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阿寶見樓下站著數十名親衛,謝家兩兄弟都在,她便是插翅也難飛走,只得垂頭喪氣地跟著他們。走到盧縉門前,只見房門緊閉,心中暗暗奇怪道:“盧大哥還在睡嗎?”卻見房門忽地打開,應生自里面出來,阿寶一喜,正要說話,應生對謝遠一禮后道:“袁姑娘,公子命我送送您,請您回去后莫要再與家人鬧氣,后會有期!”行了一禮后又退回房中,關上房門。 阿寶向內望去,只在他關門的一瞬隱隱看到盧縉似端坐在桌邊。謝遙見她傻站在那兒,神色奇異,皺眉向房門看了一眼,說道:“許老四說是這人告訴他你在這里的?!彼卣局?,心中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傷心,只不停地想著:“他騙我!他騙我!他說過不趕我走的!原來他是騙我!” 謝遠不動聲色地說道:“如此真要感謝此人,若不是他,咱們也不知何時才能找到阿寶。三弟,過兩日你讓許崴帶你來拜謝一番,今日就先帶阿寶回去?!闭f罷牽著阿寶的手越過房門下了樓。 阿寶渾渾噩噩地跟著他走,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為何要騙我?”恨不得掙脫謝遠的手,沖到盧縉房中問個明白。謝遙見她如此,更加狐疑地看了一眼房間,也下了樓去。 樓下已圍滿了早起的住客,俱被謝家親衛擋住不能靠近。謝遠自親衛手中接過一頂帷帽,替阿寶戴好后,才帶她穿過大堂,上了馬車。 直到外面再無人聲,應生才輕輕打開門張望了一下,轉身對閉目坐在桌邊的盧縉道:“公子,他們都走了?!北R縉緩緩睜開眼,微微點頭,黯然問道:“她……可哭了?”應生答道:“未曾?!毕肫鹋R別時阿寶的表情,暗道:“看似比哭還難過?!北R縉聞言默了半晌,輕聲道:“沒有就好……” 阿寶隨著謝遠謝遙回到侯府,同安侯謝謙及夫人崔氏早已等候在前廳,見到阿寶,崔氏快步上前將她摟在懷中,口中說道:“可算回來了!你這孩子,真是要急死舅母??!”說罷抱著她哭了起來。 阿寶心中猶如壓著一塊巨石般難受,見她如此,也伏在她懷中嚎啕大哭起來。謝謙見狀,以為她是在外吃了苦,受了委屈,本已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責罵,此時都隨著她的淚水煙消云散。想到若不是謝遙玩劣,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貴女怎會負氣出走,流落江湖,不由怒瞪了他一眼。 謝遙正在暗嘆阿寶何時變得如此聰明,懂得示弱了,這般一哭,父親定然不舍得再責罰她,卻見他正惡狠狠地看著自己,心中一凜,只聽他說道:“快去跟你meimei道歉!” 謝遙愣了片刻,摸摸鼻子道:“我跟她道什么歉……”一旁謝遠見父親已沉下臉,忙拍拍他道:“快去!”謝遙道:“她就是被你們寵壞的!” 謝遠知道這個三弟的性子,靠近他耳邊悄聲道:“你看不出父親滿腔怒火不舍得對阿寶發嗎?你若再不去,他這氣可就有地方出了?!敝x遙看了看黑著臉的父親,搖搖頭暗道一聲倒霉,如此下去,這丫頭還不得騎到他頭上作威作福。 他是家中幼子,小時生的玉雪粉嫩,在阿寶未曾來到謝家時,十分得老夫人喜愛,性子難免驕縱。阿寶來后,雖分了些寵愛,卻仍是家中的霸王。待謝遠成年,謝謙原是要將他們兄弟三人一同帶回京城,老夫人卻不舍得,便又將他留在了廬江。沒有了父親與兄長的約束,他更加肆意妄為,時常與許崴等世家子弟一同,或走馬斗鷹,或坐論天下,或打抱不平,鮮衣怒馬,竟在江東博得了幾分聲名,又因遺傳了謝家的好相貌,時人稱其頗有乃祖謝瑯之風范。 阿寶天真爛漫,初來不久便得到了老夫人及全家上下的喜愛。謝家數百年來男多女少,在阿寶母親謝謹之前,已是三代未曾有過女兒,謝謙夫婦也只生了三個兒子。阿寶極肖其母,老夫人每每看到,便想到早亡的愛女,對她疼愛有加,加之對女婿十分厭惡,甚至令謝謙將阿寶改姓謝,記入謝氏族譜,當作謝家嫡親的姑娘。 彼時謝遙正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多少受了些冷落,便對阿寶厭惡起來,時常捉弄她,漸漸竟成了習慣。阿寶年幼,天性單純,又被父親嬌養幾年,吃了虧也不自知,仍是纏著他一處玩耍。待到年紀稍長,方才有所察覺,卻又哪里是他的對手,兄妹過招總是鬧得雞飛狗跳,家宅不寧。老夫人卻并不管教,只當是兒孫之樂,如此放縱之下,終是鬧出了阿寶負氣出走之事。 謝謙見謝遙仍站著不動,才下去的火氣便涌了上來,正要發作,只見謝遙長嘆一聲,夸張地搖搖頭,慢騰騰地走到阿寶面前,深深一躬道:“小阿寶,三哥對不起你!” ☆、十二、爹爹來了 阿寶并不理他,仍是伏在崔氏懷中痛哭。崔氏看著謝遙罵道:“老夫人年邁,沒有那么多精力約束你,你便如此隨意妄為,以大欺??!看我不叫你父親好好打你一頓!” 謝遙暗暗叫苦。崔氏過門時,謝謹還是個垂髫少女,二人名為姑嫂,感情卻比一般姐妹還要好些。謝謹死后不久,崔氏就曾提出要將阿寶接過來撫養,被阿寶父親拒絕。阿寶來到謝家后,崔氏便真如親生女兒一般疼愛,后隨謝謙赴京,仍是書信不斷,一年四時的衣物從不用老夫人cao心,隔三岔五便送到廬江。 阿寶這才抬起頭,看著青著臉的謝謙夫婦道:“舅舅舅母息怒,阿寶哭不關三哥的事,是因為……”她哽咽了一下,便不再說了。崔氏道:“是為了什么?”阿寶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哭……” 謝遙聞言抬起頭,見阿寶神色恍惚,臉上浮現出一種少女獨有的朦朦朧朧的凄楚。在他心中,阿寶一直是那個嬌滴滴略顯傻氣的小丫頭,此時卻突然驚覺她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他極其聰明,略一思索便微皺眉頭,忍下心中的話,緊抿雙唇。 崔氏知道阿寶是嬌憨的性子,只當她受了委屈不知如何表達,對她又憐惜了幾分,輕聲哄了她片刻,親自送她回房,臨走時深深剜了謝遙一眼,謝遙唯有苦笑。 待她二人離開,謝謙命謝遠即刻將阿寶已尋到的消息報給廬江的老夫人,這才重又坐下,對謝遙道:“阿寶如今也大了,依你祖母的意思,恐怕不久便要給她定親,她在家中的日子也不長了,你莫要再去招惹她?!敝x遙忙道:“孩兒只是逗她玩玩兒的?!毙闹邢氲剿且欢壕图钡哪?,忍不住笑起來。 謝謙沒有說話,過了片刻問道:“你在廬江時,可聽你祖母說屬意哪家兒郎?”謝遙想了想道:“老太太沒有明說,但給江陵季家去了幾封信,還派了幾個人去看了?!敝x謙一愣,喃喃道:“季家……季家還有誰……”站起來負手踱了幾步道:“你去給你二哥寫封信,讓他打探一下季家如今還有誰未曾娶妻?!彼烈髁艘幌碌溃骸凹惧膬鹤尤缃癫牌邭q,也太小了……難道是他……”抬頭見謝遙站著不動,皺眉道:“還不去!” 謝遙遲疑道:“父親,孩兒覺得,不管是何人,總要先問問阿寶的意思,她要喜歡才行……”眼見謝謙陰沉下了臉,忙閉口不言。謝謙硬聲道:“你姑姑倒是自己選的人,結果氣死了你祖父,害死了自己!”謝遙小聲道:“那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他想起多年前隨母親去看望姑姑謝謹的事,那時阿寶還未出生,母親聽聞姑姑有孕,瞞著父親偷偷帶著他前去探望。他記得姑姑本就因傷致病,又兼有孕,身體十分虛弱。姑父那時已被先帝重用,頗有了些權勢,為她延盡天下名醫,也只能稍稍推遲她的死亡。母親問她可后悔,她卻笑著說若是當初沒有嫁給姑父,才會悔恨終身。 他記得那時姑姑問他,若生下的是個小meimei,他能不能保護她。他是如何回答的?他一本正經地道:“若是meimei像姑姑一樣美,謝遙一定保護她一輩子!”惹得她嬌笑連連,瞬間明艷得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看了半晌才移開目光,卻在轉眼間看到姑父悄悄站在門口,癡癡地望著姑姑。 想到此,他自嘲地暗道,全謝家大概也只有他會喊袁繼宗一聲“姑父”,承認他是謝謹的丈夫。謝謙母子一直認為袁繼宗故意勾引謝謹,令她背叛家族與他私奔,氣死老侯爺,達到打擊削弱謝家的目的。他那時不懂,待到后來大了,識得了男女情愛的滋味,方明白那眼神意味著什么。 阿寶來到謝家后,他雖百般刁難捉弄,心里卻牢記姑姑的話,一刻未曾忘懷。那日與阿寶斗嘴,被她氣到,便將無意中聽到的關于她親事的事兒,添油加醋地說了。那傻丫頭竟然信以為真,連夜離家出走,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便是祖母不說,他也會拼了命地找。他本已打定了主意,若她有何意外,他便殺了傷她之人,然后自行了斷去向姑姑謝罪。幸好這丫頭傻人有傻福,身無分文流落在外近兩個月,居然毫發無傷,只是許老四說的那個姓盧的小子要好好查查。 謝謙見他愣愣地站在面前,已是魂游天外,不由喝道:“還不速去!”謝遙被他唬了一跳,忙收回思緒,行禮后退了下去。 阿寶回房后用了早飯,在崔氏地輕哄下睡了過去,待醒來時,已是黃昏。侍女上前伺候她穿衣洗漱,她問了時辰,便獨自前去尋找崔氏。崔氏卻不在房中,小丫頭說去了前廳,她又掉轉方向往前廳走去。 行到前堂廊下,便見門口站著一人頗為眼熟,她向前走了幾步,這才看清竟是丞相府的管事。她的心狂跳了幾下,又悄悄往前挪了幾步,管事看見她愣了一瞬,忙要行禮,被她止住,只能看著她貼在門上向廳內窺探。 廳中未燃燭火,有些暗,阿寶只看見或坐或立的幾個人影,她有些沮喪,轉頭悄聲問管事道:“我……他來了?”管事笑著點點頭,阿寶又扒著看了片刻,仍是分辨不出,只得將耳朵貼在門縫上,偷聽他們說什么。 便聽謝謙冷冷地說道:“袁丞相說笑了,謝家何曾藏了你的女兒!”阿寶一聽提到了自己,忙凝神細聽,只聽一個沉穩的聲音說道:“大公子自客棧中接走了寶兒,圍觀百姓都已看到,店中小二亦可作證?!闭撬母赣H袁繼宗。 阿寶心道:“爹爹是來接我的嗎?他不是不要我了嗎?”謝謙冷笑道:“阿寶姓謝,是上了謝家宗譜的嫡女,自然要將她帶回來?!痹^宗依舊不急不忙地道:“寶兒是我與阿謹的女兒,將她送到謝家也是老夫人一再相求。當日袁某在老夫人面前已說的很清楚,寶兒只是暫住謝家,替她母親盡盡孝心,并不是送給謝家?!?/br> 謝謙怒道:“你還有臉提阿謹!阿謹是怎么死的?!”阿寶心道:“娘親難道不是因為生我而死的?”袁繼宗沉默半晌,黯然道:“我對不起阿謹。謝家這些年百般阻撓我們父女相見,看在阿謹的份上我都忍了。但寶兒是阿謹留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脈,也是我的寶貝,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她送給你們!” 阿寶微微顫抖,她從未聽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一時熱淚盈眶。一旁管事輕聲說道:“若不是為了姑娘,丞相決計不會來這侯府的?!倍呌致犞x謙道:“阿寶的去留怕是由不得你!我若讓你將阿寶帶走,老夫人那里也不會答應!” 阿寶聞言皺眉想道:“舅舅一向討厭爹爹,若是爹爹執意要帶我走,舅舅會不會打他?”她擔心父親,不由緊緊握住雙拳,隨時準備沖進去。 這時只聽謝遙說道:“父親,此事何不聽聽阿寶的意思?!敝x謙一愣,袁繼宗微微轉身,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謝遙說道:“我們在此爭論不休,誰也無法令對方信服,有何益處。既然事關阿寶的去留,便讓她自己作主。若阿寶不愿走,便請姑……袁丞相日后莫要再來了!” 廳內一片寂靜,各人似都在權衡。阿寶手心微汗,心中想道:“若要我選,我是留下還是隨爹爹走?”袁繼宗看著謝遙道:“三郎果然好謀算,若寶兒跟我走呢?”謝遙抬頭看看上首的父親,見他微微點頭,朗聲道:“若阿寶自愿跟丞相走,謝家絕不阻攔!”話音未落,便聽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阿寶大步跨進堂中說道:“我隨爹爹走!”說著便往袁繼宗身邊走去。 謝遙大驚,謝遠一把拉住她,喝道:“胡鬧!”袁繼宗已從初時的驚訝情緒中平靜下來,上前拂開謝遠的手,將阿寶護在身后道:“侯爺準備言而無信???” 在場諸人誰也沒有料到阿寶會主動跟袁繼宗走,一時俱怔在當場。片刻后崔氏站起身道:“阿寶,你睡魘了嗎?”阿寶自父親身后出來,對著謝謙夫婦跪下道:“阿寶謝謝舅舅舅母的照顧與疼愛,阿寶想跟爹爹在一起,若舅舅舅母想阿寶了,阿寶便回來看你們?!?/br> 謝謙怒極反笑,大笑幾聲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袁繼宗想起當日謝謹為與他在一起,也是如阿寶這般跪地哀求父兄,女兒的身影與妻子的仿佛重合了,令他有些恍惚。 想來是也想到了這一幕,崔氏放聲大哭,阿寶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和父親在一起,為何會讓舅舅舅母這般生氣傷心,一時委屈不已,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袁繼宗似被她的哭聲驚醒,將她從地上扶起,輕輕摟在懷中,心里既覺酸楚又覺寬慰,柔聲哄道:“寶兒莫怕,有爹爹在?!卑氁延卸嗄晡丛赣H這般親近,忽然想起幼時總愛粘著父親,他被纏得無法,只得寸步不離地帶著她,便是上朝之時,也將她帶到宮中,寄放在皇子殿內。她只記得父親那時非常忙碌,經常是天未亮便抱著她出了府,直到星月滿天時才抱著她回家,父親的懷抱是她六歲前最深刻的記憶。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再問我阿寶他爹帥不帥了,再帥也是老頭兒了。 ☆、十三、我要回家 袁繼宗抱著女兒,心中也是萬分感慨,抬頭望著謝謙道:“侯爺,寶兒是袁某的女兒,這是不爭的事實,若謝家執意要搶走她,官司便是打到陛下那里,袁某也奉陪到底!”謝謙知道他是帝師又是丞相,總攬朝政,在皇帝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如今他抬出皇帝來,便是告訴自己,今日若不讓他把阿寶帶走,他就要與謝家為敵。 當今圣上沉迷于奇技yin巧之物,對政事不大過問,上朝理政也是敷衍了事,朝中隱隱已形成三股勢力分庭抗禮。一是以袁繼宗為首文臣儒生一派,二是梁建的內侍禁軍派系,三便是謝家等累世簪纓的世家大族。前兩派與皇帝關系密切,而世家們與皇族的關系就極為微妙了。 大越高祖蘇衡起兵時,便是依賴于江東各大世家的支持,待到建國天下一統,更是將兵權悉數交給了謝、季等大族,是以大越百余年來,無論皇權如何更迭,兵權朝政一直掌握在以謝家為首的世家之手。先帝在位時重用袁繼宗等寒門之士,意在削弱世家對大越的控制,遭到強烈抵制。后老同安侯突然暴病身亡,謝家反應不及,被先帝以優撫之名架空,失了朝政大權。世家們紛紛警醒,更加牢牢地握緊手中之兵。 謝家十六世祖謝循發過重誓,永以蘇氏為主。謝謙雖對皇室不忿,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違逆,這些年來一直低調隱忍,內心雖已恨袁繼宗入骨,卻從未像今日這般正面沖突。 謝謙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淡淡說道:“既然丞相抬出了陛下,在下不敢不從。只是請丞相莫要忘了,阿寶是我謝家入了譜的人!”袁繼宗見他松口,也知見好就收,當下道:“多謝老夫人與侯爺抬愛,阿謹泉下有知定十分寬慰?!敝x謙聽他提到meimei,冷哼一聲未再說話。袁繼宗牽著阿寶的手告辭離去。 阿寶回頭看去,崔氏仍在哭泣,謝遠目光沉沉地望著她,謝遙卻突然對她咧開嘴、擠擠眼,叫道:“小阿寶,過兩日我去看你!”阿寶心情忽然好了許多,沖他揮揮手,轉身隨父親上了馬車。 袁繼宗緊緊握著女兒的手,盯著她細細看了半晌,才笑道:“好久沒有這樣看看寶兒了?!卑毬勓?,靠在父親懷中問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話:“爹爹為何要把我送走?”袁繼宗沉默片刻,輕撫她的發道:“寶兒,爹爹答應過你娘,要保你一世平安喜樂。很多事你無須知道,你只要明白,爹爹都是為了你好?!?/br> 阿寶心道:“大人們就會這么說,既然為我好,為何不告訴我緣由?!彼c父親久別重逢,不愿因此惹出不快,當下也不再說,只乖乖的靠在父親懷中。父女倆相擁而坐,享受這難得的溫情時刻。 忽然阿寶坐直身體,看著袁繼宗道:“爹爹你帶我回去,不會是為了把我嫁給那個老頭兒吧?”袁繼宗一愣,茫然道:“什么老頭兒?”阿寶道:“三哥說你準備把我嫁給季家的一個老頭兒?!?/br> 袁繼宗微皺眉頭道:“三郎這么說的?”阿寶點點頭,袁繼宗忽笑道:“你不會是為了這個才跑出來的吧?”阿寶嘟著嘴道:“我起先不信,去問外婆,她說本就是你欠了季家的,我才以為是真的……爹爹,你欠了季家什么東西?很值錢嗎?要用我去抵債?” 袁繼宗沉下臉道:“胡說!莫說爹爹從未欠他們什么,便是欠了,也不會拿你去還!”阿寶大喜,撲上去摟住父親的脖子,笑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袁繼宗伸手抱住她,無奈道:“都是大姑娘了……” 阿寶膩在父親懷中嬌聲說道:“爹爹,為何外婆會說你欠了季家?”袁繼宗沉默片刻,撫著阿寶的發道:“你如今大了,大人之間的事確實該告訴你了?!卑毭ψ?,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父親,袁繼宗見她一付聽故事的神情,搖頭笑道:“回去再說?!?/br> 馬車沿著御街慢慢行駛,阿寶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想起剛到京城那日,與盧縉攜手站在這里的情景,只覺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忙縮回手,問父親道:“爹爹,京中可有個大宦官叫梁建?”袁繼宗道:“你聽說過他?”阿寶點頭道:“我剛回來那日,在此處正遇上他的車駕?!睂⒛侨盏那樾卫L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袁繼宗聽罷,沉默良久方道:“謝家日后成也三郎,敗也三郎?!卑毬牪欢?,問道:“三哥有何不好?為何會敗了謝家?”袁繼宗笑道:“你還小,大了就明白了?!币姲氝€要再問,忙道:“我聽說你此次是隨一士子一同來的,他是何人?” 阿寶呼吸一窒,莫名紅了臉,片刻后才輕聲道:“爹爹怎么知道?”袁繼宗本是怕她在三郎一事上糾纏不休,故而轉移話題,未料她竟是這樣嬌羞的反應。他是極通透練達之人,稍稍一怔后隱隱有些明了。在他心中,女兒還是那個在他懷中撒嬌的小小女娃兒,一時百味陳雜。 阿寶低著頭,袁繼宗看了她半晌,心中有了計較,這才說道:“自你離開謝家,爹爹一直留意他們動向,聽聞謝遠一早自客棧中帶走一名少女,便派人去查探,果然是你!一問小二,便知你與何人同行了?!?/br> 阿寶聽父親語氣有些不善,恐他誤會盧縉,忙將如何遇險,如何碰到了盧縉,又是如何賴著他同行的事一一說了,見父親仍舊緊盯著自己,不由有些慌神,嬌嗔一聲:“爹爹!”袁繼宗暗嘆一聲,道:“他是本屆舉子?”阿寶忙道:“是吳郡頭名!”袁繼宗點點頭,并不說話。 阿寶忐忑不安地望著父親,卻又如何能在他臉上看出端倪,糾結了半晌,硬著頭皮道:“爹爹,盧大哥文武雙全,為人也很好,是個……是個……”她側頭想了想,似在斟酌用詞,袁繼宗輕聲道:“你是想說他是個棟梁之才?”阿寶眼睛一亮,笑道:“對!對!就是棟梁之才!” 袁繼宗淡淡地說道:“此次科考,是為大越選士,唯才是舉,只要他有能力,便有機會?!卑毜溃骸氨R大哥定能考好!”袁繼宗見她如此維護盧縉,頗有些不是滋味,又覺她年齡尚小,怕是并不太明白此時的心思,自己若反應過度,反而會提醒她,當下壓制情緒,笑道:“若他能考好,自當委以重用?!卑毬牭酱嗽?,方才放下心來。 車行至府,袁繼宗牽著阿寶下了車,將她送到房中,喚來侍女伺候她梳洗,自去前廳等候。阿寶見房中陳設與她離開時一模一樣,只案上幼時啟蒙用的幾本書已有些泛黃殘破。一旁侍女見她盯著書看,忙道:“丞相每日都要來這里坐坐,這書想是他翻多了,才會如此?!卑毿牡溃骸霸瓉淼彩沁@般想我,我竟然還懷疑他不要我了?!?/br> 少傾,阿寶來到前廳,見父親已坐在了桌邊,桌上簡單幾個菜,都是她小時愛吃的。袁繼宗沖她招招手,待阿寶走過來,拉著她坐下笑道:“原先的廚娘已回鄉了,這個廚子做的也不知可合你的味口,爹爹每日都吃這幾個菜,想來他應也練得不錯了?!?/br> 阿寶忍不住哭道:“爹爹既然這么舍不得我,當日為何要把我送走?”袁繼宗本想討好女兒,卻不想把她惹哭了,忙將她摟在懷中哄道:“爹爹有苦衷。莫哭了,先吃飯,吃完爹爹都告訴你?!?/br> 父女二人吃過晚飯,袁繼宗將阿寶帶到書房,待管事奉上茶,命他將門關好,這才對女兒說道:“爹爹本想等你再大些才告訴你?!弊诎毶磉叺溃骸按耸乱獜亩昵罢f起,那時先帝還是太子,爹爹也只是太子府中的一個幕僚,那年上元節,我隨太子白龍魚服……”說到此處,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穿過搖曳的燭火,似在回想。 阿寶并不催促,他轉過頭笑著看她一眼,說道:“爹爹初遇你娘親,是在御街之上,你娘因貪看舞龍,與家人走散,錯將我當成了你舅舅?!彼中α艘幌?,想到妻子糊里糊涂地牽著他的手走了近半條街,阿寶這嬌憨的性子十足地像她。 阿寶道:“外婆說娘親最是聰明,是大越有名的才女,怎會這么糊涂?”又上下打量了下父親道:“爹爹與舅舅長得也不像啊……”忽叫道:“我知道了!你們長得一般高!”袁繼宗點頭笑道:“你娘后來也是這么說的。那日我與你舅舅穿了一色的衣服,身量也相仿,天又黑,她也未曾細看?!?/br> 阿寶托著腮望著父親道:“娘親和爹爹便是那時互相喜歡上的嗎?”她雖不知父母之間的往事,在謝家住了多年,謝老夫人偶爾思念女兒時,也會露出幾句,是以知道父母的婚事謝家并不同意,母親是私自嫁給父親的。 饒是袁繼宗見慣風浪,也被女兒這毫無心機的直白一問弄得窘迫不已,輕咳一聲道:“哪里有那么快!” ☆、十四、父母往事 阿寶皺眉道:“外婆總說爹爹害了娘親,對不起她,我聽著就生氣。后來她只要一說,我就不吃飯,她便說的少了?!痹^宗長嘆一聲道:“你外婆說的沒錯,你娘若是沒有遇到我,也不會那么早便殞命?!?/br> 阿寶問道:“娘親不是生我時死的嗎?為何舅舅說是你害死的?”袁繼宗道:“你都聽到了?此事說來話長,待我慢慢說?!卑毭Φ溃骸暗鶆偛耪f到與娘初見,后來呢?”袁繼宗見她雙眼泛光地看著自己,不由笑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樣!我初時并不知道她是謝家的姑娘,只覺得這位姑娘生得這般好,卻又如此糊涂。當時已入夜,我怕她孤身在外會遇不測,便要將她送回家。你娘當年與你現在一樣,對人毫無戒備之心,見我肯送她,便覺得我是好人,與我熟絡起來?!?/br> 他想起兩人一路上相談甚歡,他心中連連驚嘆,這個糊涂的美貌姑娘竟然頗為博學,見解也十分獨到,不禁對她刮目相看,未曾發現不知不覺中已來到了謝府門外。 阿寶見他又停了下來,問道:“后來呢?你將娘親送回家了嗎?”袁繼宗苦笑道:“自然是送回去了,否則我又如何能知道,她便是大名鼎鼎的謝謹?!彼p嘆口氣道:“我心中有些許失落,卻深知謝家姑娘絕非我這種寒門白衣所能肖想的?!?/br> “我以為從此與她再無瓜葛,誰知過了幾天,她竟然找到我家中,問我既答應要借她一本前朝孤本,為何遲遲不給她送去。我當時既高興又忐忑,心中想的是應該將她趕走,口中卻不自覺地應承了她,將書借給了她?!?/br> 阿寶道:“外婆也說娘親愛看書?!痹^宗看了她一眼,心知她單純,也不點破,點頭道:“是啊,你娘確實愛看書。第二天她便將書還來了,我見她如此快,以為她并未好好看,便隨口考較她幾句,她竟然都知道,這才信她是真看過了。此后,她又借了不少書,也都是一兩日便看完了?!?/br> 阿寶神往道:“娘親好聰明!”袁繼宗笑道:“謝家女孩兒少,但個個都聰明絕頂。前朝就傳說謝瑯之妹謝琇,曾幫高祖定下奪交州而謀天下之計?!卑毜溃骸拔以谕馄偶壹雷鏁r見過她的牌位?!痹^宗道:“你娘也說過,謝家之女雖可入譜,卻不能入家廟。她是唯一一個進了謝氏家廟的女兒,或許便是因為這個原因?!?/br> 阿寶又催促道:“那后來呢?”袁繼宗輕聲道:“后來……后來有一天,我發覺再也不能如常地對待她了……待她又來時,我便硬下心腸說了好些狠話,將她逼走了?!?/br> 阿寶奇道:“為何要逼走娘親?”袁繼宗嘆息道:“爹爹那時是太子的人,你娘是謝家的女兒,道不同?!卑毎櫭紦u頭道:“這又是什么道理?太子與謝家有什么不一樣?”袁繼宗猶豫片刻道:“罷了!爹爹原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但你是我的女兒,又與謝家有淵源,將來不可避免地會牽扯,也應當了解?!?/br> 阿寶抿唇聽著,他看了女兒一眼,說道:“大越自高祖龍興時,便受豪強制肘,太宗皇帝繼位,更是重用倚仗世家。他們父子是世間少有的明主,世家雖權重,倒也可以駕馭,惡果卻留給了后代。到先帝繼位前,皇權幾被世家架空,而謝家便是世家之首?!?/br> “先帝胸懷大志,龍潛之時韜光養晦,暗地里大力提拔籠絡寒門高士,旨在繼位后擺脫世家控制。爹爹那時便是太子府中的一員幕僚,與先帝極為親近?!?/br> 阿寶道:“我懂了,太子與謝家雖然是君臣,卻是敵人?!痹^宗點頭道:“可以這么說。先帝原想謝家勢大,人口眾多,定然會有不少為禍百姓之事,便命人暗暗查訪,以備將來之用。誰知謝家家規甚嚴,對子弟部屬約束頗多,特別是在江東一帶,民間風評極好?!?/br> 阿寶道:“每年外婆生辰,都有百姓上門賀壽,送些自家種的瓜菜,或者自己做的衣裳,外婆都會收下還禮?!痹^宗道:“謝家門風確實無可指摘。彼時先帝知道了我與你娘的事,不僅不反對,反而大為支持?!卑氃尞惖溃骸盀槭裁??他不是與謝家為敵的嗎?” 袁繼宗道:“謝家自古以來便重女,他讓我接近你娘親,將來總會有用處?!卑毚篌@,叫道:“爹爹,你……你……你娶娘親是為了利用她?!”袁繼宗忙道:“胡說八道!我若想利用她,便不會將她逼走?!卑殏阮^想了想道:“原來你逼她走是不愿意利用她啊?!?/br> 袁繼宗點頭道:“先帝對我有知遇之恩,又確實是中興明主,我不能忤逆他??赡隳铩m聰明,但于權謀之事一竅不通,再者男人之間的事何苦扯上她,我不忍她將來傷心,只能趕她走?!?/br> 阿寶輕聲道:“娘親那時已喜歡上爹爹了嗎?”袁繼宗看了看女兒,無奈道:“你娘那時已經十九歲了,若不是……那樣,為何要天天來找爹爹?!卑氂謫柕溃骸暗蚕矚g娘親嗎?”袁繼宗摸摸她的頭道:“我若不喜歡她,大可順著先帝的意利用她,何苦逼她離開?!卑汍鋈坏溃骸澳镉H那時定然很傷心?!彼挥X心中十分難過,仿佛體會到了母親當初的心情,眼淚便落了下來。 袁繼宗失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阿寶胡亂擦掉眼淚,哽咽道:“不知道,只是覺得傷心?!痹^宗柔聲道:“當時爹爹想的是,趁彼此用情尚不深時了斷,總好過將來反目成仇?!彼謬@了口氣道:“沒過多久,你外祖父便為你娘定了親,正是定邊侯世子季瀚。后來先帝為了歷練我,將我外派到涿郡,我想離開京城,對你娘也好。誰知,你娘竟然一個人偷跑出來,追到了涿郡?!?/br> 阿寶叫道:“娘也逃過家?!”袁繼宗道:“我見到她又驚又喜,卻不敢留她,狠心將她趕走。她卻說,已經同父兄說了此生非我不嫁,被逐出了家門,我若不收留她,只有流落街頭了?!?/br> 阿寶含淚道:“娘親真勇敢!”袁繼宗道:“我嘴上雖然斥責她,心里卻是又感動又歡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讓她先留下,這一留便是四年?!卑毜溃骸半y道舅舅他們沒有找過娘親?”袁繼宗道:“怎會不找!起先他們不知她在哪兒,后來找到涿郡,我又被調往了蒼梧,你娘自然隨我走了,他們撲了個空,加上先帝刻意隱瞞我的行蹤,他們竟然沒有找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