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都給我住手！”還好，就在她憂心不已的時候，一聲暴喝響徹了全場。

    是杜雪懷！

    就算如今已是英雄落幕，但他在小弟們心目中的分量卻并沒有因此減輕分毫。他那中氣十足的聲音響過，原本亂成一團的現場霎時安靜了下來。揍人的，被揍的，趁火打劫的，渾水摸魚的……所有人都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般頓在了當場。

    此時，陸秀才終于意識到，杜雪懷在上海灘有著怎樣舉足輕重的地位。滬上皇帝，并不只是說說那么簡單。他在上海灘是市民心中，的確是一言九鼎的皇帝。

    “都住手！沒什么不能看的！”杜雪懷跳到了汽車頂上，環顧四周，“大家遠道而來，剛好替我做個見證。免得我死之后，綁匪食言不肯把孩子放回來?！?/br>
    這家伙說話的藝術簡直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一句話竟把圍觀群眾擺到了見證者的位置上。說完，他竟然還對著四周的人群鄭重地拱手為禮。

    “到時孤兒寡母還需要大家多多照顧，杜某先在這里謝過大家了！”他先前只說于識三演技好，其實他自己也不差，舉手投足之間，把一個落幕英雄的無奈與悲愴展現得淋漓盡致。

    陸秀驚奇地發現，自己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擠，眼淚便已順著臉頰不住地開始往下淌，還怎么止都止不住。

    “杜先生，嗚嗚嗚……杜先生……”不止陸秀，連圍觀群眾也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估計有人記起了曾經在他手里受過的恩惠，竟也嚶嚶哭泣了起來。

    哭跟笑一樣，也是會傳染的，第一聲哭聲響起，之后，哭聲便仿佛傳染病般迅速往四周蔓延，沒過多久，現場竟然哭聲一片。

    老人哭，小孩哭，女人哭，男人哭……連原本不想哭的，也在周圍哭聲的感染下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一個個哭得肝腸寸斷。杜雪懷的那幫小弟原本自詡為硬漢，不屑做這種丟臉的事，但在現場氣氛的影響之下，終于還是一個接著一個敗下陣來，哭得甚至比現場的婦孺還凄厲。

    依然帶著冬日寒氣的春風拂過江面，帶起陣陣漣漪，也將哭聲帶出老遠，連原本停在外白渡橋上的幾只麻雀，也被哭聲驚到，連忙拍著翅膀，撲棱棱四散奔逃。

    如此艷陽高照的好日子，黃浦江兩岸，卻哭聲震天。這震耳欲聾的哭聲不僅嚇跑了麻雀，甚至將一艘原本正向外白渡橋駛來的外國游船也嚇跑了。在船上的外國水手眼里，這說不定會是一個不輸塞壬歌聲的東方恐怖怪談。

    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這震天的哭聲才終于漸漸稀稀拉拉了下來。受剛才的氣氛感染，原本圍觀群眾那仿佛出門踏青般輕松寫意的心情早已蕩然無存?？蘼晱氐紫⒅?，現場竟然一片死寂，安靜到甚至能聽到嘩嘩的江水聲，簡直讓人忍不住想起壓抑的葬禮現場。

    考慮到綁匪給出的這個死亡之約必定會以杜雪懷的死亡收場，說是葬禮，其實也沒錯。

    綁匪沒膽量親臨現場，卻也怕杜雪懷?；ㄕ?，特意邀請了各大報紙的記者做見證。除了杜雪懷身邊的親信，記者們是唯一有資格踏上外白渡橋橋面的人。

    如果是在平時，肯定會有不要命的記者拉著杜雪懷問他的臨終遺言，然而此刻，受到剛才的情緒感染，原本最為聒噪的記者們竟然難得地安靜了下來，只是站在不遠處，端著相機嚴陣以待。

    為了讓這幕死亡大戲顯得逼真，杜雪懷特意穿上了他最喜歡的一套西服，打著領帶，戴著禮帽，西裝革履，打扮得簡直無懈可擊。此刻，迎著陽光靜靜站在橋面上，竟讓陸秀莫名想起了后世時尚大片中的場景。

    人帥果然沒辦法??！可惜手里沒有單反，不僅沒有單反，連部高清數碼相機都沒有……

    顯然并不是只有她一人有這樣的想法，好戲還沒登場，現場卻早已快門聲響成了一片。

    杜雪懷并不喜歡拍照，但現在，以他末路英雄的身份設定，顯然不可能跳出來阻止記者們拍攝，他只能假裝沒聽到快門聲。但他臉上那一臉不爽的表情還是深深出賣了他。

    還好，沒有人會指望一個將死之人能夠對著鏡頭微笑，記者們只當他是在為自己即將逝去的生命而哀悼，快門按得反而更勤。

    感受到杜雪懷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越來越不耐煩，陸秀連忙跑過去，借著替他整理衣服的機會安撫他的情緒。在遇到杜雪懷之前，她原以為所有的美人都喜歡拍照。顯然，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一概而論。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杜雪懷低頭看著陸秀替他調整血袋的位置，滿目的憂郁。

    “別擔心，以后還會有更好的?！比绻贿h處的記者們，得知此刻他竟然在心疼衣服，必定會哭笑不得。

    “可是，我就是喜歡這套怎么辦，嗚嗚嗚……”杜雪懷看來真的很喜歡這套衣服，臉上的表情簡直憂傷到了極點。

    “你夠了！”

    之所以選這套不是沒有原因的，為了能夠給血袋跟爆破裝置留出位置，衣服必定不能太合身。之前，他們跟于識三玩槍擊游戲玩得太開心，不小心把杜雪懷所有不夠合身的衣服都給炸完了，等到反應過來，已經只剩下這套他最喜歡的衣服了。

    就在兩人為著衣服而糾結不已的時候，耳畔的快門聲響得越發頻繁了。眼前這俊男美女依依惜別的感人場面顯然很合記者們的胃口。

    果然，距離產生美。如果現場的記者們聽到他們的對白，得知此刻他們“依依惜別”場面之后的真相，說不定會當場從外白渡橋上跳下去。

    第119章 （二更）

    “時間到了！”

    綁匪給出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報時的鐘聲響過，現場霎時安靜了下來。連原本咔嚓咔嚓的快門聲也靜止了。所有人都屏息望著視野中心的二人，似乎在好奇事情是否真的會如預料中的那樣發生。

    杜雪懷整理完衣服，示意八大金剛走到近前說話。

    八人面面相覷，終于還是表情別扭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該說的，不該說的，他們之前都已經說完了。此時，他們顯然已經放棄了讓杜雪懷改變想法的打算，一個個都冷著臉沒有說話。

    杜雪懷當然明白此刻他們的心情，目光掃過八人，長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接下來的“遺言”會讓八人炸毛，但還是不得不開口：“我死之后，請你們好好照顧他們母子！”

    除了于識三，八人中的其他七人原本就無法理解他的選擇，聞言，目光頓時如利箭般射向陸秀。在他們眼里，陸秀母子就是害得大哥走上絕路的罪魁禍首，別說照顧了，不把他們碎尸萬段，就已經算是講義氣了。

    果然，沒有一人應聲。

    “答應我！”杜雪懷下意識地提高了嗓門。沒有他們的保證，他根本沒辦法安心去“死”。他的這幫小弟一向最忠心不過，天知道看到他死后，會不會情緒失控對陸秀不利。他們幾個槍里裝的，可不是沒彈頭的空包彈。

    還是沒人應聲……

    杜雪懷長嘆了一口氣，既感動又無奈，半天，才幽幽道：“難道你們想讓我死不瞑目嗎？”

    可惜，這句話只換來了張漢聲一句毫不留情的吐槽：“不想死不瞑目，那就別死！”

    杜雪懷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努力試圖解釋：“你們難道忘了，我教過你們的最重要的一課嗎？在道上混，義字當頭。所謂的義，既有兄弟之義，也有父母之義。為人父母，如果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那有什么資格再在這個人世間立足？如果我真的眼睜睜看著無辜的嬰兒去死，你們也一定會看不起我，把我看成一個貪生怕死的無恥之徒！”

    這番話果然有效，幾人的表情雖然依舊悲憤，卻比剛才緩和了不少。

    “答應我！”杜雪懷連忙趁熱打鐵，厲聲道。

    “是！”

    “是！”

    ……

    一片稀稀拉拉的應是聲，最后，只剩下于識三跟張漢聲還沒有回答。

    “不！”此時，于識三已經成功進入了預定劇情，正一臉痛心疾首地望著他，“大哥！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老婆死了可以再娶！兒子死了可以再生！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只是在做任何一個父親都會做的事情而已！”杜雪懷坦然地念著準備好的臺詞。

    于識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滿目的失望：“杜雪懷！你真的決定為了兒女情長撇下我們這幫兄弟？”

    “是！”

    “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了！”于識三眼神一冷，驟然拔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手槍。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站在陸秀身旁的張漢聲竟一把抓過陸秀，拔出手槍，殺氣騰騰地頂住了她的腦門。這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于識三才剛剛將槍口對準杜雪懷，根本還來不及扣動扳機。

    他只慢了半拍，可惜，卻再也沒有機會扣動扳機了。

    “死??！你倒是有種死死看！只要你敢死，我就敢一槍崩了她！”張漢聲槍指陸秀，瞬間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

    原本的自殺大戲竟變成了內訌，現場響起一片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此時陸秀真慶幸自己之前多了一個心眼，偷偷把八大金剛所有人槍里的子彈都換成了空包彈。不然，突然被人拿槍頂住腦門，她必定會被嚇得六神無主。此刻的她的確六神無主，但那只是演技而已。

    她并沒有把換子彈的事告訴杜雪懷，所以，看到這一幕，杜雪懷如遭雷擊般僵在了當場。

    “選擇吧！你到底是要老婆，還是要兒子？”張漢聲拿槍口頂了頂陸秀的太陽xue，表情猙獰到了極點。

    “阿聲，你冷靜一點！”劇本徹底跑偏，縱使鎮定如杜雪懷也有些招架不住。

    “冷靜？你都要去死了，你讓我怎么冷靜？”張漢聲目不轉睛地瞪著杜雪懷，“大哥，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站在那里別動，乖乖等綁匪約定的時間過去。二，按照約定動手，只要你一死，我就馬上崩了她替你陪葬?！?/br>
    說到這里，他忽然邪邪一笑，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大哥，你放心，要死一起死，你們死后，我也不會獨自一人在這世上茍活。等到了地下，我再好好向你們陪罪！”

    “阿聲！你瘋了！”張漢聲此刻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春寒料峭，杜雪懷的額頭卻已經滲出了冷汗。

    “我沒瘋，瘋了的人是你！”張漢聲冷笑著開了保險。

    耳畔響起一陣扣人心弦的咔嗒聲，陸秀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如果抵著腦門開槍，就算是空包彈，也足以對人體造成致命的傷害。

    “聲哥……”陸秀哀求著，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槍口。這可不是拍戲的時候用的道具槍，而是貨真價實的真槍！

    可惜，張漢聲死死扣著她，根本不給她躲避的機會，她的掙扎反而換來了越發粗魯的動作，槍口頂得她的太陽xue生疼。

    “別亂動！再動我開槍了！”連聲音也粗魯得令她有些不敢相信。

    “阿聲，別！”此情此景之下，杜雪懷甚至連拔槍的勇氣都沒有了。

    周圍的空氣剎那間有些凝滯。

    兩人就那么一直靜靜對峙著，杜雪懷一直沒有拔槍。如果雪球是杜雪懷的親生兒子，面對這樣的選擇，他可能還會掙扎一下，然而可惜的是，雪球不是。所以，在孩子跟孩子媽之間，他會選誰顯而易見。

    真沒想到，原來張漢聲竟然比看起來有頭腦得多。

    陸秀的腦海中浮現出了綁匪聲明中的一句話：“我們給你一刻鐘的時間，如果到十二點一刻，你還沒有變成尸體，那么，我們就會把你的兒子變成尸體！”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她嘆口氣，沖著人群比了個手勢。

    執行b計劃！

    現實不是日本推理小說，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計劃執行，a計劃果然只是理想狀況下的一廂情愿。在這個充滿變數的世界，未雨綢繆的確很有必要??！

    b計劃其實很簡單，在于識三無法完成任務的時候，讓別人來完成任務而已?？吹疥懶愕氖謩?，人群中忽然響起兩聲槍響，杜雪懷身上驟然炸開兩個血洞，難以置信地倒在了血泊里。

    “不——”張漢聲轉向剛剛槍聲響起的方向想要還擊，可惜，這世上再沒有比人群更好的掩護，槍聲響過，現場亂成一團，槍手很快便成功隱入了人群，再也看不到了。

    “砰砰砰——”張漢聲怒氣沖沖地對著人群連開數槍，幾個陸秀事先讓人埋好的爆炸點逐一炸響，現場硝煙彌漫，火星四濺，任誰都不可能想到現場根本沒有一把槍里裝的是實彈。原本就已經亂成一團的人群霎時變得更加混亂。

    趁著張漢聲他們忙著在人群中搜尋槍手的機會，陸秀一把抱住了倒在血泊中的杜雪懷，拼命想堵住他身上的傷口，可惜，越堵，血反而流得越快，很快便將她身上的米色風衣染得一片鮮紅。

    剛剛發生的一切實在太突然了，雖然收到了陸秀的手勢，但于識三依然不太放心，伸手摸過杜雪懷的脈搏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氣。他的反應很快，迅速將松一口氣的表情變成了撫尸大哭。

    按照爆炸點的位置，杜雪懷心臟跟肝臟的位置各中了一槍，“死得”相當干凈利落，只是神色復雜地伸手摸了摸陸秀的臉，便手臂一垂，公然領了便當。

    槍手跑得飛快，張漢聲跟其他幾人拼命追擊，卻只是徒勞。人群散去，一行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原地。此時，杜雪懷已經渾身是血地躺在原地，一動不動。

    “啊啊啊啊啊——”一聲凄厲的慘叫聲響徹云霄，張漢聲舉槍想向陸秀射擊，最后終于還是垂下了槍口，一屁股跪坐在了“尸體”面前。

    “走吧，別讓大哥一直躺在這里，我們回家！”害怕其他人碰到杜雪懷會露出破綻，于識三一把將“尸體”打橫抱了起來?？紤]到杜雪懷的身高體重，所有人中，也就只有同樣人高馬大的他能夠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不讓人覺得違合。

    于識三小心翼翼地將他抱進了那輛車牌號為6666的標志性座駕里面，陸秀緊隨其后，跟在他后面上了車，成功隔絕了其他人接觸“尸體”的可能。只有張漢聲成功搶到了副駕駛座，然而，因為距離的關系，卻只能看，不能摸。

    “大哥，大哥，嗚嗚嗚……”上車之后，原本一直在拼命忍耐的張漢聲終于痛哭失聲，開始只是壓抑的啜泣，后來竟變成了嚎啕大哭，就像一個被搶走了糖果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

    “噗哧——”于識三果然只是業余的，雖然開始還拼命忍耐，但看張漢聲越哭越凄厲，越哭越夸張，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終于還是忍不住笑場了。

    第120章

    “你笑了！大哥都死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來？”見于識三笑容滿面，張漢聲抹了把眼淚，瞬間便炸毛了，“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忘了大哥平時是怎么待你的嗎？你忘了當初是誰把你從大街上撿回來的？你忘了是誰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把自己的食物留給你？要是沒有大哥，你早餓死了！”

    “哈哈哈哈哈……”見張漢聲反應這么大，臨時演員于識三徹底笑噴，捂著肚子，直笑得前仰后合。

    他應該慶幸自己不是陸秀手下的演員，要是手底下有這么不專業的演員，陸秀肯定早已忍不住直接開罵了。幸虧此時車子已經開出了一段距離，不然，他這一笑，之前的所有努力可就都付諸東流了。

    張漢聲雙目通紅，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你還笑，竟然還笑！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