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辰心里有點澀，但很快又平復了下來。

    早在葉嵐青春期開始，和他慢慢疏遠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習慣了。

    就連和葉嵐相處，就連葉嵐剛剛那么兇，他也沒有真正生過葉嵐的氣，他只是覺得難過，因為如果葉嵐還像以前一樣在乎他，把他當哥哥，就不會對他這么不好。他不奢望葉嵐像小時候一樣依賴他，只要葉嵐還能和他好好相處就行了。

    當一個親人，朋友，一直會保持聯系的人。這就夠了。

    經過涂遙這么一攪合，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越加尷尬了。

    雖然反鎖了門，但是葉嵐還是很快地洗完了澡，直奔臥室，怕許辰趁他洗澡的時候收拾東西跑掉了。

    還好，許辰只是坐在床頭，戴著眼鏡看書。他是好脾氣的人，這時候已經不生氣了，還給葉嵐留出了很大一片位置，自己靠著床邊，他自己換了一身睡衣，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個一次性杯子在喝水。

    葉嵐看了他一眼，又走出去了。

    一個杯子遞到了許辰面前，是個很好看的玻璃杯，杯壁里還夾著一張紙，淺綠色，什么都沒寫，跟剛剛葉嵐拿來喝酒的那個杯子有點像。

    許辰驚訝地抬起頭。

    “給你的?！比~嵐面無表情地說。

    許辰遲疑地接過來，剛準備放到一邊，葉嵐又搶了過去。

    他把一次性杯子的水都倒了進去，還把一次性杯子捏成一團扔了。

    有了長期用的杯子，許辰應該就不會走了吧。

    兩個職業不同，性格也不同的成年人，又很久沒有生活交集，是很難聊到一起的。

    好在畢竟年少時有很深的感情。

    所以許辰愿意遷就，葉嵐聊什么，他就跟著聊什么，只要有得聊就好了。不好笑也是好笑，無聊也是有聊。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葉嵐也是愿意跟他說話的，至少沒有今天在他那兩個“同事”面前表現的那么狂躁。

    “你現在學建筑？”葉嵐問他。

    “是的?！痹S辰也跟著他的話說：“大學學的建筑設計，研究生讀的城市規劃?！?/br>
    “砌房子？”葉嵐作為一個十七歲不到就輟學的文盲，問得很是直接。

    許辰好脾氣地點頭：“是的，不過也不僅是房子，也時候更像雕塑?！?/br>
    葉嵐抱著手，靠在床頭坐了一會兒，他的頭發有點濕漉漉的，睫毛的陰影落在眼睛上，薄唇抿著。

    “你要出去找工作？”

    許辰點頭：“我以前大四的時候來這邊實習過，有個建筑所愿意要我，我準備這兩天約他們見面?！?/br>
    葉嵐的眉頭皺了起來。

    “明天跟我去公司玩?！?/br>
    “好?！痹S辰覺得葉嵐這是在盡“地主之誼”，答應了下來。其實他也想著兩天和葉嵐好好相處，但是怕打擾到葉嵐，就一直沒提。他來這里，首先是怕影響到葉嵐的生活，其次才是滿足自己和葉嵐好好相處一段時間的念頭。

    葉嵐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冷冷的。過了一會又轉過頭來問：“你不想去？”

    雖然是這樣問，但他的態度卻沒有一點“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的樣子。他手撐著床頭，影子都快把許辰籠罩住了，問這話也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

    “沒有啊?！痹S辰沒想到他會這樣以為，覺得一定是自己的態度太冷淡了。連忙把書放了下來，仔細跟他解釋：“我對你工作的地方很有興趣的，我從來沒看過你工作?！?/br>
    葉嵐神色冰冷，也不知道接受了他這個說法沒有。

    “我工作很沒意思?！彼苯亓水數馗嬖V許辰：“就是賣臉?！?/br>
    許辰對他的坦蕩倒有點不適應了。

    雖然家里那些人對葉嵐的發跡頗有微詞，有些人還在背后諷刺他“長得像他媽”“只有一張臉”“不知道干了多少丟臉的事”，但是許辰一向是很維護葉嵐的。他是從心底覺得葉嵐是很有才華的，也相信葉嵐不會和所謂的娛樂圈潛規則同流合污。

    就算是在葉嵐面前，他也會習慣性地維護他。

    “別這么說，”他跟葉嵐講道理的時候語氣向來是溫和中帶著點縱容的，甚至有點無可奈何：“我記得你以前會彈吉他的，你不是很喜歡音樂嗎……”

    葉嵐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只是安靜地看著許辰。

    許辰被他看得有點發窘，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而且我看過你們組合的mv……”

    葉嵐頓時來了興趣。

    “你看過我們的mv？”他手扶著床頭，驟然逼近過來，許辰被嚇了一跳，只好點頭。

    葉嵐的眉頭挑了起來。

    “我是最帥的是吧？比karl帥吧?！?/br>
    “karl是今天車里的那個嗎？”雖然看過很多次，但是對于那個組合里除葉嵐之外的人，許辰還是有點臉盲：“他是狼人還是什么？”

    “狼人?！比~嵐一心等答案，湊得更近了。

    他剛洗過澡，眉毛眼睫還帶著水氣，他靠得太近，許辰可以清晰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暗中偏灰色，像有一團煙霧一樣，五官精致得跟雕出來的差不多，嘴唇太薄，像刀鋒，漂亮是漂亮，只是讓人心有余悸，怕下一秒就冒出讓人傷心的話來。

    許辰簡直要結巴了起來。

    “你……你比較好看?！彼f完之后，才想起要給葉嵐灌輸正確的價值觀，連忙又添上一句：“你唱得也好?！?/br>
    “真的？”葉嵐一點沒有退后的意思，仍然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許辰連忙點頭。

    葉嵐的嘴角彎了起來。

    “你的眼中有春和秋，勝過我見過的一切，山川與河流……”

    葉嵐的聲音干凈中帶一點啞，天生是唱歌的好材料，可惜再好的歌詞到了他這也唱得十分疏離，絲毫不走心，這是被max的音樂策劃指出過無數次的毛病。不過如果他們聽到這一句的話，大概會重新審視對葉嵐的看法的。

    許辰沒想到他這就唱了出來，一時之間窘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抬起眼睛來看了看葉嵐，發現葉嵐仍然在等他的評價。

    “唱得……嗯，很好聽?！痹S辰不是喜歡聽歌的人，對流行音樂也是全然不懂，收腸刮肚也想不出一點華麗的詞匯來，只恨自己來之前沒有做一點功課，總算想出一句話來：“很帶感情?！?/br>
    何止是帶感情，簡直像帶著一根羽毛一樣，撩得他耳廓都發起燙來，雖然知道這只是寫成的歌詞，他還是有點不知所措。

    好在葉嵐也沒有繼續難為他。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歌詞?！彼f。

    許辰怔怔地“哦”了一聲，半晌才反應過來：“是你唱的嗎？”

    max組合里面有五個人，各有各的長處，雖然許辰不承認，但是單論在組合里的位置而言，葉嵐確實負責的是“門面”，通俗點說，和他說的“賣臉”意義相差不大。這句歌詞這么好，又煽情……

    葉嵐的表情說明不是。

    他仍然是那副拽拽的樣子，只差再來一副墨鏡，讓他推上去擋住眼睛，就十全十美了。說的話也拽得很：“他們唱得難聽死了?！?/br>
    也只有許辰，在他這么拽的時候，還責無旁貸地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一下葉嵐。

    “其實mv里的分配，也不一定是固定的，對吧？”他說了一句，又意識到自己不懂他們唱歌的事，也許說錯了，又改而從別的方向開解：“就算他們不讓你唱，你也可以自己唱的，我覺得你唱的就很好聽，比mv里的也好聽……”

    他其實挺怕葉嵐來一句“你覺得有什么用”。他現在每次在葉嵐面前說話，都不知道葉嵐會做出什么回應，所以是冒著被刺傷的危險的。但即使是如此，他還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做著努力。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努力有沒有觸動葉嵐。

    葉嵐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等到許辰覺得臉都快被看得燒了起來的時候，他終于移開了目光。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也沒有回答許辰的話，沒有說自己高興，也沒有說自己不高興。

    “睡覺?！彼苯痈嬖V許辰：“明天帶你去玩?！?/br>
    許辰覺得這應該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又覺得自己不做出點回應太冷淡了。

    于是他也給自己蓋上被子，跟葉嵐說了聲：“嗯?！?/br>
    第4章 往事

    許辰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小時候的葉嵐，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的葉嵐的時候。

    那時候的葉嵐太漂亮了，以至于他差點以為這個跟著姑姑回來“表弟”其實是個小女孩。

    其實剛回來的時候不管是葉嵐的mama許瑛華還是葉嵐，都是非常時髦的，身上也有著大城市特有的光鮮亮麗，許辰記得那時候是冬天，快過年了，葉嵐身上穿的是一身雙排扣的駝色大衣，頭發軟軟的，皮膚白得像牛奶，他的眼睛大而精致，像寶石一樣，琥珀色的瞳仁里暗影流光，像一個精致的陶瓷娃娃，總是安靜地跟在他mama身邊。

    但許瑛華并不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mama，她年輕時候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讀書時就有校外的小混混為她打架，葉嵐的漂亮眼睛和白皮膚都是像她，她那時候仍然年輕，根本不懂得怎樣做一個母親。她身上有著男子式的豪爽和沒心沒肺，好賭，很玩得開，在那個臨近市區的小鎮上，年節下，她是唯一一個不在家里收拾家務而在煙霧繚繞的牌館里和那些不務正業的男人一起斗牛炸金花的女人。

    剛回來的時候，她和葉嵐都受盡了歡迎。許瑛華的衣服、鞋子、箱子、提包上都印了巨大的logo，一看就知道是昂貴的奢侈品，她那時候用錢很散漫，鎮上去市區有公交車，但她都是直接從市里叫的士，一來一回，付雙倍錢。她在海濱城市呆慣了，吃得清淡，喜歡煲湯，許辰的爸爸有四兄弟，許辰家是長子，許瑛華是小女兒，第一天的接風宴，許辰mama特地煲的一道雞湯，她就嫌放了老抽，一口也不肯吃。

    那時候許辰是抱著一點敬畏在打量這個“小姑”和“表弟”的，他現在都記得她那件白色的貂絨大衣，記得她一閃一閃的鉆石耳釘，記得她手指上的綠寶石戒指，和精致的水晶指甲。他覺得葉嵐像一只小貓一樣依偎著她，她卻嫌葉嵐礙事，經常拋下他一個人去打牌。他記得葉嵐找不到mama，小小的影子站在許辰家昏暗的樓梯間里，像是要哭，委屈地癟著嘴。

    真正讓葉嵐成為許辰的責任，是一個意外。

    許辰家所在的地方是個靠近市區的小鎮，比較富庶，許家幾代人都聚集在這里，二叔，三叔，許辰家，還有許辰的爺爺，那時候爺爺奶奶都還在，已經分了家，許辰爸爸是個副校長，mama在家開了個小超市，許mama很要強能干，家里也算富足，還有個聽話懂事的兒子，總是考年級第一。

    因為在叔伯家的小孩中年級最大的關系，每到過年的時候，許辰都要擔當起一大堆小孩的臨時保姆，小鎮上寒假放得早，許爸爸很和氣，家里也裝修得漂亮，瓷磚地板，大彩電，叔伯小孩都喜歡聚集在他們家的客廳玩，圍著許辰叫“許辰哥哥”。許辰脾氣很好，守著他們在旁邊做作業，不讓他們亂跑。

    但是葉嵐是個特例。

    他不喜歡這里，他不會說方言，反而說了一口純正的粵語，有什么話只跟他mama說，偏偏他mama又不肯理他，把他一個人塞到這幫小孩里，自己去打牌。葉嵐跟他們語言不通，又向來過慣了城市里乖孩子的生活，乍一看這幫拖著鼻涕臟兮兮的小孩子，差點要哭出來。他反正誰都不理，一個人沉默地縮在角落里。

    但是許辰意外地走進了他的世界。

    那天許辰去上廁所，門是虛掩的，聽見抽泣的聲音，還以為是哪個小孩又打架了，連忙推開門去看。

    但是在里面哭的是葉嵐。

    他那時候才四五歲，許瑛華給他買衣服都只管漂亮，不管實用。家里暖和，他穿了一身兔毛的白毛衣，下面是牛仔的背帶褲，好看是好看了，就是上廁所是個麻煩，葉嵐手指解不開背帶褲的銅扣子，好不容易弄開了一邊，又怕帶子拖到地上，提著解下來的那一邊，左右為難，眼看就要憋不住了，只好在里面哭。

    許辰脾氣很好，不僅沒有逗他，還溫柔地幫他解決了他的麻煩，完了還摸摸他的頭，就算語言不通，葉嵐也知道這個陌生的哥哥是個非常善良溫柔的好人。

    往后的日子里，他就跟認準了許辰的小奶狗一樣，許辰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也不說話，反正他一開口就是粵語，許辰也聽不懂，就是亦步亦趨地跟著，要上廁所了就拉拉許辰的衣角，許辰就牽著他去上廁所。

    許辰是很難得的，從小溫柔到大的人。

    他并不是因為什么懦弱無能才有的好脾氣，而是發自內心的溫柔。初中時候小女生春心萌動，他給女同學講題目，低著頭，額前頭發垂下來，少年的眼神清澈明亮，聲音是天生的不急不緩，講完了還抬頭笑笑，小女生當即紅了臉。

    他從初中就收到了情書。

    許mama偷看兒子的房間，在廢紙簍里發現這個，如臨大敵，召集了許爸爸開家庭會議，逐字逐句分析那封情書，跟許辰陳述早戀的危害性，葉嵐那時候仍然聽不太懂方言，以為他們是在罵許辰，焦急地趴在窗框上看。

    那時候葉嵐已經上小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