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獅子頭?!?/br> 這道家常菜蕭可以前做過幾次。當時韓熙林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思,卻尚未告白,便天天別有用心地跑到廚房沒話找話。耳濡目染,也記住了這菜的要點。 當下見他用刀跟砍柴似的,韓熙林不禁提醒道:“你不是說獅子頭應該細切粗斬,口感才會好。最忌剁成rou泥嗎?” 蕭可動作一頓,旋即說道:“我今天就想吃剁細的?!?/br> 說罷,他收刀去拿調料。 看他拎起醬油瓶子不斷往里倒,韓熙林猶豫一下,又說道:“你不是向來喜歡加鹽白燒,不喜歡放醬油紅燒嗎?” “……你今晚話真多?!?/br> 韓熙林識趣地住嘴。 等這份每個步驟都拙劣如新手的獅子頭放進陶缽上火悶起,蕭可終于從亂如麻絮的思緒中抽離出來。不顧雙手還濕淋淋的,毫不客氣地一把抱住韓熙林,將下巴支在他肩膀上。 他這副自知有錯卻不肯低頭、純靠賣乖蒙混過關的模樣,看得韓熙林又好笑又心疼。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低聲問道:“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沉默片刻,蕭可才說道:“我父母……和我期待的很不一樣?!?/br> 雖然他對這個時代的父母毫無記憶,更談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彼此終歸有著斬不斷的血緣關系。 即便已經有了新生活新家庭的戴蕓從此不再與他聯系,但父親那邊卻遲早需要面對。隨著對方漸漸老邁,贍養照顧也要提上日程??墒?,他真不知道該如何與他相處。 原諒過去發生的一切?抑或追究到底?他無法決斷。 血緣往往意味著一筆糊涂賬。是一方的免死金牌,是另一方的不甘無奈。 或許,當個陌生人對待也不錯。每月按時支付各種費用,每逢年節上門探望。不必深談,不需交心,公式化地客氣寒喧就好。反正他很擅長演戲,不愁應付不了。 最初的震驚煩悶過去后,蕭可漸漸恢復平靜,認為找到了最佳解決方案。 見他神色變幻不定,韓熙林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背。對于外人,他可以肆意品評。但對于伴侶的父母,卻不便多說。 擁抱片刻,蕭可刻意忽略掉心中殘存的兩三分郁結猶豫,隨手關上灶火——反正東西即使蒸熟也只能丟掉。然后摘下襯衫上的小領結,說道:“今天好累,我先去睡了?!?/br> 在他即將踏進房間的時候,韓熙林忽然問道:“明天有空嗎?” 蕭可回頭看他,“怎么?” “我帶你去個地方?!?/br> 蕭可以為是他之前在電話里說的景點,便拒絕道:“我在山上待了半年,不想再爬山了?!?/br> “不是去玩?!表n熙林說,“就是陪我去看看?!?/br> 略一遲疑,蕭可點了點頭,“行,出門時你叫我?!?/br> 他以為韓熙林是想帶他欣賞什么風景。但次日駛到郊區,停下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處類似空城的廢墟。 一座高塔矗立在田地中央,背后是冉冉升起的紅日。冬日晨光灑落在灰色墻體上,頹敗而燦爛。 “這是攝影基地?”蕭可不確定地問道。 “不,是一座廢棄的游樂園,我們進去看看?!?/br> 與罷,韓熙林熟門熟路地停好車。從那架勢來看,顯然不是第一次過來。 蕭可不知道他帶自己到這里來干什么,但也沒有多問,依言跟在他身后。 穿過圓形大門,他才發現里面比想像中大得多。歐式風格的建筑群連綿不絕,一望無際。一排排藍瓦尖頂高聳入云,襯著淡灰色的天幕,漂亮得像電影里的童話城堡。 但與漂亮建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各處大堆大堆的黃沙,還有開裂的地面。野草在磚礫垃圾間見縫插針地冒頭,銹跡斑斑的鐵窗門框上,掛著干枯的藤蔓。 這座廢墟里除了他們之外,不遠處還有一組組背著攝影器材的人,不停地比劃著器材,挑選角度。蕭可疑惑道:“你又不拍照,到這里來干什么?” 韓熙林輕車熟路地帶著他登上一座城堡的平臺,指著不遠處的田地說道:“原本那一片也會被推平改建,這里將成為整個亞洲最大的游樂園。但因為不可控的意外,項目被迫停工,從十幾年前荒廢至今?!?/br> 蕭可隱隱覺得到韓熙林是想借機對自己說點什么,便不再開口,站到他身邊,聽他繼續說下去。 “當時我爺爺還在世,給我詳細講解這個投資案例的失敗原因。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里,但自從來過一次之后,基本每年都要抽空過來走走。每一年,我都能在這里悟出點新道理?!?/br> 寒風凜冽,韓熙林轉過身來,雙肘向后撐在圍墻上,身體微向后仰,黑色長大衣在風中不斷飄搖。 “以前的就不管了。單說今年:清明回來掃墓路過這里時,我突然覺得世上也許真有所謂的天意:這里本來該成為全國知名觀光景點、地標建筑,結果卻陰錯陽差成了廢墟。我本來該沒滋沒味地過一輩子,結果卻遇上了你?!?/br> 說到這里,他轉過頭,蕭可也恰好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的小默契里,韓熙林凝視著他的面龐,說道:“雖然我平時喜歡規劃一切,但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有些人真是沒辦法講道理的。這種時候,歸結為天意,至少可以先把心情理順,再決定下一步該怎么走?!?/br> 他仍不清楚蕭可和父母發生了怎樣的爭執??词捒傻姆磻?,多半不是反對他們的戀情,而是其他矛盾。既然蕭可不愿細說,他也就體貼地不多問。只是根據昨晚那名男子激動大叫時的只言片語,猜測可能和家庭不睦有關,便勸蕭可不要再鉆牛角尖。既是無可奈何之事,且退一步來看待。 曠野之風呼嘯而來,將韓熙林的話沖得斷斷續續。為了聽清他在說什么,不知不覺間蕭可越靠越近,幾乎快貼到了他胸膛上。 某些方面比蕭可還在意的韓熙林,立即提醒道:“下面有人?!?/br> 話音未落,蕭可忽然猛地把他按坐到地上,旋即半跪在他雙膝之間,深深親吻。 頭頂是北風獵獵,攝影者的笑鬧聲從下方傳來,在空曠的廢墟傳得極遠。韓熙林還沒有在室外吻過蕭可,加上他難得如此熱情,雖然明知場合不對,依舊忍不住激烈地回應。 過得許久,蕭可微微喘息著離開他的懷抱,“你說得沒錯,既然天意讓我有這樣的父親,我也只能接受。你今天有空嗎?沒事的話,陪我去見見他?!?/br> 拋開心里的猶豫,蕭可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反正遲早要面對,與其等對方找上門來,不如自己占主動權,把話說清楚。 見他決心已定,眉宇間更是沒了之前淡淡的煩悶,韓熙林微微一笑,“當然有空?!?/br> b市距h市大概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上車之前,蕭可向韓熙林要了上次監控樓敏動向的私家偵探聯系方式,交待了一通。 有曾經的地址,又有前妻名字,不到兩個小時,蕭父現在的住址以及近況便發到了蕭可手機上。 蕭父名叫蕭輝光,是某家化學制劑廠的工人。年輕時在車間做過幾年,曾近距離接觸過有毒物質。根據特殊工種特別照顧的規定,今年年中時申請了提前退休?,F在住在父母留下來的老公房里,每日除了買菜倒垃圾,基本足不出戶,成天琢磨推算彩票公式。 事務所還從社保局那兒弄來了一張近照。將三寸照片里那張嚴肅端正的面孔暗暗記在心中,蕭可靠著車背,閉目沉思,稍后見面該說什么。 下午三點多時,兩人抵達h市。與b市相比,這里小得多也安靜得多。打開地圖,只十幾分鐘,他們便找到了蕭父現在的住處。 那是幾幢老舊的水泥紅磚房,就在前方低矮的圍墻后面。 “要我陪你上去嗎?” “不用,我自己去?!?/br> 取出墨鏡戴好,蕭可下車走進小區。曬太陽兼串辣椒吊玉米棒的幾位大叔大媽看見有陌生面孔進來,不禁都盯著他看。滿臉好奇,只差沒直接上前盤問了。 被他們像嫌犯似的盯著,蕭可略感不自在。正好沒在小區墻體上找到幢號牌,便問道:“請問2幢是哪幢?” “這里?!币晃蛔谛∑椒客夤嘞隳c的大媽指了指最近的那幢樓,又試探著問道:“小伙子,你是不是來找蕭輝光租房子的?” “……你怎么知道?”蕭可想,難道他最近要搬家? “都是同個小區里的,我當然知道?!币娮约翰聦?,大媽得意極了,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早上就有人來找過他了,也是個年輕人。他常來往的朋友里可沒這號人物,除了來看房子,還能干什么?那年輕人走后,他還整理了房間,清出一堆舊書來,說在我家雜物室暫時放一陣子。這不明白著要騰房子嘛?!?/br> 聞言,蕭可注意到,她身后敞開的大門里,入口處放著一堆零亂的雜志,中間似乎還夾了幾本筆記本。他心中一動,不由說道:“我喜歡看老雜志,能讓我翻一翻嗎?” 這要求有些奇怪,大媽不禁猶豫了一下。但想想不過是幾本破書,這舉止斯文的小年輕沒啥可圖的,便點了點頭,“行啊,看完放回原處就好?!?/br> 進屋背對著眾人愈發好奇的視線,蕭可抽出一本筆記本翻了翻,發現里面居然都是自己的近照。有報紙,有雜志,還有訪談,都被整整齊齊地剪下,又精心貼好。 再看剩下的幾本,也是如此。從親子節目到電影,從訪談到電視劇,同期報導基本全有。大概只有最熱情的粉絲,才會收集得這么齊全。 這是……蕭父收集的?他還關心自己?那為什么又把東西都搬了出來? 心情再度變得復雜的蕭可,走上三樓,敲開了走廊盡頭的房門。 屋中很快有人應門。高大瘦削,嚴肅端正的面龐與照片如出一輒。 看到蕭可瞬間,老者沉默了足有十幾秒,忽然猛地別開頭去。 片刻之后,他才說道:“我知道你會來,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放心吧,我什么都沒對那記者說?!?/br> ☆、第70章 蕭可設想過見面時他們會相對無言,甚至激烈爭吵。卻從未想到,蕭輝光第一句話竟然是記者。 他疑惑地問道:“什么記者?” “……你不知道?”蕭輝光原本在取杯子,準備倒茶,聞言動作又是一頓,回身看去。 見蕭可搖頭,他語氣生硬地問道:“那你回來干什么?” “來看看?!笔捒上?,這人似乎脾氣不太好。 “沒什么好看的,我很好?!笔捿x光繼續往杯里添水,手臂卻在微微顫抖,暖瓶里有幾滴水珠濺在了桌面上。 如此生硬,蕭可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便四下打量。 這套公房明顯有些年頭了,墻面滿是淡痕,腳下的瓷磚也有磨損開裂的痕跡,屋內的陳設蕭可只在鄉下農家見過。顯然,蕭輝光的境遇不如戴蕓。 將玻璃杯遞給蕭可,蕭輝光趁勢不著痕跡地打量他。注意到兒子變得沉穩許多,眼中掠過幾絲懷念欣慰,旋即又克制下去,“你工作很忙吧?” “嗯,基本都在拍戲,難得休息?!?/br> “酬勞怎么樣,有沒有攢下錢?” 來路上蕭可搜了下彩票的相關信息,發現這其實就是換了個花樣的賭博方式。 怕蕭輝光知道自己賺得多,以后管不住手敞開了砸錢,他便把路上想好的說辭搬了出來,“片酬聽著高,但都是為了抬身價弄的虛假宣傳。除掉扣稅和各種開支,今年我大概存了百來萬?!?/br> 其實,單是韓熙林年初塞給他的票房紅包就有三百萬了。加上兩部電視兩部電影的報酬,不算餐廳盈利,他手頭就有大幾百萬。 蕭輝光卻沒提要錢的事,依舊板著面孔說道:“你這圈子反覆不定,錢得省著點花。如果哪天又沒戲接,就把它投進餐廳,專心經營。過幾年你還得結婚,現在房價那么高,不多存點錢買房子,將來連老婆都娶不到?!?/br> 頓了一頓,不等蕭可接話,他又強塞過來一張薄紙,說道:“今早來的那個記者鬼精鬼精的,巴著我問個沒完,老打聽我有沒有被你遺棄,還死活不肯說自己是哪家單位?,F在明星三天兩頭的鬧丑聞,你是不是也干了不好的事,才招來了這種人?我趁他不注意,從他包里拿了張帶名字的收據。你喝完茶就走吧,趕緊回去調查清楚,把爛攤子收拾干凈,以后也少來。我好得很,不勞你惦記?!?/br> 進門還沒落座被便下了逐客令,蕭可被他忽熱忽冷的態度搞懵了,同時也有些窩火。將茶杯往桌上一擱,略帶賭氣地說了聲再見,便往外走。 下樓之后,回想剛才發生的種種,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腳下不覺慢了幾分。 之前搭話的大媽還以為他是在看小區環境,便熱情地說道:“小伙子,你還是學生吧,附近哪所學校的?我們小區雖然老了點,但有我們天天義務看門,治安挺好的,正適合你們學生住。你找的這個老蕭吧,瞧著死倔死倔的不好說話,實際上為人很不錯,就是命苦?!?/br> 聽到這話,蕭可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他……確實脾氣不太好,是因為以前經歷過什么嗎?” 見他感興趣,大媽索性放下腸衣,比比劃劃地說了起來,“我哥和老蕭是小學同學,所以對他的事知道得特別清楚。老蕭從小成績好,一心想當化學家??上Ш髞磉@運動那運動,搞得他停了學。十年之后恢復高考,他復習了幾年,本來考取了首都大學,但因為相親的姑娘放話說,如果他去念書,這朋友就不談了。他為難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沒去?!?/br> 是戴蕓嗎?蕭可問:“他現在好像沒老伴???” “后來離婚了。他老婆心里一直有人,但男方出身不好,在那個年代是大事。女方家里死活不同意他們來往,趁男方到外地工作,趕緊給女兒找了老蕭。他見姑娘漂亮就喜歡上了,還為她放棄了念書。當時我們這些老伙計也不知道內情,看他兩口子挺般配的,還當佳話來傳。誰想到結婚沒多久,那姑娘就屢次找借口和老蕭吵架,還說要離婚。老蕭哄了她幾年,直到有兒子以后才好些?!?/br> 說到這里,旁邊有位大叔插嘴道:“結婚后老蕭就搬離了這里,我忘了他兒子叫什么,就記得長得特招人疼。小時候去b市走親戚時還被導演看中,拍了好幾部電視。那陣子我們都說老蕭運氣好,媳婦漂亮,兒子又出息?!?/br> “可惜花無百日紅啊?!贝髬尭袊@道,“他兒子邊念書邊拍戲,過了幾年說接不到劇本了,專心回來念書。眼看再半年就要高考了,當年和他媳婦好過的那男人又回來了,兩個老相好一碰頭,很快舊情復燃,還被老蕭在招待所堵了個正著。我們這才知道,原來當初她剛和老蕭相親時,她父母就聯系那男人放了狠話,說自家女兒看不上他,已經準備和別人結婚了。兩人彼此誤會吵了一架,就此分手,但心里一直還有感情。被老蕭撞破后,那男人還罵老蕭橫刀奪愛,說他這些年都為初戀守身如玉,拼命賺錢,他們才是真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