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劉家莊(一)
這并不是個對陳辰充滿善意的一夜。 將韓虎扔進河里喂魚蝦老鱉的事就不提了,就說與秦清分別之后,隱進了夜色中的他發現自己面臨著非常艱苦的局面。 他要避風頭,這是在做大牢時就想好的步驟,此時終于順利走到這一步。 既然想到這一步,肯定早就安排好自己的去處,那便是自家婆娘敲竹杠得來的莊子。 在來文州之前,曾主動向老族長允過的莊子。 曾屬于劉家,如今掛在杜楚名下的莊子。 莊子自然是在城外,且是在杜楚名下,于他此時藏身是再合適不過的??墒呛线m歸合適,你總得走到那里啊。 其實莊子到手已經有一段時間,但他一直未能有時間親自去看過,直到此時,也就是知道莊子的大概所在罷了。 莊子并不在城東的方向,而是稍偏向城北??墒菐姞I位于城東偏南,本身軍營離東城就有近二十里的距離,再繞這么大個圈子,距離可想而知。 此時他又累又餓又冷,說是饑寒交迫毫不為過,再加上這么遠的路,簡直是望而生畏。 更重要的是,天還很黑,且路道完全不熟悉,只知道一個方向而已,所以他有抱頭痛哭一場的心思。 然而哭完呢? 再難也得走啊,否則又能怎么辦? 他一刻不停的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天太冷,那就跑,跑不動了再走,然后再跑。 這一走,便是走到天亮。 雖然沒有準確時間,但他估計過,在與秦清分開時頂多也就九點多十點的樣子,冬天的天亮得晚,也就是說,這一段路他走了八到九小時左右。 其中多少次摸錯了路再回頭,還曾厚著臉皮敲了幾戶人家的門,千求萬求之下才最終問明白,總算是摸到了目的地。 所經受的辛苦只能用慘絕人寰來形容。 在終于看到屬于他的莊子時,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間最失敗的億萬富翁。 莫說億萬富翁了,就說這個莊子,一個擁有這么大個莊子的人……哪個有自己混得這么慘? 如今這會,跟個乞丐也差不多了吧? 衣裳并不是廂軍的制式衣裳,因為沒來得及換。不過現在穿著的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之前是蹲大牢,還有昨天一天和一夜的折騰,破破爛爛不至于,落魄是一定的。 再加上灰頭土臉萎靡不振生無可戀的形象,確實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當然,這樣的好處也是有的,便是誰也不會認為把他當回事,也不會有人認為這樣的人身上竟然藏著一筆巨款。 拖著已經麻木僵硬的雙腿和早就磨出了血泡、疼痛之及的雙腳,他一邊緩緩走一邊打量著雖屬于他、但其實是第一次來的莊子。 這個莊子如今的名字叫劉家莊,叫得年頭并不算長,畢竟劉家崛起也就一代人的時間,也是從別人家手上得來的。至于現在……仍是叫劉家莊,因為他還未顧得上這里。 這里說是有七百畝良田,里面還有魚塘和住宅之類,總體上大約有一里多寬兩里多長,算是一個可以自給自足的小天地。 在陳辰眼里,這樣的規模已經能令他咂舌了,畢竟這么大塊地是后世的他想都不敢想的。放在后世,即使再欠發達的地方,這等規模的地沒有八位數怎么也不可能拿下來。 可在文州城外大大小小的莊子中,劉家莊僅是中等規模,說大不算大說小也不算小。 城郊像這種私人的莊子有很多,畢竟在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只有田產才能稱得上是可以傳給后人的家當。相比之下錢財雖好,但始終不如田產穩當實在。所以但凡是手里有錢的人家,沒有不想著為自家后人置辦些田產的。 只有土地才是根啊,有了土地才能有香火,才能開枝散葉。如此說來,有祖先崇拜情節的炎黃子孫對土地如此熱衷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也是老族長當初在聽到他要為孫家村弄一個莊子時為何那般激動。 很快,這里就將變成孫家莊。 只是更名容易,在這之前還有一些難題要解決。 那便是如何安排莊子里的人? 起初他并未想到此處,他只是單純的以為弄一個莊子給孫家村就行了,直到拿到莊子后他才意識到其中的關節。 這莊子原先屬于劉家,但劉家不可能有人來種田,田也不可能空著,所以為其耕種的是依附其的佃戶,劉家派個管事常駐就行。 如今他接手了,之前杜楚也與劉家做了徹底的交割,但那些耕種的佃戶呢? 說是有七十來戶人家依附著這個莊子,其中有好些甚至把家安在了這里。 劉家走了,但這些佃戶可不會走,畢竟是依靠種田謀生的,只要主家不趕就不可能走。 若有其它生計也不可能做佃戶。 他怎么辦?把這些人趕走嗎? 這不是后世開工廠,效益不好或是業務調整、可以花些錢解雇,在這里把人趕走是要死人的。 這種事殺了他也做不出來! 可不把人趕走地就空不出來,那怎么把孫家村的人遷過來? 前些日子陡然想到了此處,當時只覺得左右為難。于是在知道自己要從廂軍營逃出來避風頭時就已決定,得要在過來時順便把這事找一個解決辦法。 總歸要找出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才行。 雖然他如今是這莊子的實際主人,但一來莊子過戶的時間還不長,名義上的主人杜楚也不可能來摻合什么。所以這里仍是原先劉家在時的局面,并沒有什么變動。 也就多了一個宋晶晶。 當初在臨坐牢前,他曾與宋晶晶說過,可以到這莊子里來。當時的考慮是,一來宋晶晶的形勢有些微妙,他并不知道李竹究竟知不知道宋晶晶的身份,避一避風頭總是沒錯的。 二來這里也確實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過來看著,哪怕不問什么事、僅看著也行。畢竟才交割不久,劉家又被滅門,指不定會生出什么事端,到時又是麻煩。 不過他并不打算一來這里就去見宋晶晶,因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用來“微服私訪”豈不很好? 以他如今的形象……大概是不會有人認為他還算是個人物的,更不可能會有素未謀過面之人知道他便是這個莊子的主人。 除了宋晶晶,這里沒有任何人認得他。 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看看這個莊子的實際情況,如此將來才能有的放矢,這可是高高在上所得不到的。 跨過一條小水溝,便是一排雖有些稀疏但栽了很遠距離的樹,且在遠方繞了個九十度直角的彎,看起來大概是以這些樹作為莊子與別人家田地的分界線。 如今的地里種得基本上都是小麥。 這個時節的小麥并不需要多少打理,所以臨近年關的這一段時間是農人最閑的時候,所以盡管天已經亮了,但算是一望無際的地里并看不到多少人。 他沿著田堤,向著遠處的住戶走去。 天才亮不久,離陽光的出現還有一段時間,風已經小了很多,但吹在臉上依舊凜洌。 遠方有炊煙裊裊。 看到炊煙,他又意識到自己的餓。 簡直是從未體驗過的餓,當初在大山里轉圈圈轉了好些天也未如此餓過。 不僅餓還渴,不止渴還累,又累又酸又疼…… 該死的李竹,要不是你橫插一腳,至于讓勞資受這等罪么? 就這么一邊暗罵著一邊走著,終于走到了他所能走到的第一戶人家。 住宅區是集中的,彼此的距離不遠,所以過了這一家離別的人家也不遠了。 第一戶人家有四間房帶一個廚房,沒有院子。此時正門開著廚房的門也開著,煙囪里的煙已經變得很淡,看起來早飯已經燒好了。 一個大概五十來歲年紀、中等身材農人打扮的男子正在喂著廚房外的咕咕叫的雞。 他拖著腿一瘸一拐的走了上去。 老農抬起頭看著他,神情很是好奇。 畢竟是一個陌生人,且是剛天亮以這副模樣出現,總歸是好奇的。 陳辰向著老農拱起了手,堆出了一臉真誠的笑。 “先見過老伯了,小子姓陳,路過此地想討一碗熱水喝,不知可否?” 原來是路過的…… 老農再次打量了他一眼,笑了笑后,回頭對著廚房里招呼了一聲,便有一個有些蒼老的女聲應著。 接著一個扎著頭巾、與老農年紀相妨的農婦端著一只冒著熱氣的碗走了出來。 陳辰連聲道著謝的接過碗,吹了吹碗上的熱氣喝了一口,然后再次向老農說道:“小子走了一夜的路,腳和腳都疼的很,實在走不動了,不知能否到老伯家里歇息一會?” 額……在這話說完后,連陳辰自己都覺得自己很不拿自己當外人,似乎有得寸進尺的嫌疑。 或者說不是似乎,而是肯定? 人家好心給你一碗茶,你還要到人家家里坐一坐?要知道你可是陌生人啊,換成是他自己,怕是也會有想法的。 如他所料,老農的臉上確實現出了幾分猶豫,不過好在猶豫一閃而過,很快便伸出手笑瞇瞇的請他進了家門。 倒是挺實誠的人,陳辰一邊暗暗念叨著一邊坐到老農親手搬給他的椅子,然后坐在了桌旁。 接著便是一邊喝茶一邊套近乎。 “老伯貴姓???” “姓吳哩,口天吳?!?/br> “原來是吳伯,這可是好姓啊?!?/br> “就個姓罷了,哪來好壞之說?” “咦,吳伯這話可岔了,你看這吳字,上口下天,等于是一張嘴吃遍天下啊,如何還不是好姓?” 說完之后陳辰陡然捂起了嘴,先是一臉驚愕然后一臉訕訕,接著是連聲道歉。 尼瑪這張臭嘴啊…… 說人家一張嘴吃遍天下,人家往好處想還好,若是往壞處想……這不是咒人家要飯么? 好在這位吳老伯著實實誠,始終樂呵呵的,看起來并未往心里去,對他的道歉也是連連擺手。 陳辰便接著套起了近乎,不過這一次謹慎多了。 “吳伯看起來有五十了吧?這身子骨看起來著實硬朗哩?!?/br> …… “其實啊,吳伯雖然身子骨硬朗,但終究年歲不饒人,該含飴弄孫了,養家的事交給兒子就行了嘛?!?/br> …… 一番拐彎抹角的套近乎,總算讓陳辰弄明白了這吳姓老伯的家中情況。 吳伯名叫吳亮。老夫妻兩個,有一個剛成婚的獨子,家中早已失地,做劉家的佃戶做了好些年了,日子過得吃不飽也餓不死。 如今換了主家后的想法也探出來了,與他想得一樣,這等人家根本沒有其它謀生手段,所以除非主家攆人,不可能主動說走。 且這樣的人家對劉家根本沒什么忠心可言,甚至于還對劉家有很大怨念,畢竟劉家這等人家怎么可能對這些如螻蟻一般的佃戶有多客氣? 不過也有未探出來的消息,那便是他發現每當提到其獨子的時候,吳亮的眉頭便皺了起來,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但無論如何拐彎抹角套不出來話。 他來了好一會也未能看到這個獨子,那個新娶的媳婦兒也不曾看到。要知道這是很不正常的,因為吳家就這么點大,農家起的都早,若是在家不可能到現在還未露面。 一碗茶喝完后,自覺熟絡了許多的他抹著咕嚕叫著的肚子,有些難為情的朝吳亮笑了笑。 “不瞞吳伯,小子是從曲里趕來的,前來投奔我表姐,走了整整半天加一夜了,不曾想卻迷了路,到現在粒米未沾過?!?/br> 頓了頓后,他接著撫著肚子說道:“所以想叨擾吳伯家一碗稀粥墊墊肚子,當然,道理小子還是懂的,這里有二十文錢,不知能否……” 吳亮這才算恍然大悟。 他先前喂著雞時看到這小子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先是要了碗茶,他當時打量了一眼,覺得這小子不是壞人,畢竟他活了五十多年了,是不是壞人還是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的。 接著這小子要進屋歇息,那會他覺得這小子像是有什么目的,否則不會如此冒失。不過他覺得反正也不是壞人,再說這家里能有什么別人好覬覦的?進了就進了吧。 再接著就東扯西扯,更讓他覺得奇怪,你扯啥扯呢?沒見著我還要去喂雞么?可攆人又拉不下臉,那只能耐心陪著扯了。 到了這會才算弄明白,原來這小子是餓了,想要討口吃的,之前怕是臉皮薄不好開口,這才扯了那么多,自覺熟識了些才開了口。 算是一個懂事有眼力見兒的小子,知道不能白吃人家的,還拿出來兩枚折十的銅錢,要不然誰樂意??? 畢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誰家不緊巴巴的?讓你吃一碗自家人就得少吃一碗。 可既然是個懂事的孩子,那也沒什么好說的,就算自己少吃幾口也不能收人家這錢,否則這不是遭人罵鉆錢眼里去了么? 畢竟只是稀粥而已,能值幾個錢?又不是被人吃了自家人就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