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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榭之聞言擱筆,抬眼與他四目相對,漆黑的眼睛里有種奇怪的疑惑。 “他們在請求你出手。你不拒絕也不答應嗎?” 若是拒絕,何必放任他們在山底下每日講大道理?若是答應,為什么他始終無動于衷? 沈寒瑯輕輕笑了。 “你希望我答應嗎?” 恰時一片桃花從窗外飄落進來,山中春光漫長,和山底下哀求的仙門長老口中民不聊生的大亂人間相比,歲月安穩。 程榭之指腹擦過一道墨痕,他注視著沈寒瑯,然后猶疑著問:“如果我說是,你會答應他們嗎?” 這句話中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嗯?!鄙蚝樐抗饽谒彳浀闹父股?,墨痕在上方溶開,白璧微瑕,他的嗓音也和窗外的春光一樣柔和,“如果你希望我去的話?!?/br> 他并不介意程榭之任性地提出任何要求,甚至越多越好。如果禁錮無法使一只鳥兒停歇,那貪婪和渴求呢? “那你去吧?!?/br> 程榭之毫不猶豫地說。 沈寒瑯去人間斬殺魔物,棲碧山對他來說就不再是萬無一失的囚籠。去人間殺了那個丞相,極可能他就能順利離開這個世界了。 程榭之忽略掉面前人眼中仿佛無止境的縱容與溫柔,冷酷地想。 “好?!?/br> 沈寒瑯應允,他直勾勾的視線一直望入程榭之眼睛深入去,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懂。 “那你在棲碧山等我回來。不要亂跑?!?/br> 程榭之眨眨眼,沒有說話。 …… 少年伏在他膝上沉沉睡去,鴉羽長發鋪開,沈寒瑯的手穿過他流水般的發,指尖最后輕輕抵住他的后頸。 半寸難得的溫情。 沈寒瑯嘆了口氣,程榭之只有此刻真像個天真乖巧的少年郎,醒來后卻只肯擺出一副冷硬心腸對他了。 不知是怪他天生心性冷酷,還是怪自己奢求太多。 沈寒瑯低頭凝視他,仿若著魔,一個混合著桃花冷香的吻落在猶在酣睡的少年鬢角。 再抬眼目光晦澀難明。 他揉了揉太陽xue,苦笑一聲。 …… 盡管深受天道眷顧,可沈寒瑯從不是仁愛天下、兼濟蒼生的好人。 天道選擇他,某種情況下更像是再沒有更好的人選而不得已為之。 程榭之懵懵懂懂,他不了解沈寒瑯的過往,也不曾嘗試去了解,這一次卻朦朧意識到沈寒瑯和“善良”并不是那么搭的上勾,即使他是仙門首座。 不過這一切很快和他沒有關系了。 沈寒瑯下山的第二天,程榭之破開禁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棲碧山。 這一次他做足了準備,確保沈寒瑯不會找到他的氣息。而且沈寒瑯要一人力戰無數魔物,十有八九抽不出心神來找他。 一路走過去,人間涂炭,生靈嚎哭,烽火燃遍。悲泣混著風聲送入程榭之的耳中,無數生離死別映入他漆黑的眼底。 昔日巍峨盛世一朝傾塌,王朝覆滅,錦繡繁華成云煙。他不由得想起這場災禍的源頭。 老皇帝行將就木,萬人之上的權力又不能帶進黃土下,哪舍得這么輕易死去,便請仙門道君祈福,但即使是修仙者也沒法讓他長生不老。老皇帝于是被蠱惑,令人放出了鎮壓在人間和仙門邊界處的魔物,妄圖想要修魔而長生不老,沒想到被這群魔物陰了一把,沒享受到千秋萬代的榮華富貴,反倒是眼睜睜看著自己江山零落,百姓流離,自己被魔物掏心而死。 災禍并不以老皇帝的死平息,反而自邊界蔓延出去,邪魔吞噬凡人的血rou,搶奪修仙者的皮囊,天下不得安寧。 這一切非天災,而是人禍。 程榭之有些理解棲碧山上沈寒瑯聽聞這件事的漠然了。百姓誠然無辜,可這事本就不是沈寒瑯一人之責,仙門卻自然而然把一切責任推到了他頭上。 好似沈寒瑯不解決這件事,他便不配活在這世上一般。 僅僅是因為他是所謂的仙門首座。 他穿過斷壁殘垣,心想沈寒瑯當年被架上高臺、被天道寄予厚望,真是他一心所求的嗎? 某種念頭及時阻止他繼續深想下去。他那顆冷酷的心臟平靜地告訴他,無論沈寒瑯怎么樣,都不是他為之停留的理由。 程榭之按捺住那一絲微妙的好奇,提著劍走進早已荒廢的丞相府。淡粉色的野花盛開在一人高的雜草叢中,青磚瓦房被霜雪侵蝕,在月下安靜佇立。 劍尖挑落銹跡斑駁的的鐵鎖,木門應聲而開,蜷縮在墻角的人抬起頭,看見程榭之走進來時他混濁的眼球轉了轉,飛快閃過一絲亮光,但在看清楚那張臉后馬上變為怨毒。 意氣風發、芝蘭玉樹的堂堂一國丞相,如今落魄潦倒,全拜這人所賜! 他每日忍饑挨餓,被遺忘在這里,還要日日夜夜遭受怨魂的折磨報復。 刀鋒閃過,他喉嚨發出一絲短促的尖叫,倒了下去。 程榭之冷靜地收了劍。 雖然丞相離死只有一步之遙,但死于饑餓和死于程榭之劍下完全是兩回事。前者不會讓程榭之沾染那么深的因果,后者卻直接讓程榭之感受到了世界對他巨大的排斥力。只要他放棄抵抗,馬上就回被遣送離開。 但他沒有第一時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