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他從方向盤上舉起右手,擺了擺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馮斯聽得懂他的意思:這些年跟著師父,我已經賺了很多了,他去世了,我不能再占半點便宜。 這是張圣垠另外一點討馮斯喜歡的地方:從來不矜夸賣好。 “那隨你吧?!瘪T斯也不多說。 老房子位于城南,那是一個專門為國企職工修建的福利房小區,建筑質量很一般,冬冷夏熱,原本是馮斯母親的單位分給她的,后來房改掏了一筆小錢買下了。在馮琦州發達起來之前,這套兩居室外帶一個地下儲藏室的房子就是家里的全部財產了。 馮斯跳下車,背著行李爬上七樓,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大半年沒有回來過,一開門就是一股嗆人的塵土味兒。他咳嗽了幾聲,進屋放下行李,先去衛生間拿出一塊抹布,細細地把客廳里掛著的母親的遺像擦干凈了。相框里的母親沉默地微笑著,黑白凝固的青春容顏永遠也不會改變了。 “媽,我回來了?!瘪T斯輕聲說。 二 最近十年里,“忘虛子”馮琦州大師的名氣越來越響,以至于大學修體育館都要請他看風水。但在馮斯小時候,他只是一個不成器的街頭小騙子,靠著街邊擺攤測字問卜賺一點糊口錢,或者說,還不夠糊口的錢。那時候是馮斯的母親池蓮在默默地支撐著這個家。她在縣城醫院里當護士,每周要上兩個夜班,非常辛苦。而馮琦州幾乎不會做什么家務活,她還得在上班之余打理全部的家務。 “我的爸爸是一個沒用的爸爸?!边@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馮斯完成家庭作業“用一句話描繪你的爸爸”時所寫的話。因為這一句話,他被老師罰站了一個下午,但在心里,他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錯。 當然了,馮琦州也并非全是壞處,至少他溫順聽話,在家里從來不會惹老婆生氣,掙到的那一丁點兒錢也絕不私藏,一股腦兒全數上交。不過,這樣的形象更加讓馮斯覺得,父親是個窩囊的男人。 在馮斯8歲時,也就是他上小學三年級那一年,這個窩囊的男人干了一件極其窩囊的事情。當時他終于積攢了點兒薄名,可以為稍微上點檔次的人物服務了,有一次被人介紹去給鄰縣一個新開張的茶樓看風水??达L水的過程還算順利,但當馮琦州揣著紅包準備走人的時候,茶館老板的一位朋友叫住了他。 “大師,我媽最近老是精神恍惚、茶飯不思,晚上睡覺還總是無緣無故地驚醒,非要說床底下藏著什么東西……我懷疑她是中邪了,能不能請您看一看?”這個戴著金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男人說。 能多賺一份紅包,馮琦州自然是滿口答應,就隨他去見了他的母親,還裝模作樣地做了一場驅邪的法事,燒了一張符紙制成的符水給老太太喝了。當天晚上,馮琦州回到縣里,拿著白天賺來的錢豪邁地帶著妻兒下館子。正在逸興橫飛的時候,手機響了,是介紹他這單風水生意的朋友打來的。他接通手機后,一下子臉色就變了。 “你說什么?老太婆死了?”他失態地喊了出來,“那不是糟糕了嗎?” “還有更糟的,”朋友在電話里唉聲嘆氣,“她兒子是混黑道的,而且是個大哥?!?/br> 當然了,老太太的死必然有著多種復雜的原因,區區一碗符水不至于死人,至少在喝這碗符水之前,她的身體臟器一定存在著相當嚴重的病變了,但黑道大哥顯然只會把符水作為致命的誘因。 于是馮琦州逃走了。他找不到應對黑道大哥的辦法,只好一走了之,但這只是一種鴕鳥把頭埋進沙子式的自欺欺人。他逃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還沒有逃走,還在家鄉的老房子里等待著即將落到頭上的悲慘命運。 黑道大哥發動手下的小弟們找了一個星期,沒能找到馮琦州的蹤跡,于是他來到馮斯的家鄉小城,推開了馮家的房門。他帶著一臉溫和斯文的笑容告訴池蓮,馮琦州害死了他娘,人又失蹤了,他只好從馮琦州的家人身上討回這筆債。如果池蓮也不能還他一個公道的話,他只能拿馮斯開刀了。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池蓮別無選擇,咬著牙答應了那筆對當時的普通百姓來說算得上是巨款的賠償。當然,家里肯定拿不出這筆現金,唯一的選擇就是賣房賣家當,可就算這樣還不夠,好在仁慈的黑道大哥允許池蓮分期付款。 “不過分期還得加算利息,只能請你多辛苦一點了?!彼虮蛴卸Y地說。 這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母子倆過得凄凄惶惶。池蓮在醫院給實習醫生準備的臨時宿舍里找到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空房間,帶著馮斯住了進去。然后每天完成本職工作后還得想辦法打工掙錢,而馮斯偏偏在這當口又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令池蓮不得不擠出本已經很稀少的睡眠時間去照料他。那段時間池蓮勞累得天天臉色發黃,黑眼圈從未退過,整個人瘦了一圈,但卻堅決制止了馮斯想要去擺攤賺點錢的想法。 “你給我老老實實讀書!”她呵斥道,“錢的事情不用你cao心!” 不久之后,一個下著暴雨的黃昏,在城北雇主家做完鐘點工的池蓮騎著自行車直奔城南,準備值夜班。也不知道是因為她太疲憊了,還是那一夜的雨實在太大道路太滑,當路過流經城區的那條河時,她被卷進了河里。 幾天后,她腫脹腐爛的尸體才被人發現,而馮琦州也恰恰在這時候趕了回來,正好可以料理后事。黑道大哥發現自己逼出了人命,也怕事情鬧大,于是不再追究余款,也不再找馮琦州的任何麻煩。但馮斯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尸體火化的那一天,馮斯把母親的遺像緊緊地抱在胸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當母親的軀體終于隨著烈焰化為一縷青煙時,他霍然轉過頭,死死盯住馮琦州,目光中的仇恨似乎能把馮琦州也火化掉。 “你記住,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瘪T斯一字一頓地說。 馮琦州深深地低著頭,不敢朝兒子看上一眼。 幾年后的馮琦州發財了,重新買回了那套當年被賣出去換錢還債的老房子,想要討好一下馮斯。但馮斯見到老房子,對馮琦州的怨憎更深。他借機搬回了老房子里住,盡量減少和馮琦州見面的機會。等到報考大學的時候,他果斷地選擇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北京,以為以后可以徹底擺脫掉這個父親了,卻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驚人的變化。 馮斯回想著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打開所有窗戶散氣,然后在布滿灰塵的家里一面打掃衛生,一面尋找著地下室的鑰匙。但地下室原本就是用來堆放平時很少用得上的雜物的,一年不打開都很尋常,找了許久也沒找到鑰匙,倒是感覺又餓又困。他索性不找了,把自己的臥室草草地收拾一下,燒水泡了一碗坐火車時剩下的方便面吃掉,決定先睡一覺,第二天再慢慢找。 火車上蜷了一天,沒怎么好好睡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幾乎沒有做夢。但到了半夜,一聲巨響把他從夢里驚醒。打雷了,窗外瞬間暴雨如注。 馮斯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按向臺燈,臺燈卻沒有亮??磥磉@棟陳舊的老樓電路又跳閘了。他也早就習慣了,反正家里的一切都熟悉,索性手電筒也不打,摸索著去關各個房間的窗戶。當他走進當年父母居住的那間臥室時,正好一道電光閃過,把整個房間照得雪亮。馮斯忽然間停住了腳步,一把從書桌上抓起一個仿古花瓶。 房間里有人!在一閃即逝的電光下,馮斯分明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一下子縮進了大衣柜里。那不像是成年人的體型,倒像是一個小孩。 “什么人?出來!”馮斯厲聲喝道,身子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大衣柜。正當他準備伸手打開衣柜的時候,柜門自己從里面打開了,把他手里的花瓶撞到地上,“嘩啦”一聲摔得粉碎。與此同時,一個黑影猛地躥出來,一下子撞到了馮斯身上。那個黑影雖小,這一撞卻迅若閃電,而且力量十足,馮斯猝不及防,竟然被一下子撞倒在地上。 而此時,第二道電光也亮了起來,照亮了這個剛剛撞倒馮斯的小小黑影。馮斯一下子驚愕得忘了站起來——那是一只猴子!一只身上的毛像斑禿一樣掉了許多、臉上有一個紅色大rou瘤的丑陋之極的猴子。 猴子發出一聲猙獰的嘶叫,再度向著馮斯猛撲過來,但馮斯這次早有防備,雖然還坐在地上,但手里已經順手抓起了一塊剛才撞碎的花瓶碎片。黑暗之中,他隱隱辨別著猴子的身體輪廓,自己并不發力,只是穩穩地舉著碎片,等著猴子自己撞上來。 又是一下猛烈的撞擊,馮斯簡直懷疑自己的手腕要脫臼了,但猴子也同時慘叫了一聲,幾滴熱乎乎的液體濺到了他手上。那團黑黢黢的影子一下子沖向窗戶,隨即消失在了窗外如注的雨簾中。 馮斯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并驚訝地發現,在遇到了這樣怪異的突發事件后,自己的心臟竟然跳得不算太快。大概是經歷了那個殺戮的夜晚之后,我對于這些緊急的危險狀況已經有了適應力?他想著,苦笑了一聲。 他從冰箱上面找到了蠟燭,點亮后細細查看?;ㄆ克槠险粗?,自己手上也有一些血跡,而手上并無傷口,說明猴子確實被自己刺傷了。而父母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書桌的抽屜倒扣在地上,衣柜里的衣服也被扔得遍地都是,無疑是那只猴子的杰作。 他一時間睡意全無,一邊收拾著滿地狼藉的屋子,一邊猜測著猴子的來歷。雖然之前也聽說過有人訓練猴子偷竊的傳說,但自己第一次遇上,還是難免非常吃驚。他冷靜地判斷著:這是一個陳舊的小區里的陳舊福利房,住在這里的不會有有錢人,假如是臨時起意的盜賊,不應該偷自己家;如果是聽說過馮琦州的大名,想要從風水大師家里撈一筆的,理應去別墅,而不是這里。 所以,這只猴子也許是沖著自己來的,沖著自己身上所隱藏的那個秘密,甚至說不定它也和自己一樣,想要找那把儲藏室的鑰匙。馮斯回想起父親遇害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早已習慣的那種平靜恬淡的生活,也許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未來的道路,注定充滿曲折艱辛,甚至有生命危險。 他嘆息一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籃球場上,他只想舒舒服服地在外線飄逸地投籃,卻總有人對著他大吼:“大個兒!進內線!大個兒!頂人!” “那就頂人吧,反正早就習慣了?!瘪T斯握緊了拳頭,“我頂你個肺?!?/br> 天亮后,馮斯繼續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個抽屜的角落里找出了地下儲藏室的鑰匙。打開儲藏室的門,一股濃烈的霉臭味撲面而來。他不得不在門外站了很久,等到霉味兒散去一些,這才走了進去。 昏黃的燈光下,儲藏室里更顯得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無用的雜物堆積其中。這里面有馮斯童年時騎過的兒童三輪車,有他看過的童書,有母親從醫院拿回來的早已過期不知多久的針管棉紗。這里本來還有父親年輕時擺攤算卦用的小桌子之類的物品,但都被馮斯扔掉了。他總是希望從生活中抹去一切和父親有關的痕跡。 但是現在,他卻必須找出父親給他留下的東西。 父親所說的黑色木頭柜子就在房間的角落里,上面覆蓋著厚厚的蜘蛛網。打開柜子清出了里面的雜物后,果然能目測出柜子內部的厚度比外部所看要小不少,理應有一個夾層。馮斯摸索了許久,找到一塊活動的木板。他把木板抽掉,從后面的洞里掉出一樣東西,撞在柜子的木頭底板上發出金屬的顫音。 馮斯仔細一看,認出這是他小時候曾經很喜歡的一個繪有唐老鴨圖案的金屬餅干筒,打開筒蓋,從里面取出一包一層層包裹著的文件。最上面的是兩張血型化驗單,看名字分別屬于父親馮琦州和母親池蓮。 “馮琦州……a型?池蓮……ab型?”馮斯皺起了眉頭,努力回想起自己學過的血型知識。他還擔心自己記錯了,打開手機上網查證了一番,然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馮琦州和池蓮,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或者至少有一個不是。因為自己的血型是o型,而a型和ab型血型的父母,子女的血型可能是a型、b型、ab型,唯獨不可能是o型。 那有沒有可能兩人中有一個和他有血緣關系呢?仔細一想,馮琦州把這兩張化驗單放在最上面,無疑是一種強烈的暗示,暗示他們兩人都和他沒有血緣關系。雖然從那天夜里的事情發生后,馮斯就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想,并且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此刻當真相確鑿無疑地擺在面前時,仍然覺得心里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已經被撕裂的生活又被狠狠切了一刀,好像是老天想要把一切寶貴的事物都從自己身邊搶走。 他走回到地面上,狠狠地喘了兩分鐘的氣,這才慢慢鎮靜下來,重新回到了地下室,繼續翻看馮琦州留下的資料。接下來的是一份公安局審訊記錄的復印件,嫌疑人名叫翟建國,家庭住址在東北的某座小城,而審訊的時間……正好是自己出生那一年,而且剛好是生日的第二天! 馮斯覺得心里一陣寒意上涌。毫無疑問,父親留下這份發生在特殊時間的審訊記錄,也是想要說明,這件案子和馮斯的身世有關。但是他從來不認識,也未曾聽父母提起過這個名叫翟建國的人。真是奇怪了,他想著,家鄉在西南,這座城市在東北,我的身世怎么會和一座東北小城以及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掛上鉤呢?又或者說……我本來就是從那座城市被帶到這里來的? 他正準備接著往下翻要看個究竟,瞧瞧這個翟建國到底犯了什么罪,又是怎么和他關聯起來的,但忽然之間,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讓他渾身一緊,他感受到了某種危險的逼近。 背后有人! 他急忙試圖轉過身去,但只轉到一半,剛好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一個人影,一個粗壯的身影,然后他的頭上就挨了重重一擊,被打倒在地上。但這一次,他盡管被打得眼冒金星,卻并沒有暈過去。倒在地上的他,隱隱看見那個襲擊他的人伸手把父親留下的那包東西一股腦全拿走了。 馮斯十分著急,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腳踝,但對方狠狠地一跺腳,踩中了他的手指。十指連心,他疼得不得不縮手,而那人已經飛快地跑了出去。 馮斯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腦袋像要裂開一樣地疼,拖著蹣跚的腳步一搖一晃地奔出門去。上到地面時,那人早已在小區的樓群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單元樓門口,一陣陣怒火在心里升騰,卻又不知道該向何處發泄。 父親留下的資料很厚,除了自己已經看過的兩張血型化驗單,以及剛看了開頭的審訊記錄之外,剩下的還有一大摞,里面一定還包含著許多重要信息。雖然父親臨死前說,他對馮斯真正的身世還不是很清楚,但結合這些資料,至少能找到一個查證的方向??涩F在,大部分的資料都消失了。 馮斯揉著疼痛難忍的腦袋,回想著自己剛才挨那一記重拳的情景。作為街頭打架的???,他即便沒有受過專業的搏擊訓練,在面對危險時的反應也比一般人快,否則凌晨的時候不會那么快就解決掉那只兇猛的潑猴。而他的聽力也不錯,按理說不會被人欺近到身邊才發現。但是剛才偷襲他的那人,從進門到一直走到背后他都完全沒有捕捉到任何響動,可見對方的腳步十分輕,多半也像那天晚上的六個殺手一樣,是受過特訓的。 說不定這家伙和那只猴子是一撥的,馮斯想,猴子或許就是被派來找地下室鑰匙的。他進一步想到,這應該和那六個殺手不是一路的,因為那六人顯然是想把自己抓走,而這個人只是想要搶走資料,目的大概是……不要自己知道真相。 看來我還真是值錢啊,馮斯苦笑一聲?,F在已經至少有兩批人盯上自己了,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卻還依然毫無頭緒。 三 馮斯重新回到地下室,不甘心地把黑色柜子仔細翻檢了一遍,結果什么都沒有發現??磥砀赣H確實只是留下了那一包重要資料,卻在頃刻間又被人搶走。 他長嘆一聲,正想關燈離開,兜里的鑰匙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彎下腰撿鑰匙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柜底有一張紙,可能是剛才資料被搶走時不小心掉落了的。那么厚的一沓,少一張對方也未必會注意到。 盡管只是一張紙,但總算是聊勝于無。馮斯找到一根母親當年用過的毛線針,把那張紙扒拉出來,發現那是一封信的最后一頁紙,信紙上的字數很少,但這些字所傳達的內容卻讓馮斯驚訝不已。 “……所以,我未完成之事,只能交給你來完成了,我的兒子。記住,這并不是什么個人的事業、個人的成敗榮辱,而是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是馮家的祖輩世世代代試圖完成卻始終難以如愿的心結?,F在我老了,把這個重擔交給你,希望你能對得起列祖列宗。 父字 于病榻中 19xx年x月x日” “兒子?馮家?”馮斯皺起眉頭,“這難道是……爺爺寫給爸爸的?” 馮斯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甚至連他的照片都沒有見過。父親和母親都告訴他,他們不是在這座城市出生和長大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已經去世,家里的親戚也大多斷了聯系。所以逢年過節的時候,別人都是走親戚,父母卻只能拜會朋友。過去馮斯并沒有仔細去思量這件事,如今想起來,才覺得其中有問題。 “但是爺爺奶奶為什么連照片都沒有?”馮斯小時候曾經問過馮琦州,“我連他們到底長什么樣都不知道?!?/br> 當時馮琦州打著哈哈搪塞過去了。而后來又有一次,在語文課上學習了“故土”的概念之后,馮斯問父親:“你的故土到底在哪兒?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看看呢?” 馮琦州沉吟了一會兒:“故土……老家……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里又窮又破,不通公路,沒什么好的。我都忘了該怎么回去啦!” 這當然又是搪塞,而后來因為母親的去世,馮斯和父親的關系很糟糕,對于父親的一切都不想過問,自然也就沒有再提起。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世之謎,竟然很有可能和整個家族的命運聯系在一起,而這個家族,用信上的語句來說,已經“守望千年”。 難道我是一具千年僵尸?馮斯氣悶地想。 他郁郁地鎖好地下室,爬樓回到家里,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由于遇上了意外的襲擊者,剩下在他手里的線索少得可憐,但也絕非完全是兩眼一抹黑。比如,那份審訊記錄自己雖然只看了開頭,卻記住了受審者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盡管時隔19年,這個地址或許早已失效,但畢竟還是可以想辦法查問的。 另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和父親的家族有關,也許可以去父親的別墅里查找一下,說不定就能找到老家的所在?,F在就剩這兩根稻草了,無論如何也得抓一抓試試。 如果是在過去,馮琦州說要賣掉自己的別墅,恐怕會有許多有錢人來搶,以便沾上一點大師的仙氣,但如今馮琦州是非正常死亡,看上去仙氣也不太靈,這棟別墅就不怎么好賣了。掛牌數日無人問津,馮斯正好可以回去清理物品。 如張圣垠所言,別墅里的一應物品他都沒動分毫。此外,馮琦州的臥室和書房還加上了兩把鎖,鑰匙給了馮斯。這樣正好,馮斯想,如果有什么秘密的東西,藏在臥室和書房應當是人之常情。 他先搜尋了臥室,并沒有發現任何和祖父相關的物件,同時他也略有些驚訝地發現,父親自己私藏的值錢物品少得可憐,除了平時戴出去招搖撞騙的幾件飾物外,其他古玩字畫、黃金珠寶一概沒有。馮斯禁不住想,難道他真的是把所有錢都留給我了? 對父親那種無法理清的復雜感情又開始在心頭翻攪。他搖搖頭,強迫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些,離開臥室他打開了書房的門。馮琦州有兩間書房,一間裝修得富麗堂皇,專門用來見客,靠墻的三面大書柜里裝滿了各種書籍,既有道教經典和國學典籍,也有《時間簡史》之類的正經科學書籍,甚至還有一堆純外文的學術書籍。當然都是用來裝點門面的,可以顯得“忘虛子”大師學貫古今中外,在唬人的時候多添加一些籌碼,實際上那里的書馮琦州基本從未讀過,有些書連翻都沒翻開過。至于卡爾?薩根的《魔鬼出沒的世界》也混在這個書柜里,和《科學風水學》做鄰居,簡直滑稽。 而眼下馮斯打開的是馮琦州的私人書房,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房間,里面有一張書桌、一把木椅、一個小書柜,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這個書房連馮斯都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帶著好奇之心先去查看了一下書柜,這一看讓他愣住了。 書柜里滿滿當當,裝的都是中國古代神話、志怪傳奇、道教方術與道教史、西方神話、西方巫術傳說之類的書,從古舊發黃的線裝本到新近出版的精裝英文原版,而且每本書都并不新,涉及道教史和神話巫術史的一些老書甚至已經被翻得卷邊了。 他隨手從其中抽出幾本翻開,發現父親十分小心,并沒有在書上留下任何勾畫標記,也沒有任何折頁或書簽,讓他完全無法找到父親閱讀的重點在哪里。 為什么父親會對這些書有著那么濃厚的興趣?馮斯心里疑云重重。作為一個崇尚科學的網絡時代的大學生,馮斯一向對怪力亂神的東西嗤之以鼻,不過基本常識還是有的。道教是土生土長的中國宗教,有著自己的獨特神仙體系和修煉方法,和西方神話體系與魔法體系完全是兩個概念。至于很多民間志怪和地方傳說,甚至連宗教的邊兒都挨不上,基本只屬于原始崇拜的范疇,完全是愚民們編出來自己嚇唬自己的。而書柜里的《世界災難史》《世界瘟疫史》一類書,更是匪夷所思。 這些東西雜糅在一起,到底能指向什么?馮斯眉頭緊皺,心中漸漸有了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神話、傳說、志怪、道術、巫術、魔鬼、歷史、災難、瘟疫……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事。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堵厚重的高墻前,努力尋找著墻上的裂縫,一旦穿越了這堵墻,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或許將是極致的黑暗、極致的恐怖。 馮斯一時也沒有時間細看這些書,只能給張圣垠打了個電話,請他幫忙晚上把這個小書房里的書都搬運到老房子里。張圣垠也不問任何原因,爽快地答應了。 他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又用手機把所有的書脊都拍了下來,然后拉開書桌的抽屜。抽屜里有一些零散的紙張,但上面大多只是記錄了一些道教的咒語。此外還有一本記事本,里面記錄的都是可以見光的受邀作法的日程,沒有半個字提到兒子馮斯,似乎沒有什么太大的價值。 馮斯嘆了口氣,正想離開,忽然眼神掃過放在書桌上的物件,不覺微微一怔。他注意到,桌上放著毛筆和硯臺,但書桌里的那些紙張和記事本,上面的字跡全部都是用鋼筆寫的,根本沒有用到毛筆的地方。 這是父親的私人書房,完全不同于那個用于炫耀顯擺的待客書房,里面應當沒有什么無用的東西才對,但為什么偏偏有沒用的毛筆和硯臺? 馮斯想著,試探著挪開硯臺,他發現硯臺下方的桌面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圓洞,配在這張陳舊的老書桌上,仿佛只是一個蛀洞。但馮斯把毛筆的筆桿插進去,才發現筆桿的直徑和這個“蛀洞”契合,嚴絲合縫,筆桿插入后,向下滑落了兩厘米左右才被擋住。 他用力把筆桿下壓,體會到了一種類似彈簧的阻力,像是有什么開關被壓了下去。緊接著“咯噔”一聲,從書柜方向傳來一聲輕響。馮斯抬起頭,只見書柜上層的側板處露出了一個暗藏的夾層,但這個夾層實在是太小了,從長寬來判斷,即便連一張信紙也很難塞進去。他走近前去,用鑰匙串上的旅行小剪刀小心地把夾層里的東西弄出來,那是兩張發黃的老照片。馮斯捏緊了拳頭,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些真正重要的東西。 第一張照片就讓他大喜過望,照片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和一個微微駝背的中年人站在一起,兩人的背后是一座形狀有點像雙峰駱駝的青山。這張照片本身沒有太過特異之處,但馮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個少年人正是父親馮琦州,而中年人的相貌和馮琦州也有好幾分相似,尤其是兩人略帶扁平的鼻梁和薄薄的上唇,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是我的祖父!馮斯瞬間做出判斷,隨即又有些自嘲地想,馮琦州和自己并無血緣關系,這位中年人當然算不得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祖父。但現在找到了祖父的相片,總是一大收獲,更何況照片上的兩人穿著隨意的背心短褲,肩膀上搭著毛巾,一看就是在家居的時候隨手拍的而并非旅客在外的留影。也就是說,這張照片的背景,應該就是馮琦州的家鄉。根據這張照片,完全有可能找到家鄉的具體位置,找到這個背負了許多秘密的馮氏家族。 這個意外的收獲讓馮斯十分喜悅。他小心地收起第一張照片,然后把第二張照片拿起來。這張照片是黑白的,相紙的顏色更加古舊,而且觸感明顯很脆弱,顯然是經受了漫長時光的無情侵蝕。而照片上的內容更是離奇,那上面有一群中國人和幾個西方人,在某個龐然大物的前方合影留念。那些中國男人……一個個都梳著辮子! 這是一張清朝的照片!馮斯吃了一驚。他還記得一些歷史課上的知識,黑白照相技術是在問世沒過幾年就傳入中國的,那會兒大致是在19世紀40年代,而清朝滅亡是在1912年。也就是說,這張照片的拍攝年代也在這個區間里。 父親為什么會如此秘藏一張清代末年的老照片?馮斯仔細地看著這張已經有些模糊的相片,辨認著人群背后的那個龐大的物體。他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手一抖,照片落到了地上。 馮斯并沒有急于彎腰撿起這張照片,而是像木頭人一樣,在原地呆立了很久,足足幾分鐘后,才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怪物……” “爸爸,你為什么會留著這張照片?”他喃喃自語著,“這個怪物……和我有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