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殿下自己沒有發覺嗎?”他撩起流云廣袖指了指我手中匕首,“殿下防人之心慎重,匕首半步不離身??墒恰彼种噶酥肝覐澭崞鸬臒艋\,“如果是以前的殿下,在沒有絕對安全的保障之下絕不會留任何可趁之機給別人,哪怕您面前站著的是皇帝陛下?!?/br> 心被他越說越涼,涼至徹底,可能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竟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慌張。輸人不輸氣陣,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然后我問:“然后呢?” 他噢了一聲:“然后啊,殿下對微臣疏于防備,其實微臣很開心,”他走到我身側,毫不嫌棄地在蛇蛻上懶散散坐下,“仿佛回到了從前的我與殿下相處時?!?/br> “以前的我與你……” 他垂下眼:“以前的殿下與微臣是無話不說的摯友,也是互信互任的君臣??勺詮牡钕掠龃袒貋砗?,卻與微臣之間多了許多隔閡?!?/br> 他說完這一段不再開口,像是在等待我的反應??墒前?,他說得這一切他娘的是和紀糖之間的過往回憶啊。任他說得再是聲淚俱下,動情無比,聽在我這不相干的人耳中就好像一個人在和我說今天下雨,明天打雷一樣,著實難以讓人動容。 現場頓時入一種迷之沉默,沉默得我尷尬癥都快犯了,醞釀片刻情緒我幽幽道:“至親至近也是至遠至疏,蕭卿當明此理?!蔽遗D出兩滴莫須有的眼淚,“世事無常,變遷至此,本宮也是不想的?!?/br> “……”蕭四撩起眼皮,“殿下,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演技退步了許多?!?/br> 我:“……” 閑得蛋疼在這陪你悲秋傷春你還挑剔起來了,老子不伺候了! “罷了,”蕭四可能也覺得同我在這嘰嘰歪歪太特么矯情了,明智地將話題轉移走,低頭摸了摸蛇蛻,“殿下方才就是被此物卷進來的?!?/br> 我橫了一眼過去,冷淡地點點頭。 他起身圍著蛇蛻走了兩三圈,最終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蛇眼處,莫名地長嘆了口氣:“可惜可惜?!?/br> 我不覺問道:“什么可惜?!?/br> “殿下可知此物為何?” 我要是知道,還站在這充滿求知欲地眼巴巴看著你么! 蕭四受了我一白眼,咳了聲不再吊我胃口:“想來殿下此刻也知道了,山中神獸并非是什么昊天龍神,但這澗中白蛇盤踞此處百余年也頗通了靈性。今夜本該出現在應是白蛇本尊,可在若干天前有人卻將它殘忍殺害,利用偃術將死物制成了這么個器物。能活百年的生靈已實屬不易,慘遭殺害之后遺骸還被人如此擺弄,殿下您說難道不可惜嗎?” 我呆呆發問:“偃術?什么是偃術?” 蕭四綻出一星點說不出味道的笑容,笑容深處卻是沒有一絲溫度:“道分三道,天道人道地道,而偃術便是最下等的地道中不入流的旁門左道之法。輕視天地,玩弄生靈,極盡私利!”他輕輕撫摸掌下蛇蛻,“可憐它百年修行,我遲來一步,未能救得了它?!?/br> 頭一次見著蕭四露出這么有人味的神情,可我一分驚喜都沒有,因為我發現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他口中偃術造出的器物之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個認知還是讓我心情糟糕,并非我攢了三生三世的福報惹來老天垂憐,讓我死而復生?,F在的我只是一具人為制造出的能動死物而已,與這里的山川木石,龐然蛇蛻唯一的不同是我還能動…… “殿下神情為何突然凝重起來,莫非曾經也聽說過偃術妖法?” 我勉強按下心中焦躁,暫時打起精神來應對他:“國師都說是不入流的術法,本宮何曾會知道?” 雖然沒有與他對視,但我知道蕭四在暗自收納我面上一絲一縷的變化。他懷疑我,從一開始就懷疑我…… “那……” “午夜已過,再不出去外頭的百官要等得心焦了?!蔽覐娦写驍嗨脑?,“‘龍神’既已成這般模樣,為了穩定民情民心及我大晉社稷,國師想必應該知道對外該如何說道今晚之事?” 快言快語一通說完,我不再看他,將匕首揣回懷中,撣去衣上塵土,提燈而起。 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但至少蕭四沒有其他言語,短暫的沉默后如平時一樣笑著跟隨我道:“殿下之命,微臣莫不敢從。但‘龍神’之死非比尋常,行兇之人必是有危害我大晉國澤之心,再者若是日后為陛下所知,殿下恐怕也要難辭其咎。微臣以為,此案須追查到底,揪出兇徒才是,殿下以為呢?” 他所提合情合理,找不出理由反駁的我只能心情復雜地答了個好。一方面,殺害白蛇之人可能與制作我這具身體的人為同一人,找到他等于找到我的過去;可另一方面,我內心深處隱隱抵觸著揭曉那段記不起的過往。 短短的一截溪水路,因有蕭四在我只覺走得異常漫長,快看見眾臣各色朝服時我想到了什么,輕聲問道:“國師對偃術極是厭惡,究竟是因為玩弄它之人會傷我大晉國本,還是單單厭惡此術及背后之人?” 蕭四似沒料到我有次一問,啞然片刻后他輕聲一笑:“殿下放心,我與欽天監自始至終只忠于大晉,從無半分私心摻和其中?!?/br> “那就好?!蔽移狡娇粗胺?,一步走出溪流。 對上的卻是一張張各喊驚慌隱憂乃至悲戚的面容,我納悶啊,短短一個時辰前他們還躍躍欲試興奮地送我前去與昊天龍神親密會晤,怎么一回身各個如喪考妣,連對憑空出現的蕭四都視而不見,難不成他們已經率先知道了山澗里的龍神被人一刀宰了? “殿下……”江春噗咚跪下,顫聲道,“京中來報,陛下,陛下他……” 我那南瓜精的皇帝爹咋了……半是茫然半是不安間,最前方的紀琛掌間攤著封書信走上前,深深冷冷地撇了眼蕭四,低沉聲道:“京中急報,陛下重病昏迷不醒,太后召您與百官速速回京?!?/br> “重???!”我一驚,離京前他還力拔山兮氣蓋世地熊抱著我依依不舍,“這才幾天怎么就病了呢?” 紀琛像是小小的無語了下,后道:“太醫說陛下進膳過急,積食過多引出的病灶?!?/br> “……”你完全可以直接說他是暴飲暴食,差點被撐死…… 我不知是該擺出什么表情來,如果不是太醫救治及時,這大晉歷史上恐怕要出現第一個撐死的國君了,真是既悲傷又喜感。 來時悠悠閑閑,去時策馬狂奔,一行隨扈車馬猶如風卷驚雷直奔向遙遙帝都。我坐在顛亂的馬車中心隨身體一會上一會下,前有“龍神”暴斃而亡,后腳皇帝便莫名病危,兩者相連仿佛預兆著此趟回京之后即將掀起的翻天巨浪。 如果是原本的紀糖,或許她可以成為定風止浪的鎮海石??捎谖?,在滔天巨浪面前我就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扁舟,隨時頃刻間被拍得米分碎。 但要在此時讓我撒手而去,我那點可憐的良心又在聲嘶力竭地拉扯著我,看看垂危在床的皇帝爹,看看百般依戀于他阿姐的紀聰,再看看…… 不經意一抬頭,沒提防地與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對了個正著,我倒吸了口冷氣。 ☆、第十五章 “你做什么!”極大驚嚇之下我的聲音都變了調,下意識地拉遠與他的距離,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之前同樣在馬車中的一幕。 人人都說紀糖與紀琛這個皇叔是對生死仇敵,連我都以為紀琛不僅厭惡紀糖更是有對皇位的覬覦之心,直到前一日……如果真是兩看相厭之人,我想以紀琛的性子可能會折磨她、殺了她、剁碎了她,而不是抓過人來在她嘴上啃一口。 雖然啃的過程太過粗暴,直到現在,我無意識地撫過嘴角,小小的傷口尤在。 紀琛留意到我的小動作,冷厲的眼睛里冰雪稍融,靠近的聲音低啞而沉磁:“咬疼你了?” 我嘴皮子翻得極快:“不疼?!?/br> 答完我就悔青了腸子,只見紀琛那個禽獸臉上淡淡,嘴里吐出的話卻是曖昧異常:“那要不要再咬一口?” 我深深地被他這不要臉驚呆了,一時沒有反應之間他眼中精光一閃,不問我愿不愿意只管展臂將我攬了過去,如同懷抱嬰孩般將我摟于懷中。眼看上次的噩夢將要再度重演,饒我再是木訥,此刻也被激出急智,一慌張之下隨便抓著個物什朝著他低下的臉按過去。 “吧唧!” 王八對臉,親個正著。 靜默了一瞬后,我感覺抱著我的雙手微微顫抖,似乎按捺著極大的怒氣,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受到瞬間壓迫而來的力道。為免被他當場拆解成一堆爛木頭,我立即望風使舵,痛哭流涕地告饒:“皇叔!我錯了!真錯了!” 紀琛隱忍地將小白從臉上慢慢扯去,眸中閃爍的寒光看得我心驚膽戰,直覺馬上立即必須要轉移話題:“紀??!山澗里的白蛇是不是你殺的!”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種轉折過于生硬,紀琛自然一眼識破了我的伎倆,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罕見地既沒嘲諷我也沒要繼續行不軌之事,只不過仍是將我半抱在懷中,托著額斜出個懶洋洋的笑容:“是我殺的,殿下想治我的罪嗎?” 他沒有用慣來的本王這個稱呼,可那慵懶到甚至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眼神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盛氣凌人,直刺得我竟惶惶有些不敢與他對視。好在這種慌張只是一瞬,定定神我看著他問道:“我能治你的罪嗎?” 他頗為好笑地看著我,目光雪亮:“普天之下,山河萬里,這大鳳凰山包括它的萬千黎民百姓未來皆是殿下的。殿下想治我小小一個親王的罪,不是易如反掌嗎?” “山河萬里,黎民百姓,這些都是紀糖的?!蔽抑匾е屑o糖二字。 紀琛有些不耐煩地卷起我一縷長發盤在掌心里:“都什么時候了,殿下還要和我討論這種是與非的問題嗎?!” “不是……我只是……” 他根本不聽我的話,只顧自說自話,臉上笑容越來越淡,忽然猛地一揪我發尾,眼里詭光閃爍:“這富貴榮華,九五之尊都留不住你?紀糖啊紀糖,是不是真得要我殺……” 他話頭驀地頓住,怔怔看著被嚇怔了的我,他緩緩放開我長發,屈指揉了揉發根處:“疼嗎?” 雖已見識過他的多變,但突然來這么一出我仍然還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還,還好?!?/br> “傻子?!彼恢獜哪睦锩霭研⌒〉氖嶙觼?,取下我發上珠釵,散下發絲來一縷一縷梳理起來,“你剛剛究竟想說些什么?” 我為他這一系列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舉動無語半晌,但事有輕重緩急,別扭了一下也就勉強地接受他這一棒子后一棗子了:“我并非是想與你計較我的身份?!?/br> 他梳得細致又輕柔,同樣的動作好像做了千百遍般熟稔:“那殿下想說什么呢?” “我只是想既然走到這一步,不如就走下去好了?!卑l間梳子忽然一滯,我沒有管他,繼續說下去,“可不怕你笑話,我擔著皇太女的名,可對治國治世和朝廷內外幾乎是一片空白。此番陛下病危,回京之后一定諸事連連,我不可能在極短內將朝局掌握得透徹。所以,我需要一個人幫我?!?/br> “殿下為什么選中了我?你有陛下、有林燁、有長孫長汀甚至是蕭四,于你而言都是比我這個‘心懷不軌’的皇叔更好的選擇?!?/br> “因為是你找到我,帶我入京。不論你目的如何,至少目前為止你沒有傷害我。陳曉生這個人雖然處處與我作對,但他有句話說得不錯,紀糖遇害想來被親近之人出賣所至。你說的那些人,說白了吧,也就多說過幾句話,對我而言,還沒小白來得親近呢?!?/br> 他蒼白的雙頰黑眸極為幽深:“你就不怕我利用你完后就棄如敝履,或者我就是那個親近之人?!?/br> 我撇撇嘴,撓撓下巴:“這個不太可能吧……紀糖以前,挺討厭你的吧?!?/br> “……” 呃,貌似我說中了,紀琛的臉明顯一黑…… 紀琛小小的郁悶一下后,低低一笑:“殿下想讓我幫你,這么大的人情,空手套白狼不合適吧?” 我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這是自然,為了讓皇叔相信我的誠意,”我神秘兮兮地挨近過去道,“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br> 紀琛學著我的模樣,也湊近過來,聲音細如蚊蠅:“什么秘密?” 我長長吸了口氣,吐字如珠:“我,不,是,人!” “……” 紀琛沉默看我,我眨眨眼睛看他,半天也沒從他眼中看出一絲震驚詫異。相反,他平靜得不可思議,我兩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他拾起發釵將我梳攏整齊的發鬢插好:“哦?!?/br> “……” 這是反應?。。?!就算你不立即將我驗明正身,或者大喊有妖怪,哪怕是給個“你腦子被驢踢了”的質疑眼神也好吧。這讓鼓起勇氣吐露真相的我很沒有成就感??! 我不死心地追問:“你就不想問問我是個什么東西?” “你是個東西嗎?”紀琛反問。 “是啊,哦不,不是。不,也不對……我……” 我了半天,紀琛鄙夷地在我后腦勺一拍:“皇太女殿下,臣勸你人傻就要多讀書,以你這種智商與反應,接受朝政不過半日就會被陳曉生一幫人揭了你的老底?!?/br> “……” 直到下車,我都處于“他究竟知不知道我是個偶”的深深茫然之中。 ┉┉∞∞┉┉┉┉∞∞┉┉┉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甫一回京,皇帝重病不起的消息儼然已傳遍帝都長街各坊。相較于文人士子們臉上的焦慮不安,大晉百姓們倒是不以為奇,平淡如初,該賣油條的賣油條,該做衣裳的做衣裳…… 換車入皇城的我不禁與林燁感慨:“不愧為我帝都百姓,如此處事不驚,當真是大國氣度?!?/br> 林燁環視周圍一遭,呃了聲小聲在我耳邊道:“這個,陛下這次是真病了,殿下就不用如此嘲諷了吧?!?/br> 我沉默,一起入宮的紀琛輕飄飄地隨口一句給我解釋了明白:“陛下以前三番兩次稱病休朝實則躲在后宮里休養生息,也怨不得百姓習以為常?!?/br> “……”他這話說得不好聽,但像是實話,林燁面部抽動了一下算是默認了。 我抹抹汗,大晉至今沒有亡國,當真是上天庇佑啊…… 容不得閑話,換了步輦后我領著紀聰徑自往養心殿而去,紀琛身為皇弟,自然也一同前往。 養心殿內的龍榻上胖胖的皇帝爹躺得安詳又富態,只是總為大如圓月的臉龐上再無紅潤光澤,貌似瘦了些許…… “阿姐,父皇睡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