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董明堂的腿骨折,他自己也腹部受傷,鳧水到對岸很危險。不如在這里等待救援。 十幾分鐘前,他們是目睹這一起爆炸最近的兩個人。就在他們前方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巨大的爆炸形成了一個令人目眩的小太陽。那種強烈刺激的灼熱,幾乎能把人的骨頭都烤焦了。但奇跡的是,他們并沒有受到一丁點傷害。 董明堂一言不發,他明白自己是撿了條命回來的。剛才錯怪謝文湛,還出手打傷了人家,這讓他特別愧疚。什么仇恨,幾乎都消失殆盡了。而謝文湛打了白汐的手機,顯示的是對方已經關機。心情卻越來越沉重。他又撥打了特警指揮員的電話。對方告訴他:大船上的人員全部被逮捕。沒有發現一個叫做白汐的女孩。 直到這時候,謝文湛才發現,她不見了。 謝文湛并不隱瞞董明堂這個消息,董明堂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兩個大男人,開始在船閘走廊,大壩附近尋找她。不斷地徘徊,喊著她的名字。 “白汐!”和“青花!”其實是同一個人。一個是本體,一個是原形。 白汐其實離他們真的不遠。她尋了個空的倉庫,就進去休息了。席地而坐,隔著玻璃窗看外面的兩個男人。董明堂一瘸一拐,謝文湛則是不斷地大喊她的名字。兩個人都十分焦急。焦急的連踩到碎玻璃渣,都顧不得了。 還沒見過,這么失魂落魄的謝文湛。董明堂也是,他終于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了。 但她不能答應他們?,F在自己的樣子很難看。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這樣還不如一具干尸好看,干嘛出去嚇唬人。所以,她不打算出去。這個房間很空蕩,而且墻壁很白。正好讓她把未完成的事情做完。反正死,也死不了的。 她解下銅豌豆項鏈。把之前在a市收集到的古董全部拿了出來。 戰國血沁古玉璧。北宋影青瓷仕女枕。曜變天目建盞。定窯白瓷梅瓶。汝窯三犧尊。每一件都完美無瑕。相比之下,自己這一副丑陋殘缺的軀體,簡直不堪入目。 它們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也很吃驚,尤其是她的老朋友,曾一起在北宋皇宮當差的汝窯三犧尊,很同情地問她怎么了。怎么了,一言難盡。她簡單說了下事情的經過,然后把它們都擺在風吹不到的角落:“以后就不能再見面了?!?/br> 她最后拿出來的,是自己附身的那一只鈞窯天青釉海棠紅蓮花碗。 從道理上來講。只要這只碗沒有碎掉。靈魂就可以不斷地依附上去,重新修煉。 所以,董青花的身體沒了。對她來說,不算特別大的損失。只是靈力沒了很麻煩。她不能再保持活的狀態,要變成死的物體。下一次再借尸還魂,或者能修成人形,就又要等個一千多年了。而且,沒有好的際遇,說不定要沉睡更久。 一千年是什么概念。她再看謝文湛,董明堂他們,就是宋代的人了。 雖然很舍不得。很舍不得……但,總比人類連轉生都無法轉生來的好呀。 這五件文物,屬于這個時代的人們。她不能拿走。將來,程璋紀念館要是落成的話,這些寶物就有了更好的歸宿。本來沒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還有些事要交代??诖镞€有一支筆,是上次買來的錄像筆。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找到一面空的墻壁。她寫下了囑托:請將這些文物,轉交給國家。希望謝文湛幫自己完成替程璋洗刷冤屈的心愿。朱炎岐,顧亦澤,還有宋崢,一定要繩之以法。寫完了這些要求。她也寫了些個人的私語。對不起謝文湛,自己好像要食言了。還有董明堂,不準再與至尊行為敵。不準再沖動用事。仇恨蒙蔽了理智,那人將不是人。 寫完了。她松了一口氣。覺得人生真是短暫。不過自己也算幸運。 普通人,缺了半邊身子??隙ㄔ缇退懒?。自己還能有一點意識。還能繼續下一世,已經夠幸運。 不過“遺憾”二字終究是浮上心頭。太短了呀,美好的日子……接著,扶著墻站起來。已經到了離開的時候了。不過現在,她發現連“站”這個動作都有些勉強了。骨架要從中間散了。肋骨也不剩下幾根。前面的東西也看不到。 還是老朋友汝窯三犧尊告訴她:“白汐,你的眼珠子掉下來了?!?/br> “沒關系,很快我就要走了?!彼挠已垡呀浲耆床灰娏?。有些傷感,連聲音都在顫抖。 汝窯三犧尊倒是看得很清楚。面前這一具行尸走rou,還在不斷地腐朽,敗壞??雌饋?,那個最完美的窯變鈞窯蓮花碗,真的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了。嘆了一口氣:“白汐,你過來一會兒。我有事要交代你?!?/br> 她走了過去。 “抱一抱我,我很冷?!?/br> 她抱了抱老朋友。但觸摸到汝窯三犧尊的剎那,一股清澈的靈氣從它身上源源不斷地傳輸到自己的體內。她想放手,但是此時此刻,她一個空了殼子的妖怪,肯定抵不過三犧尊這種圣器的靈力。兩只手被粘附得死死的,靈力還在源源不斷地填充著她的靈魂。她張開口,也是嘶啞的聲音:“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嗎?” “白汐,很謝謝你替我們找到了一個好歸宿。以后,用不著這些靈力了?!?/br> 說完,其余的三尊瓷器,也全部把靈力給了她。 白汐已經淚流滿面。走到這一步,是同類給了她活下去的生機。雖然這些靈力,和她之前的半仙之力相比,還是太微弱了。但好歹不像剛才那樣,時時刻刻感覺自己就要魂飛魄散。但,董青花的身體必壞無疑,她也必定要沉睡無疑。 至于什么時候醒來,那就聽天由命吧。 靈力交換完成。地上的四件宋代陶瓷,都沒有了靈氣。但是清明的包漿光澤,瑩潤溫雅。 她把它們留下來,托付給謝文湛,自己則要踏上未知的旅程了。 抱起窯變的蓮花碗,一步一晃地走了出去。 走出屋子,她發現外面的雨已經停了。謝文湛和董明堂已經找到了另一邊去。她可以放心地為自己找個沉睡的地方。水里面是個不錯的選擇。于是走到了江邊,沿著微弱的燈光,尋找一處可以安安分分待上個一千年的深淵。 但是她走了不久。就看到一只碧綠眸子的貓。皮毛依舊是濕的。緊湊湊地貼在身上。貓兒這一次沒有跑。而是迎著她走了過來。 她知道這是死神的使者。死神對她很寬容,沒有立即取走自己的命。只是讓她沉睡而已。本來該很滿足。但她覺得很不甘心?;仡檹那暗乃魉鶠?,沒有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究竟是什么樣的錯誤,老天要自己淪落至此呢? 看看這尸骨不全的樣子,她都覺得反胃。而貓兒那鬼火一樣的眼神。讓她的怒火,終于遏制不住了:“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貓兒告訴她:“因為你愛上了人類男子?!?/br> “不可能!”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妖怪和人類結合,并不是什么大錯。本來,為了妖怪一族的生存,采陽補陰是必要的。但是“愛上了”就有罪了。這個她明白。愛,是男女之愛,是那種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這種愛是一種禁忌。所以她很小心,并不付出太多的感情在謝文湛的身上。 但是如今,死神告訴她。所犯的錯誤,是愛情。 她怎么會愛上謝文湛?!不可能的!本來,男人都是揮之則來,呼之則去的東西! 她是一千歲的妖怪。身子交付出去就算了。怎么可能把心也交出去?!當她的年紀是擺設嗎?! “我才不愛謝文湛!他有什么值得愛的?!”她幾乎是自言自語道。 貓兒告訴她:“不,你愛上了他。連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白汐,你以妖怪的身份,愛上了人類。這就是你罪無可恕的地方?!?/br> 她還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的動了心?!真的達到了愛,而不是只是rou體伴侶的地步?!怎么可能,她明明和他上床也就是圖個報答而已。怎么會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是愛他的?!不,一定是他們搞錯了。自己才沒有愛謝文湛! “我不相信,我根本不愛他?!?/br> “你在自欺欺人?!?/br> “愛是什么東西?!我怎么會愛謝文湛?!我死了一千年了!” “愛情無關你的身份,地位,年紀。只關乎你在他身邊時,是否真心覺得快樂?!?/br> 白汐還是在搖頭。但,就在這時候。天空中傳來“轟??!”一聲響。她抬起頭,看到了白晝一樣的夜空,飛舞下無數的星光點點。夜未央,人已寂。星沉碧落,寒光四起。低頭俯視水面,這一場流星的倒影點綴了整個河面。 這種東西她見過,當年開封淪陷前夕,日軍夜間來轟炸開封古城。就用這種照明彈點亮了整座城市。然后投下一顆顆炸彈。 謝文湛和董明堂為了找她,居然連軍事設備都動用了??上?,她還是得走。 她低下頭。黑貓已經不見了。地上只留下淺淺的爪印。她循著貓的爪印走了過去。 自己愛謝文湛嗎?一開始以為這不是愛,一開始以為從來不會動心。一開始以為,千帆過后不是春。千年前的靈魂,永遠不會愛上一個現代人。但,直到這時候,要分別了?;蛟S是永別了。她才發現,或許,那真是愛情。 愛就是原罪。就是吃了禁果的亞當和夏娃,要被永遠驅逐出伊甸園的原因。 愛就是妖怪和人的區別。妖怪有欲無愛,人類可以有愛無欲。她一路蹣跚地走著。好的謝文湛,壞的謝文湛,生氣的謝文湛,冷漠的謝文湛。一一浮現在眼前,都那么清晰。居然犯了這么大一個錯。白癡的是自己。 她真的,動了心,而且不可救藥。 貓的爪印消失于長廊的盡頭。這里,是一處很深的駁船崗位。水位將近四十米。 白汐抬起頭,看到紫薇,房宿星交匯于此。從天南風水位上來說,這是一處靈氣極盛的福地。假如在此地修煉,可以事半功倍。 她明白,這是死神最后的仁慈了。只是,這一跳下去,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次浮上來。到時候,遇到的又是些什么人呢?那么下一次,自己是繼續借尸還魂當一個妖怪。還是放棄自己千年的修為,當一個平凡的人類呢? 愛是最偉大卻也最傷人的東西。是最躊躇,也最堅定的東西。 她閉上了眼。聽到背后謝文湛呼喊的一聲聲“白汐”漸漸近了。再聽到謝文湛的聲音,卻是不舍得極了。即使再怎么不肯承認,直到此時,她忽然滿腦子都是他。栽了,栽得徹底。居然之前還天真地認為,真的一輩子不會動心。 但畢竟要跳下去啊,這里是很好的歸宿。她慢慢脫離了董青花的身體。抽出了自己原來的靈魂,仍舊抱著附身的那一只蓮花碗。而地上的“董青花”開始快速腐朽。不一會兒就化為一灘膿水。流到了黃河里面。 “白汐?——”這個聲音忽然變大了許多。她確信謝文湛就要找過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閉眼,跳了下去。手中緊緊抱著蓮花碗。慢慢往下沉,沉沒。這時候,能夠隔著江水,看到銀河燦爛,星光亙古不變。但愛上一個人,就連同一片天空,也舍不得了……閉上眼之前,她咬緊了牙,這一次,要快點醒來才行啊。 最終還是自己輸了,承認了愛他。 作者有話要說: 在古代神話中。人愛妖(神仙)是無錯的,但是妖(神仙)愛上人就有錯了。參考: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天仙配。牛郎織女。沉香救母。 第61章 程璋 日子總是指尖砂,不經意間全部溜走。 白汐閉上眼睛往下墜,直接就墜到了河床的最底部。墜到了最深沉的長眠當中。 她也很累了。這一睡下去,就是萬事不知了。外面的好的,壞的,男的,女的,都和自己毫不相干了。靜靜等待歲月,再給鈞窯碗鍍上一層更厚的包漿。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有了一點點要蘇醒的念頭,但是時機不夠。 真的把她再次喚醒的,是一次大洪水。 鬼知道黃河一年泛濫個幾回。這一次,好像泛濫的過了頭。船閘開閘泄洪,激烈的水流把鈞窯碗沖出了那個洞天福地。沖啊沖啊沖,一路上磕磕絆絆的,就這么把她給弄醒了,卻發現自己流的速度比坐火車還快。 水流過后。她落到一具白骨旁邊。黃河里有尸體不奇怪,但這不是剛死的人。而是死了很久的人。具體一點,大概是民國那會兒的人。之所以能認出來這是民國那會兒的人,是因為她看到這人的身邊放了一把雪楓刀。 雪楓刀是抗日名將彭雪楓所設計的一種馬刀,紅白兩黨的騎兵都有裝配。刀身頎長,刀背輕薄,鋒利異常,1942年洪澤湖戰役以后很流行。這把雪楓刀刀身早已經爛掉。但鯊魚皮的劍鞘也沒那么容易腐蝕,所以她能很快辨認出來。 白骨的中間,有個小小的鐵函,被五根白生生的手指按壓在肋骨中央??礃幼?,這是他拼死要守護的東西。 白汐知道,這人,這軍刀,這鐵函,該是和自己有緣。所以才會跨過黃河來相會。她很想打開看一看鐵函里面是什么東西,但現在做不到。 黃河水很渾濁。水下幾十米,更是四面黑沉,一點兒光線都照不透,聲音也穿不過來。但是憑借著“靈力”,她能看到周圍的東西。最??吹降氖切◆~游來游去,都是單調的銀灰色。還有螃蟹,蝦子,螞蟥等土色的小生命,把她當窩住。這些還算是好的。有的時候,頂上掉下來一灘泥,一雙臭鞋子等垃圾,那滋味就不好受了。 她后悔當初怎么沒在墻壁上留言:謝文湛,請你號召大家保護黃河,人人有責。 日子推杯換盞,當董青花的記憶,慢慢被沉淀下去了?,F在,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浮躁了。久居蒙塵的生活,提供了心靈一個港灣,可以靜下來想很多事情。做人的那一年,她的所作所為,概括成二字就是復仇。 復仇的動機,來源于對程璋的喜愛。 1937年的一天,當她初次化為人形去見程璋的時候。程璋還在文物局里當一名干事,他還未調去開封當博物館館長,悲劇也尚未開始。 一株老榆錢樹下,擺著一個地攤。程璋和一個小販對上了。當時,程璋經過此地,小販砸了一件瓷器。大聲說:“噯?!你怎么碰壞了我的東西?!”然后拉住了程璋的長布衫。要他賠錢。大概是看他穿長布衫的,是個讀過書的人,應該有油水可撈。 程璋不疾不徐地拿起一片瓷。一口氣報出了名字:“宋代磁州窯系英宗年制款青花釉里紅梅瓶?!”結尾的“瓶”字,上揚,似乎是忍住了不笑出聲。 那小販點了點頭:“識貨的嘛!一萬大洋,你給我賠!” 程璋笑了笑:“東西是假的。且不說這款識如何,首先,青花釉里紅屬于混合彩瓷中的釉中彩。是指將色釉料混合于表面釉水中,在施表面釉的同時一起上色。這種工藝,不到元代是出不來的。和北宋差得遠嘍!” 那小販的臉一下子紅了:“你不識字??!都寫了是宋英宗年制!當然是宋代的!” 程璋不緊不慢道:“宋英宗的這個“英宗”是謚號。所謂謚號都是國君或皇帝死后,皇位繼承者、貴族和大臣們對他們議定的謚號。因此,古代的國君、皇帝們生前既不知道自己死后的謚號,更不可能用自己的謚號作為紀年工具?!?/br> “這又怎么樣?!說不定是他兒子仿的老爹的款唄!” 程璋更是微笑道:“那更不對了。磁州窯系瓷器上的款多為釉下彩書。你這是青花篆書?!?/br> 最后,那小攤販灰溜溜地收拾鋪蓋走了。這就是當時的程璋,沉穩,儒雅??偸且缘路?。 她跟著程璋走到了家門口,停在半人高的石磨前。等程璋進去了以后,捏著衣角,小心翼翼地挪到院子的門口。伸著脖子,向里面張望著。廚房的大媽崔氏看到她了,洗了一把手走了過來:“呦,你是哪家的姑娘???找誰的???” “我,我想在你們這里打工,混口飯吃?!彼笱劬溟W撲閃的,好像會說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