狠砸在了上官照臉上—— “侍中將翁主從長主車輦接至自己府上,兩日相處,沒有察覺她是知情的嗎?上念舊一再容忍,可照孤看來,如此愚鈍之人,絕不當留在陛下左右了?!?/br> 第52章 只記得幼時之誼,忘記君臣之義,這不是好事。丞相入內便當頭棒喝,將翁主寫與蓋侯的密函交由他自己看。 “你道她是個孩子,十二歲的孩子當真什么都不懂嗎?這是什么?”他指著帛書中央的字跡責問他,“‘上乃女流,母返郡兇險,告知家翁,速來救我’……你不是奉命看守翁主的嗎,既然如此,怎么會有手書從你府上流出?所幸被孤截獲,萬一輾轉落到蓋侯手上,上官照,你只怕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br> 丞相面色如霜,如果少帝不反對,他真想即刻便殺了此獠。愚蠢、幼稚、婦人之仁,這樣的人再留在禁中,將來必然是一大隱患。 上官照被他一通呵斥,漸漸冷靜下來。彎腰拾起布帛定睛看,書寫的筆跡稚嫩,確實應當是出于孩童之手。他托著,一字一句細細端詳,可是內容再如何,都不能讓自己忘記瑯瑯是死于他之手。他癱坐下來,簡直有些癡傻了,喃喃道:“如果長主不用死……” “長主不死,死的就是陛下!”丞相看了那個自己包裹傷口的人一眼,這么倔強,實在令他心疼。她不是受了皮rou傷便哭哭啼啼的姑娘,她自小在校場上拼殺,摔得渾身青紫都不吭一聲。以前是無人傾訴,不得不隱忍,現在有了愛她的人,她為什么仍舊如此?還不是怕他大怒,上官照便活不成了!不懂她的人,都說她殺伐決斷缺失人性,只有他看得到她的心。即便這個所謂的摯友那么無用,她也還在以她的方式保全他??上瞎僬找稽c都不領情,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真正了解她。 丞相長嘆了一聲,咬牙道:“如果能夠解決你多好,便不必廢這么多口舌了。你應該慶幸,上到現在都沒放棄你,讓你有命在這路寢里,沖著她大喊大叫。不知侍中可曾想過,為什么連嫡親的姑母都能忍痛拋卻,你何德何能,到現在還活著?如果她沒有念及幼時的情誼,單憑你的謀略,早就該進閻王殿了。你知道什么叫一將功成萬骨枯嗎?如果長主不用死……”他忽然覺得好笑,“待她回到朔方,你就知道你有多天真了。她會即刻聯合各路諸侯起事,屆時群雄并起,天下大亂,這便是你想看到的嗎?” 上官照不屈,試圖為自己的不忍尋找借口,“長主無子,她要這江山何用?” 丞相驚嘆于他長了一顆如此冥頑不靈的豬腦,“世上竟有人覺得江山無用?你莫忘了長主是源氏子孫,她要社稷回歸正統,師出有名。你以為天下人只眼熱卻非殿上的皇座,沒有人眼熱孤的相位?當個輔政大臣其實也挺好的?!彼f到這里,訕訕對少帝笑了笑。旋即又正色,厲聲敲打上官照道,“何況伴隨權力而生的人,不可能只在乎這一星半點的輝煌。長主此來是為送翁主當皇后,你可還記得?如果女兒當不成皇后,自己當皇后也不錯。長主無子沒關系,梁太后也沒有兒子,如今不是依舊穩居太后寶座嗎?你知道什么是太后?太后可臨朝稱制,可聯合諸侯重臣廢立君王,孤這樣說,你可明白?” 殿中的上官照仍舊是怔怔的,一再重復著:“瑯瑯只有十二歲……” “陛下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懂得稱病不視朝,逼我交出批紅的權力了。你以為十二歲還是孩子?翁主身上流著源氏的血,源氏之中,何來十二歲尚且懵懂無知的人?侍中陪王伴駕,竟連這點都看不透,真叫人哭笑不得?!彼羧晦D身看向扶微,“上適才何不讓他死?如此愚鈍之人,留著干什么用?” 扶微的視線哀哀落在上官照的臉上,“因為我將他當作最親近的人。帝王之路孤苦無依,難得有個朋友,我不想因為我的一時疏漏,害了他的性命?!?/br> “可是陛下的這位摯友倍受良心譴責,恐怕不日就要出賣陛下了?!彼淅浯蛄可瞎僬?,“上不忍殺你,孤不好違抗她的旨意。如今只看侍中的意思,吵也吵過了,棘手的麻煩也已經解決了,自此若能一心一意效力陛下,那你便活著;如果這個坎兒再也邁不過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自盡,孤將你的尸骨送回武陵安葬,也算對得起你了?!?/br> 天下之大,無路可走,上官照如今的現狀就是這樣。他呆呆看著少帝,幾次囁嚅,話到嘴邊又咽下了。怯懦地走到她面前,又是漫長的沉默,最后才問:“陛下傷得如何?臣……死罪?!?/br> 扶微終于松了口氣,先前不過氣憤氣哽,現在卻覺得酸楚欲落淚??墒遣荒芸?,將來這樣的事只會越來越多,天天的哭,還有什么帝王尊嚴可言? 她勉力忍耐,和聲道:“今日的事,過去便過去了,我不會放在心上,但愿你也一樣。你和子清,皆是我膀臂,御前的侍中不會添減,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慢慢點頭,向她揖手,再沒有說什么,卻行退了出去。 寒冷的殿宇,像被凍住了似的。雪已經停了,天依舊灰蒙蒙的,兩株燈樹上燭火燃燒,只有微微的亮,照亮了帳幄一隅。丞相伸手過來,“讓臣看看,究竟傷得怎么樣?!?/br> 扶微避讓了下,把手別到身后,“沒什么大不了的,割破了點皮罷了?!?/br> 他卻沉著臉,沒有要放棄的打算。她沒辦法,只好把手遞了過去。 汗巾一層一層包裹,血是止住了,但也滲透了那柳綠的綾羅。他輕輕揭開看,指根割出了連綿的口子,他氣惱不已,“手還要不要了?再深一些,往后筆都握不了?!?/br> 她愁眉苦臉,“他要自裁,如果不阻攔,恐怕真的會死的?!?/br> “那便讓他死,侍中是用來為上辦事的,不是用來婆婆mama的?!彼恼Z調相當不悅,分明對上官照存了極大的反感,一面換了自己的帕子為她包扎,一面道,“當日你若聽我的勸告,今日就不會把自己弄得這樣被動。上官照此人難堪大用,你怎么不相信我?” “那便將他殺了?”她嘟著嘴嗆他,“你的那個好友連崢,蠢事辦得少嗎?一次又一次擅離職守,我都沒有問他的罪,還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抬起眼看她,“上難道不應當獎賞他嗎?他忠君事主,把臣都出賣了,所以多回兩次京,也不算什么?!?/br> 扶微立刻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是啊,功過相抵,怎么好意思再追責! 他為她悉心打理傷處,下手已經盡可能小心翼翼了,可她仍是吸了口涼氣,“真疼啊,先前倒沒覺察……你給我吹吹罷,吹吹就不疼了?!?/br> 于是兩人攜手在木階上坐下,他真的為她吹了兩下,扶微忍不住笑起來,如果不參雜政治,丞相其實是個很溫暖貼心的人??! “還疼么?” 她說不疼了,“已經好了?!比缓箜槃菘吭谒珙^,悵然嘆息著,“我做這件事,很后悔?!?/br> “下令殺蓋翁主嗎?”他倒顯得平常,“可能臣是殺慣了人的,絲毫不覺得陛下哪里做錯了。如果先前還猶豫,那么見了這封手書,就更加不當自責了。你不殺人,別人便殺你,政治不是兒戲,既然已經無法回頭,那就肅清道路,讓自己走得更加順暢?!?/br> 前兩日他留在小寢,夜里曾經和她提過翁主的事,換做以前,不需她下手,他早就決斷了。然而現在不能,得顧及她的感受,好多事要容得她自己做主,如此才不會傷了彼此間的感情。她在學著做一位霸主,以前他斷不愿看到這種情況發生,現在卻不然。他愿意扶植她,做她腳下的一抔土,一塊磚。不論將來自己是否能和她走到底,至少不讓別人扳倒她,說得透徹些,毀也要毀在自己手里——可能這也是她的心聲吧。 他偏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陛下為什么一定要讓上官照動手?臣知道,陛下左右已經凝聚了不少力量。緹騎、禁衛,好些在你手中,只要想動手,完全可以越過上官照?!?/br> 她抱著他的一條胳膊,渾身放松下來便懶洋洋的,有些犯困。 “相父以為呢?”她閉著眼睛說,“請相父為我剖析剖析?!?/br> 這位少帝,不是喊打喊殺的莽夫,是懂得打心理戰的將才。如何將一個你拿捏不住的人妥善留在身邊,那就是把他變成和你一樣的人。泥沼里打個滾,彼此都是滿身污垢,即便他想脫離,除了你這里,他也無處可去。 翁主死于關內侯府,上官照難辭其咎,所有人都在揣測,蓋侯自然也不例外。更何況翁主確實是他殺的,他心虛,從那一刻起已經淪為同謀,即便他身上長了翅膀,又能飛到哪里去? 丞相輕輕扯了下唇角,“上很維護他,他左右搖擺的時候,是你替他做了選擇。事實上他再彷徨不定,只有死路一條,唯與你同心,才有機會繼續活下去,我說得可對?上到底是女郎啊,為少時的情義花這么多心思,究竟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