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很難用‘受傷’這兩個字來形容,”俞翰輕聲說,“你剛才扶著我的時候,沒有感覺到嗎?” 馮斯一驚,伸手按在俞翰的手臂上。剛才扶人的時候的確沒有留意,此時他才注意到,俞翰的皮膚溫度十分奇特,忽而熱忽而涼,而且冷熱的范圍都大大超出了人體的正常溫度變化值。 “要是有人發燒成這樣,早就燒傻了,或者直接死掉了吧?”馮斯喃喃自語。而俞翰的膚色也開始越來越不正常,忽而青忽而紅,身體也間歇性地出現輕微的痙攣。 “我的身體……和正常人不大一樣,所以暫時死不了?!庇岷裁銖娨恍?。 “需要去醫院嗎?”馮斯問。 “醫院沒用的!”何一帆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們直接攻擊了俞翰的附腦,普通人的醫院完全沒辦法!而且,他們一體檢就可能露餡……” “附腦?”馮斯想了想,“這是什么器官?人類有這種器官嗎?” “沒空解釋了,我可以試著治療他,但必須就近找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焙我环牬罅搜劬?,可憐巴巴地看著馮斯。 馮斯稍微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我這算是把毒蛇放到懷里的農夫嗎……幫我扶著他,跟我來吧?!?/br> “你是說,那個大個子就是之前偷襲你的人?”文瀟嵐問。 “我懷疑是,但他們堅決不承認?!瘪T斯說。 “他們養的猴子還半夜潛入你家想偷東西?” “這倒是坐實了?!?/br> “他們倆其實一直都在學校附近監視著你?” “也沒錯?!?/br> “那你還把他們帶到寧哥家里來?” “沒錯?!?/br> “我為什么想起了冬眠的蛇和農夫的故事……” “這句臺詞我剛才已經說過啦!” 兩人說話的時候,俞翰已經躺在了寧章聞的床上。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身體仍然在間歇性地痙攣,而且間隔時間越來越短。而他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已經漸漸轉化為類似發紺的青紫色。 更加不妙的是,皮膚下的血管開始漸漸凸出,一根根青紫色的血管就像拱出泥土的蚯蚓一樣布滿體表,看起來非??植?。 “不能再看了,”文瀟嵐扭過頭去,“我有密集恐懼癥?!?/br> “所以你還得多錘煉,你看看人家寧哥?!?/br> 已經傷愈歸家的寧章聞站在床邊,細細地觀察著俞翰,似乎這一幕新奇的圖景又激發了他的研究興趣。而文瀟嵐也能看出來,他對于在自己家里幫助這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半點也不別扭反感,相反似乎還有點樂在其中。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天生就有什么悲天憫人的情懷或者雷鋒精神上腦,依然是馮斯早就做出的精準判斷:寧章聞喜歡那種被人需要的感覺。此刻救助一個危在旦夕的人,讓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我去幫幫那個小姑娘吧?!蔽臑t嵐轉身走進客廳??蛷d的桌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容器,以及馮斯跑腿買回來的兩大瓶醫用酒精。何一帆正在取出她隨身攜帶的一些用精致的小瓶裝好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往不同的容器里撒入不同的分量,然后攪拌調配。這些粉末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顏色,散發出或香或臭或刺鼻的氣味。 “家里有醫用注射器嗎?”何一帆問。 “有,我去幫你拿?!蔽臑t嵐說。楊紹芬生前百病纏身,除了心腦血管和呼吸系統的一系列疾病之外,還有糖尿病,必須終生注射胰島素。寧章聞別的事不能干,幫母親注射胰島素倒是手腳麻利?,F在雖然楊紹芬已經去世,家里仍然留有不少一次性的針管。 “這些藥為什么不事先調配好呢?”文瀟嵐找出針管后問。 “首先,這不是藥,如果一定要給它找出一個合適的稱謂的話,也許應該是……酒?!焙我环⌒牡負u晃著手里的玻璃杯,杯中淺綠色的液體正在劇烈地冒著泡沫。 “酒?” “是的,酒,用來麻醉附腦的,”何一帆說,“俞翰并不是受傷,而是被對方刺激了附腦。附腦一旦覺醒,就會把他整個人都吞食掉,只有這種‘酒’能讓它平靜下來?!?/br> “聽起來,有點像是被什么東西寄生在大腦里的感覺?!蔽臑t嵐想起自己看過的科幻電影。 “也可以這么理解,”何一帆點點頭,“但是‘酒’的化學性狀十分不穩定,不但容易揮發和變質,劇烈震蕩甚至會爆炸,所以只能把原材料帶在身邊,如果發現附腦有不安分的跡象,就現調配然后補充注射。但是像今天這樣,被人為的方式強烈刺激,我都不敢肯定‘酒’會管用?!?/br> 說話間,杯子里的“酒”終于停止了劇烈反應,泡沫消失了,整杯液體的顏色變得碧綠通透。何一帆吸滿了兩針管的“酒”,走進房內,文瀟嵐也顧不得什么密集恐懼癥了,忙跟在她身后。 何一帆以熟練的動作從頸動脈把這兩管綠色的液體注射進去。這兩管“酒”似乎起效很快,俞翰兩分鐘后就安靜下來,皮膚上蚯蚓般暴起的血管開始消退,膚色也一點點恢復了正常。但何一帆臉上的擔憂反而更濃了。 “他的狀況不是變好了嗎?你還在擔心些什么?”文瀟嵐不解。 “他的眼睛……”何一帆只說了四個字。 果然,俞翰的眼睛很不正常。他的眼睛此刻半開半閉,眼瞼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淡綠,眼白也隱隱染上了一些綠色。 “他的眼睛變綠了,這是什么意思?”文瀟嵐問。 “這說明,附腦正在一點點醒過來?!焙我环吐曊f,“先前你們見到他身體出現異狀,是因為附腦受到刺激卻又并沒有蘇醒,因此產生本能的應激反應。而現在,附腦已經在有意識地控制,因為它知道,毀壞了這具身體它也活不了?!?/br> “那如果附腦完全蘇醒會是什么樣?” 何一帆還沒來得及說話,仿佛是為了回答文瀟嵐的這個問題,俞翰的眼睛驀然完全睜開。他的瞳仁已經開始泛出綠光,眼神變得猙獰兇悍,蠕動的喉嚨里也傳出一陣類似野獸的咆哮聲。 “小心!快閃開!”何一帆急忙喊道。 馮斯等人連忙退后。剛剛退開,俞翰就發出一聲怒吼,猛地跳了起來。他狠狠揮出一拳,砸在墻上,堅硬的墻壁上被砸出了一個淺坑。他赤著腳踩到地上,隨手一揮,寧章聞房間里的衣柜門被“砰”的一聲打成兩半。 馮斯撲了上去,趁著俞翰神志還不是很清醒,很輕松地靠近他,右膝用力頂在俞翰的小腹上。這一招在街頭打架中屢試不爽,但這一下明明正中小腹,俞翰卻好像半點痛覺也沒有,伸手揪住馮斯的衣領,一把把他向遠處推去。馮斯雖然比俞翰矮,站在人群中也算是大個兒,這一下卻好似完全沒有分量的紙人,被推得飛了出去,重重撞在電腦桌上。一陣“噼里啪啦”人仰馬翻的巨響后,液晶顯示器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電腦主機機箱也被撞倒。 “寧哥!快把主機抱出去!”馮斯大急,連渾身散架一般的疼痛都顧不上了。這個電腦機箱的硬盤里不但有寧章聞幫他做好的各種外掛程序,還有許多最近搜索找到的資料,要是硬盤受損,那可是重大損失。 “別擔心?!睂幷侣剾_他擺擺手,順手抄起鍵盤。馮斯恍悟,寧章聞這樣的技術天才怎么會不懂得保護數據,肯定都有備份了。 他心里略微一寬,這才感覺到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差點呻吟出聲。不過他還是強行忍住,爬起身來,示意兩位女性先出去,但何一帆和文瀟嵐都固執地搖頭,不肯出去。 “俞翰!快醒醒??!別被附腦控制了!”何一帆大聲喊著。 這一聲喊倒是有點作用,捏緊了拳頭的俞翰動作有些停滯,臉上現出了痛苦掙扎的神情。 “是不是他的意識還在和附腦爭斗?現在還不完全是附腦說了算?”馮斯問。 “對,就看他能不能壓倒附腦了,”何一帆說,“趁著‘酒’的效用還在,如果能靠意志壓倒附腦,附腦又會繼續沉睡下去?!?/br> “我覺得……不是太樂觀?!瘪T斯揉著仿佛摔成了四瓣的屁股,看著雙眼越來越綠、神情越來越狂暴猙獰的俞翰。 三 林靜橦臉色煞白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呼吸急促,神情委頓。在她的身邊,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在調配著一種綠色的液體。 “你不該和他動手的,小姐,”中年男人說,“這違背了兩家的約定,我必須向上匯報?!?/br> “隨便吧,無所謂了,”林靜橦疲憊不堪地擺擺手,“其實我原本沒有打算傷他的,只是想要試試他到底有多大能力。但是沒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附腦……好像都控制不住了?!?/br> “最近20年來,這樣的問題出現得越來越多,”中年男人說,“最大的兩次甚至造成了不必要的重大傷亡。我猜想,或許是附腦也感受到了覺醒的步伐?!?/br> “那樣的話,我們更應該把那個姓馮的小子干掉才行?!绷朱o橦咬著牙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家里要反復強調順其自然,甚至盡量不讓他知道真相。如果覺醒的日子真的因為他而到來的話,憑我們的力量能頂得住嗎?” “因為殺死了他,新的天選者還是會出現?!敝心昴腥苏f,“最重要的在于,就最近若干年的態勢來看,即便沒有天選者,它大概也會醒。反倒是天選者本身也許蘊藏著可以打敗它的力量。把這樣的力量毀掉,誰也不敢冒這個險?!?/br> “誰說沒有誰敢冒險?”林靜橦“哧”了一聲,“殺死馮三的那幾個殺手怎么算?他們難道不是想把姓馮的小子綁回去強行喚醒嗎?” “穆家的人腦子總是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年男人說,“何況現在,穆家也許已經不存在了?!?/br>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已經把他們……”林靜橦眉頭微皺,“好久沒有下手那么狠了吧?” “上面的意思,就是要確保不出岔子?!敝心昴腥苏f,“對天選者貿然出手,成功概率太低,倒可能驚醒它,穆家這樣行事莽撞的,會成為巨大隱患?!?/br> “也就是說,姓馮的如果自己死掉,反而無足輕重,是嗎?”林靜橦問。 “無足輕重倒也不至于,但如果他真的自尋死路,我們也許最好看著他去死?!敝心昴腥苏f,“反正如果不能找到辦法自行覺醒,他就只是這世上億萬廢人中的一個,死了又有什么關系呢?” 就在這段對話發生的同時,在學校內的某間職工宿舍里,馮斯腦子里正在想著:今天不會死在這兒了吧? 他原本打架的能力不弱,但眼前這個一米九幾的壯漢本身力量就強過他不少,在那個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兒的附腦的刺激下,似乎力量比正常時還要大得多,反應速度也絲毫不慢。他已經幾次嘗試近身制服俞翰,但都被對手像扔貓一樣扔了出去,換回身上一片片青腫。幸好真正的俞翰的精神還沒有完全被壓倒,每當這具鐵塔般的身軀試圖做出具有傷害性的攻擊動作時,身形都會強迫性地停滯一下,顯然是附腦受到了俞翰自主意識的干擾。 寧章聞倒是有一股不怕死的武勇之氣,也試圖協助馮斯,但他沒有馮斯那樣久經錘煉的扛打的身子骨,被俞翰一腳踹到一邊,傷口差點迸裂,“哼唧”半天爬不起來。至于這個房間,已經千瘡百孔一片狼藉了。 “喂,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只能撤出去不管他了?!瘪T斯對何一帆說,“留下他也就死他一個,我們一起待在這兒,那就全死絕?!?/br> “我懂的,但是附腦如果完全覺醒,事情就鬧大了,死的絕不會只有我們幾個!而且……”何一帆一臉的焦急與不甘,“而且我相信俞翰,他是個很堅強的人,很有毅力,沒理由那么容易就被附腦完全控制?!?/br> “相不相信都得趕緊撤,”馮斯一把抓過她,另一只手拉過文瀟嵐,“我他媽還相信世界和平呢!” 他拽著兩個姑娘,正準備把她們都推出房去,忽然手上一松?;仡^一看,俞翰竟然已經發力把文瀟嵐拉到了他身邊。俞翰的眼睛里閃動著慘綠的光芒,他右手捏住了文瀟嵐的脖子,只要稍稍加力,以他那可怕的力量,文瀟嵐多半就會活活被勒死。 馮斯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也不顧及會不會傷害到俞翰的性命了,再度撲了上去。但他投鼠忌器,還得防著傷到文瀟嵐,反而被俞翰一腳踢到腰間。這一腳不是一般的重,他疼得眼前一片昏花,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時半會兒也無力再戰。 他勉強支撐著抬起頭來,看見何一帆站立在原地不動,目光中露出了某種堅毅。她把右手食指放到嘴里,用力咬破,食指上頓時鮮血長流。 “原諒我,爺爺……”何一帆低聲說著。 馮斯雖然不明白她具體要做什么,但立馬就猜出來,何一帆大概是想要動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了。即便他不愛看電視劇,小說電影總還是看過不少,這類場景在小說或者影視動漫里很常見,什么咬一下手變成巨人啦,什么自殘肢體后內力大增的天魔解體大法啦,總之就是那么個意思,體現出作者們貧乏的想象力。 那么何一帆咬破手指會有什么樣的效用呢?會“呼啦”一聲變成一個女巨人嗎?那樣的話,這棟小小的宿舍樓,怕是要幫國家節省很多拆遷費了……馮斯胡思亂想著,但此時也無法可想,或許真的只能依靠這臆想中的女巨人來救命也說不定。他的視線緊緊盯著何一帆流血的食指,但卻很快發現,何一帆的動作停頓了。她呆呆地看著前方,眼神里充滿了疑惑。 馮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由得嚇了一大跳。被捏住脖頸的文瀟嵐伸手抓住了俞翰的手臂,正用力把他的手臂硬生生地掰開。 “你放手!”她用一種命令的口吻怒喝道。 我去,這是怎么回事兒?馮斯傻眼了,咬破手指頭的是何一帆,怎么變身成了那邊那位了? 不過他也很快看出來,文瀟嵐身上并不存在什么“變身”。她的力量仍然遠遠不如俞翰,能夠掰開后者強壯的手臂,更多的似乎是俞翰主動放松了。此時的俞翰,眼瞳里的綠光竟然比先前黯淡了許多。 “把手放開!”文瀟嵐的語氣十分強硬,“你是個男人,就這么容易被附腦壓制下去嗎?拿出點勇氣來!” 俞翰的手慢慢松開,馮斯大喜,低聲叫道:“快點跑!快跑……我靠,你就那么恨這個社會嗎?” 馮斯只能借這一聲響亮的粗口來表達心情了,因為出乎所有人意料,文瀟嵐非但沒有趁此機會趕緊跑開,反而迎著俞翰又向前走出一步。俞翰握緊了拳頭,似乎隨時都可能一拳把她的腦袋打扁,但她偏偏就是不退開。 俞翰臉上的神情異常痛苦,忽而咬牙切齒,忽而肌rou放松,像是內心在不斷地掙扎。他的嘴唇嚅動,喃喃地說著些什么。 “我……我頂不住了……”俞翰用嘶啞的嗓音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太難了,這么多年,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為什么撐不下去?”文瀟嵐冷冰冰地問。 “我本來就不適合,”俞翰的眼眶里涌出了淚水,“我根本就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害怕被植入附腦,害怕自己的人生被改變。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我……根本就不可能壓倒附腦…… “我根本就不想……是他們逼我的……是他們逼我的……” 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淚流滿面,身子不住地顫抖,看上去不像一條彪形大漢,倒像是一個柔弱無助的小姑娘。何一帆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無奈。 “這就是你所說的堅強、有毅力?”馮斯斜了她一眼,“兔子被吃之前還會踹踹腿兒呢?!?/br> “這和我說的不矛盾,”何一帆嘆了口氣,“他只是缺乏自信而已……他一向都不是很有自信的那種人,別看塊頭能嚇跑藏獒……” 兩人正在忙里偷閑說著話,身前忽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一抬眼,赫然是文瀟嵐舉起手來,重重地給了能把藏獒都嚇跑的俞翰一記響亮的耳光。 “對世界厭倦了也不必這樣吧,大姐?”馮斯完全看傻了,甚至忘了上去救人。好不容易現在俞翰的本腦和附腦之間正處于爭奪對抗狀態,正是她逃走的大好機會,她不逃也就罷了,還要主動去刺激對方,真是有些活膩了的味道。 俞翰似乎也被這一巴掌打得有點蒙,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文瀟嵐一邊揉著疼痛的巴掌,一邊惡狠狠地說:“放你媽的屁!” 果然沒白跟著我混那么久,粗口都說得那么渾然天成,馮斯欣慰地想。 “我不管這個附腦究竟是什么玩意兒,我也不管你當年到底有多慘,是不是被人打了麻藥捆住手腳,往你心愛的玩具上澆上汽油,然后硬逼你植入附腦……”文瀟嵐死死盯住俞翰慘綠色的眼睛,“我只知道一件事——附腦已經在你的腦袋里面了,這是一個不容更改的事實!” 俞翰渾身一震,臉上的神情漸漸有些迷惘。奇怪的是,聽了這段話,馮斯的身體也微微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