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今日朝堂之上,主題議的便是蹲在天牢之中的林燁。至此我方明白過來紀琛讓我臨時抱佛腳的用意了,不過林燁犯的是護主不力之罪,紀糖受難是真,失蹤也是真,看上去怎么著也不冤枉了他。如果是這樣,紀琛完全沒必要讓我苦讀《晉律通鑒》。除非,他是想讓我給林燁脫罪,同時也表明,一定有人想要置林燁于不利。要不然,身為當事人的我一句輕飄飄的“放人”不就可以了嘛…… “奇怪,這是什么味兒???房侍郎你可嗅到了?” “大人您這么一說,好像是有一股怪味兒,像是……桐油味??” “奇哉怪哉,這理政殿前不久才由工部修繕的吧……等等,這味道像是從前面傳來的?” 沉思的我額角掛下三道黑線,紀琛給的這藥油效果確實不錯,抹上去頃刻滲入肌理,隨之一股暖流走向七筋八脈,周身仿佛浸泡在溫泉之中般,令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那塊不聽話的尾椎骨推回原位。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它味道甚沖,哪怕我已經嚴嚴實實套了幾重袍子也遮不住那股子桐油味兒…… 雖然一時間感覺種種視線齊集在我這個方向,但與于縣令斗智斗勇若干年早千錘百煉出一張刀槍不入的厚臉皮。我裝作什么也沒聽到,攜著nongnong一身油味兒頂天立地地在前方巋然不動。 “這藥味濃厚,殿下可是貴體有恙?” 問話的是離我僅有數步之遙的中書令蕭芳,虧得紀糖有個習慣,將朝中各部官員名典與畫像收歸一冊,否則一進朝堂我不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嗎? 這個問話問得巧妙,全了我面子順帶還表達了關切之意,朝中的一品大員我不能再置之不理:“勞中書令掛心,一些舊傷不值一提?!?/br> 蕭芳年逾六十,一笑起來兩條細眼瞇成了縫:“這次殿下能安然無恙歸來真叫我等好容易放了懸了多日的心哪。殿下貴為東宮,乃是千金之軀,哪怕是區區小傷也不能輕視,必要讓太醫好生查驗才是?!?/br> 我看他面熟,尤其是那雙眼睛總覺得在哪見過……多看了兩眼,恍然大悟,這老頭和蕭四面上有七八分相似,再一想兩人同姓,八/九不離十是父子兩了。那個蕭四成日神神道道,他這個爹話里有話怕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中書令說的是?!钡痪浜蠡实矍∏扇氲罟饰也辉俣嘌?,只是略有點心累。紀糖這個皇太女看上去風光無限,可出了這生死攸關的事兒吧,沒見幾個真心實意關心她的,反倒不少人明里暗里刺探虛實,好似…… 皇帝入座,我同百官伏身拜見,起身之時突然腦后一寒,似有人虎視眈眈在后。我假作整理衣裳,側眸看去卻沒瞅見一張異樣臉龐。 真是奇怪…… 若說原先見著的皇帝像個南瓜精,現在胖墩墩的他盤坐在龍椅之上則像塊南瓜餅! “今日諸位愛卿想必心里也清楚,太女雖然安然歸來,但刺殺皇儲乃動搖國本的十惡不赦之罪,但凡牽連中人一概不能輕饒!”胖墩墩的皇帝扯下臉來倒是有幾分氣勢,唬得朝上眾人皆大氣不敢出一個,“刑部那邊查得怎么樣了?” 長臉八字眉的刑部尚書應聲而出,我腦中不期然浮出一行字“刑部尚書陳曉生,神龍十三年入刑部為主司,因揭發上司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于神龍十五年升刑部尚書?!鼻逅涞墓P跡后勾的是一個“西”字。 兩年時間,從主司升尚書,必是個厲害角色。這不是我最在意的,我在意的是紀糖在那行字后勾的那個西字是什么意思,刑部在六部的西邊? 琢磨間,陳曉生已將皇太女遇刺案所捕獲的所有犯案人詳情一一稟告,其中自然包括失職的林燁。 “陛下也知殿下此番出行布局嚴密,周圍護衛不下百人,而刺客卻能輕而易舉攻上龍舫并劫走殿下,豈不異常?況且督指揮使林燁武藝告絕,乃大內包括江湖之上登峰造極的高手,卻竟然在貼身防衛的情況下放走了刺客,不是怪上加怪?”陳曉生字字鏗鏘,長馬臉上嚴酷非常,“臣以為林燁與匪勾結,謀害皇儲顛覆我大鳳凰山,理當問斬!請陛下下旨!” “什么!”皇帝連同百官齊齊震驚。 我雖沒有他們受到的震撼那么強烈,但這個刑部尚書三言兩句就定了一個督指揮使死罪的氣魄也是讓我刮目相看。身為案發當事人的我從歸京到現在見都沒見上這個刑部尚書一面,一句證詞也未做,他竟敢當著皇帝的面要定一個三品督指揮使的死罪! “這個狗膽包天的林燁?。?!”愛女心切的晉皇氣得一張胖臉憋成了個紫山芋,龍椅拍得震天響,“竟敢謀害我皇兒,砍了他都不解朕心頭之氣!陳卿你……” “咳?!鄙砗蟮闹袝钶p輕地咳了一聲。 我一看這架勢,哪管得上他咳不咳,連忙站出來:“陛下息怒!” 百官的目光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唰一下投在我身上,平生從沒經歷過如此大場面的我兩腿有點兒發虛,但事到臨頭,發虛也得挺著了腿肚子昂起頭道:“兒臣以為林燁一案尚有隱情,不能如此輕率定罪結案?!?/br> “皇太女殿下與罪臣林燁自幼相識,關系匪淺哪?!币蝗寺暢寥珑?。 皇帝才緩和稍許的面容一下又繃緊了起來:“西文侯說得極是,皇兒你可莫要為了私情被那衣冠禽獸所蒙騙!”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扭了扭,咳了一聲,“一個林燁罷了……” “……”這朝堂上突然曖昧起來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 有西文侯給陳曉生做后盾,釋放林燁一事難上加難。幸得紀琛提前逼我苦讀律法,又有長期與于縣令斗爭的豐富經驗,以至于在這時刻我勉強站住腳跟,與刑部等人費了諸多口水,最后皇帝看在我堅信林燁人品清白,終究是暫緩林燁死罪,以待后查。 我一想這暫緩不是個事兒啊,人在刑部手里,他們一手遮天誰知道會不會嚴刑逼供又或者捏造偽證呢?于是我借機請旨,命大理寺,御史臺連同刑部三司共審此案。 晉皇對他這個女兒真是沒話說,一口答應下來。散朝的時候陳曉生等臉色煞是不好看,走人前撂下一句:“殿下你這是養虎為患!” 就更別提直翻白眼的西文侯了,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一跺腳:“男色誤國??!誤國!” 我大吃一驚!男色誤國????感情這林燁與紀糖也有一腿??? 柳芳經過身邊,見此幕樂呵呵一笑,意有所指道:“老臣覺得殿下還是該親自去看看林燁,問問他,您認為呢?” 確也如此。 此事始終在心中縈繞不去,我這人吧有時候善良起來自己都害怕!因著又有點擔心陳曉生暗中下黑手,故而下朝后徑自往天牢走了一趟。落在刑部手里,督指揮使林燁縱是不死也脫了一層皮,不過此人確實英武不凡,哪怕蓬頭垢面見了我依舊不卑不亢,眼明如珠,只是情緒略為激動,緊緊抓住牢門:“殿下,太好了!您沒事!” 到了這我有點后悔了,這個林燁長期跟在紀糖身邊難保能不能看出我是個假冒偽劣品,本著少說少錯,我只簡單地嗯了聲。 他迅速掃視了一圈周圍,見無人在側,靠近過來:“殿下命我所查之事已有了眉目,只是尚未來得及深查殿下已然遇險。不過萬幸殿下無事,殿下,待臣出去后此事還要繼續嗎?” 我沉默著,良久說了句:“繼續往下查?!?/br> 雖然我也不知道紀糖之前究竟命他查了些什么,但與她遇刺必脫不了干系,直覺中紀糖失蹤與我變成人偶醒在西山亦有關聯。 林燁仿佛早知我這個答案并沒有吃驚,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躑躅片刻又道:“自收到那封密信后日殿下情緒十分不好,近日可有所緩和?” “嗯????” 出天牢前,耿耿于懷的我終于還是問出了口:“那個,聽說我兩有私情??” 林燁像吞了一大口黃連般面上五彩斑斕,就差一口血吐出來了:“殿下不是有心上人的嗎!” “玩笑玩笑?!蔽逸p描淡寫地打發了他,“你且再委屈待上兩日,過不了兩日差不多就出來了?!?/br> 回到皇宮我心中始終縈繞林燁的那句話,他說紀糖在南巡前收到了一封信從此神思飄忽,否則以她的機敏斷不會給歹人可趁之機。但我翻遍了紀糖書坊的所有信函乃至書本都沒有發現一封內容獨特的信函。 不過紀糖這人心細如針,極有可能看完后就付之一炬。 找了良久的我略有些疲憊,坐在椅中發了會呆,想起林燁說得另一八卦事:紀糖有心上人了? 長???可看紀糖平日里隨筆記載,對長汀并無過多筆墨。那是誰呢…… 八卦之心燃燒起沒多久,皇帝遣了人招我過去。我原以為他會說林燁之事,沒成像他竟是讓我在年尾代他去祭天。 “你也曉得,這松山啊太高,父皇年邁委實上不去,就有勞糖兒你了。對了,母后想你想得緊了,這幾日精神又好些,待會你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br> 我默默看著他胖巍巍的龍體,艱難應下了。 太后的慈安宮在后宮的東南角,有了上次的經歷這次我很順風順水地過了去。也不知我與這塊寶地究竟有何緣分,或者說某人與這塊寶地有何緣分。 一跨朱紅宮門,一熟悉身影懨懨地倚樹而立,表情十分嫌棄地看著腳下嚎啕大哭的一坨。 我定睛一看,那一坨不是旁人,正是我那親親可親的傻弟弟——紀聰。 紀聰一見我來,指著紀琛更是哭得撕心裂肺:“阿姐??!姐夫打我?。?!” 我的傻弟弟喲?。。?! ☆、第八章 入宮兩三天,折壽三十年。光紀聰那一口“姐夫”,起碼讓我少活兩個月! 可他是個傻子,我不僅不能計較,還得頂著紀琛充滿惡意的嘲弄目光,大步向前將他護到身后:“六叔聰兒不懂事,你怎能如此欺辱他!” “聰兒?”紀琛冷冷一嗤,“真惡心?!?/br> 我與紀聰:“……” 紀聰眼睛紅得和小白兔一樣,扯著我衣角:“阿姐,姐夫說你惡心……” 你這熊孩子到底是哪一邊的! 我盯著老樹干上的蟲眼,和顏悅色道:“聰兒,這是我們六叔,不是你姐夫~~” “哦……”紀聰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又抬起頭泫然欲泣地看著我,“那阿姐,我姐夫呢??” “……” 好生哄勸服了這位小祖宗,令人帶他去吃點心,一回首紀琛仍在樹下。今日他未著王服而是如在國子監中般身著祭酒服,儒袍綸巾,好不清雅:“聽聞皇太女殿下今日在朝上高談雄辯,力壓刑部,風采一如往昔,真令皇叔我頗為欣慰?!?/br> 放屁,當老子是瞎的??你臉上分明滿滿的都是幸災樂禍,哪里來的欣慰!欣慰我被你當個猴兒耍?我不欲搭理他這破德性,目不斜視直往太后寢殿而去,走了兩步背后一道勁風直劈我腦后而來,驚慌之下下意識踉蹌往左避開兩步,孰料胳膊被人一擰一拖,一聲悶響身子被一把抵在了樹上…… 頭腦撞得嗡嗡響,紀琛的聲音陰迷響起:“說你胖你還喘了是吧?”抹了藥油的后腰被他似近似離地輕輕撫過,“本王雪中送炭,殿下一句謝都沒有嗎?” 之前忙著應對生平第一次上朝無暇深想,眼下他一句話令我剎那清醒了過來,頓時冷汗如雨簌簌落下。這個紀琛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么,否則怎么會送我一瓶對常人無用,可對木頭而言卻能防水防腐的桐油? 我心中凌亂如麻,倘若被皇帝被百官被大晉所有人知道他們的皇太女是個人偶,我會如何?被下獄被解剖被掛在木桿上以妖孽之名示眾?最慘的可能是落到蕭四手中受盡折磨而死。 “瞧你這小氣樣,”紀琛挾制我的手稍稍松弛,神色疏懶,“要你一句謝而已,真是難?!?/br> “???”我呆呆看他,他冷冷回視我,我當機立斷萬分誠懇說了句:“謝謝!” 下一瞬他的眼神讓我有種立即會被就地正法的感覺…… 太后宮中他終不敢將我這個“皇太女”千刀萬剮,他興致懶懶地放開我,仿佛頗為失望,咕噥了一句:“真蠢?!?/br> 你別以為你聲音小我就聽不到!我恨恨扯正了衣裳:“皇叔請自重!” 紀琛又恢復了他那高高的驕矜姿態,攏攏袖口:“殿下今日一關過去了千萬別得意太早,這朝里的水深得你……” 他突然噤聲,我正納悶,一剪謫仙之姿翩然從太后宮中步出:“我與兩位殿下可真是有緣,走哪都能碰見啊?!?/br> 紀琛一點面子都不給,哂然一笑:“孽緣?!?/br> “……”我心有余悸,此時最不愿見的便是這位神秘莫測的國師,干巴巴地寒暄道,“國師為太后講完經了?” 蕭四的狐貍眼微微一瞇:“殿下似乎……對微臣有所成見?” 這眼光毒辣當真嚇了我好一大跳,清清嗓子:“國師玩笑了,本宮之所以能平安過來多虧國師你一心祈福,本宮謝還來不及呢?!?/br> 說這話時我明顯感到紀琛投來的飽含深意的別樣目光,我兩眼望天,神情深沉。 “那為什么殿下回來后再不稱呼微臣之名了呢?”蕭四沉沉嘆了口氣,“微臣還以為自己犯了錯使殿下動怒?!?/br> 我,我除了假笑還能說什么呢……看著蕭四那張天人之姿的如玉面龐,忽然福至心靈,看蕭四言辭間里外透著的不一般,這個人莫非紀糖從前的心上人???! 越想越是如此,紀琛將我從于縣令手中救出時不也提過蕭四那時也奔向西山縣。他是大晉國師,自不會平白無故去救我一個小小白唐,想是從哪得知了在西山縣中有個同紀糖一模一樣的少女才會急切趕往。 你說紀糖這好好的一個皇太女想要什么男人沒有?偏生看上一個潛心修行的世外之人!最坑爹的是現在我擔著她的名,要我去和蕭四談情說愛?想一想,無異于自尋死路,還、還是算了…… 正想著如何應對這人精似的國師,紀琛這時候倒是顯出一分人性來,施以援手:“這次松山祭天聽說是你去?” 我煞是配合,將蕭四晾到一邊:“皇叔怎知?” 紀琛了然道:“陛下已經抱怨過好幾次爬不動松山了?!?/br> 我:“……” 想想我那皇帝爹的體重,我深以為然。 “話說松山祭天,微臣也是要去的,”蕭四適時□□話來,“難得出宮巡游殿下高興嗎?” 高興你妹! 這天是沒辦法聊下去了,我借口去探望太后立時與蕭四告別,豈料紀琛那廝竟然也與我一同往太后寢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