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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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寇兒罩著一件路邊老農處買的蓑衣,一路不言不語,抵達宿處的時候低咳了一聲,斗笠上的冰塊滑落下來,濕地上跌得粉碎。令人疲憊的疾行之后,誰都不再有聊天的興致,草草用完餐各自回房宿下。 待主人湯沐已畢,白陌開了一線窗散去煙氣水氣,將暖好的被爐放入床褥,忽聽得左卿辭開口:“把我那件玄色軟氅找出來,給飛寇兒送過去?!?/br> 白陌登時詫然:“給那個飛賊?他哪配穿公子的衣服?!?/br> 左卿辭半披軟氅,倚上邊榻,“你覺得那賊如何?!?/br> “瞻前顧后,輕義貪利?!彼磕且蝗瞻啄耙苍趫?,聞言不假思索道,“不過那一手騎術當真了得?!?/br> 左卿辭接著問,“既然貪利,為什么黃金都請不動?!?/br> “因為他畏死,發現路險難行就怕了?!卑啄拜p快的在衣箱中翻找,覺得自己的答案很合理。 左卿辭挑了挑眉不置一辭,相較于那幾個一腔熱血的家伙,這飛賊倒很明白要面對的是什么。 玄色軟氅制作精良,入手厚密柔暖,白陌捧在手中禁不住惋惜:“公子,現在送過去?我瞧那家伙一路神色未變,似乎不畏冷?!?/br> “飛寇兒號稱千面,從不露真容,那張臉自然是假的?!弊笄滢o漫不經心的翻開一本古籍,“他臉色未變卻指尖青紫,呼吸滯重,咳嗽空綿無力,間有雜聲,這兩個月內傷不但未愈,反而更重了,在路上病倒可是一樁麻煩事?!?/br> 白陌一直存著好奇:“那些傳聞我也聽過,可偷瞧他的臉完全不見破綻,或許他并未矯裝,近日用的正是本來面目?!?/br> 左卿辭拾起銀簽剔了剔燭芯,淡淡道,“若能被你瞧出來,飛寇兒就是浪得虛名,要來何用?!?/br> 白陌將抖開的軟氅疊好,終是問出了最深的疑惑,“那家伙除了精擅易形之外沒什么能耐,又受了傷,遠不如其他幾位,公子何以這般厚待?” 燭影搖動,映得左卿辭的眉眼幽深難測,“他能在燕歸鴻的追緝下遁逃數年,足見有過人之長。昔年孟嘗君門客三千,出函谷關卻全仗雞鳴狗盜之徒,別小看賊拓一流?!?/br> 白陌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道,“可他不愿涉險,全是被百曉公子挾迫而來,難保不存異心?!?/br> 漂亮的唇角無聲的勾起,左卿辭話語輕淡:“那又如何,為我所馭當然上佳,若是不肯我自有手段。把衣服送過去,言語客氣些?!?/br> 白陌領命而去,不一會又捧了回來,大概是削了顏面,捺不住滿腹怨氣:“公子,那家伙簡直不知好歹,別管他的死活了?!?/br> 以候府公子之尊,折節施惠于卑瑣的小賊,竟然被拒之不受。白陌覺得飛賊簡直不可理喻,更多了一重鄙夷:“他不聽公子安排,又傻到明知出關也不備厚衣,凍死也怨不了旁人。還說什么已有冬衣不勞費心,不過是個賊,還擺什么架子!” 左卿辭稍感意外,思了一刻便放下,再度將視線投向了書卷。 第7章 冰雪域 越向西北行進越是寒冷,地上雪盈數尺,空中飄飛的雪花大如鵝毛,村村閉戶沓無行人。逼人的嚴寒已經不適合騎行,一行人全數改換馬車,另雇車夫,頂著漫天風雪沿官道踽踽前行。 冬日里晝短夜長,走不出多遠便得歇宿,給了飛寇兒養息的時機,十余日下來已恢復了幾分。他與商晚同車,兩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整日相對竟無半句言語,車內安靜如空,不是閉目養神就是打坐行功。 余下幾人卻是融洽無間,時常擠在一輛車上聊得意興飛遄。 “正陽宮聲名卓著,卻少有弟子行走江湖,其中可有什么緣故?”正陽宮在江湖中地位超然,鮮少有內聞流出,頗為神秘,這一日偶然言及,左卿辭也微感好奇。 “家師曾言正陽宮為世外清觀,又蒙天恩眷賞,首重潛心養性,修身悟道才是根本。習武是為先代掌門留下的絕學不可斷絕,若恃藝而行好勇斗狠,便是本末倒置,亂了修行的根源?!币箝L歌說得很平,以他的銳氣自負,當然無法認同這般保守自束的門規。 正陽宮真是如此超然?左卿辭不予置評,隨言贊道:“掌教真人看淡名利,不愧為方外高人?!?/br> 陸瀾山是知道根底的,從旁解釋,“正陽宮訓持極嚴,惟有少數真傳弟子才能習得絕學,又有藝未成不許下山的規誡,所以能行走江湖的極少,盡是人中英杰。公子不是江湖人,未聞昔時之盛,十余年前僅劍魔蘇璇一人,武林便無人敢掖其鋒?!?/br> 陸瀾山無心一語,殷長歌與沈曼青盡皆沉默,左卿辭不動聲色的接續話題:“我多年閉居,確是孤陋寡聞,劍魔這一名號聽起來好生霸氣?!?/br> 陸瀾山談意正盛,也未注意旁人神色,洋洋灑灑道來:“近百年來正陽宮英材無數,卻無一人能及蘇璇的聲勢。據說他師從上一代正陽掌教,天份極高,少年時已劍術過人,天都峰上無人能敵。下山以來罕有敗績,江湖中叫得出名號的高手多半折于劍下,單人匹馬誅殺雁蕩七害、嶗山雙魔、玄月僧、南疆鬼母等魔頭,武林中聞名色變?!?/br> 陸瀾山一時說得心馳神往,流露出無限憾意:“那時我技藝未成,若在今時,必要與之一會,一瞻風采?!?/br> 陸瀾山別無所好,唯沉迷于武技,一路相處左卿辭早已熟知:“好一位不世英雄,為何今時少有聽聞?” 陸瀾山一滯,忽然一嘆,發自內心的惋惜:“此人年紀輕輕身負絕學,前程無可限量,不知怎的竟然瘋魔了,親仇不分行事顛狂。偏生他功力非凡,誰也禁不住,屢屢傳出瘋癲中拔劍傷人之事。各大派一起找上天都峰,正陽宮不得已譴出長老,連同各大派的人,將蘇璇截于洞庭湖畔,一戰之后從此絕跡,江湖再無劍魔其人?!?/br> 一席話道盡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左卿辭隨之輕嘆,“如此英杰,正陽宮竟然忍心自弒弟子?” 沈曼青螓首微側,秀美的臉龐一無表情,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殷長歌罕見的猶豫,掙扎半晌艱難的開口:“并非如此,當時各大派齊上天都峰聲討,正陽宮所受壓力極大。洞庭之圍,眾位長老本是想廢去師叔的武功,將他帶回山靜養,未料他劍術已臻化境,根本制不住——” 馬車碾到石子震動了一下,沈曼青忽然截過話語,不同于殷長歌的晦澀,她的言語鎮定輕柔,“師叔之事為正陽宮早年憾事,各位尊長少有提及,我們小輩也不清楚詳情。我與長歌下山之際家師還曾叮囑,讓我們引以為戒,慎思慎行,守端正寡言之道?!?/br> 沈曼青看起來溫柔隨和,這一次綿里藏針,話中潛意分明,說得殷長歌面露慚色,緊緊閉上了嘴。 陸瀾山咳了咳,也有些尷尬。 左卿辭輕描淡寫的調轉話頭,三言兩語化開尷尬,與殷長歌擺起了棋局,陸瀾山一旁觀戰,氣氛轉瞬融洽如初。 “公子,是車軸裂了,已經無法修繕?!卑啄邦~上見汗,呼吸間霧氣彌散,睫上掛著細碎的冰屑。 左卿辭披著重裘極目眺望,莽莽雪山高可摩云,崖壁陡峻,千里連綿不絕,紫灰色的云層宛如硯上凝墨,低低的壓在天穹,寒冽的風掠過,透骨的冰寒僵滯了所有活物。無數蒼郁的云杉被凜冰凝固了枝椏,仿佛披霜載雪的巨人。 險惡的山道,狂暴的天氣,這片難以征服的山脈唯有行商的駝隊路過,但他們絕不會在冬季踏入這片死亡之域。盡管選了最結實的車,依然抵不過自然的摧折,沿路車馬不斷陷落,數天前載著輜重的車掉入冰層下的裂隙,讓行程更為窘迫,如今最后一輛也壞了。 長眸映著萬仞霜雪,一片波瀾不驚,左卿辭扔掉手爐:“不必要的東西都扔了,照料好馬和向導,現在只能靠雙腳了?!?/br> 拋下損壞的車駕,馬馱著剩余的物資頂風前行,人隨在馬后。積雪的山巒危陡的綿延,長時間在深及大腿的厚雪中跋涉,帶來體力上極大的消耗,此前的輕松不復存在,一行人沉默而艱難的蠕行。 重金雇來的幾名向導裹著厚衣仍然凍得臉色青白,指點各人籠上護目黑紗,濾去雪地刺目的白光,又反復叮囑絕不可在雪域揚聲。沉悶的氣氛籠罩,殷長歌走在隊前,沈曼青隨在其后,后方綴著商晚,陸瀾山步子闊大,步履稍慢落在隊尾;飛寇兒時前時后,有時甚至會消失一陣,不知在做什么。 左卿辭曾言及不會拖累行程,誰也沒想到這位金玉之體的公子竟然真能做到。他從金城開始舍去侍衛,獨留白陌一人,棄車步行后由白陌扶持而行,速度居然不落于人。 這對主仆對連日的艱苦從不抱怨,安之若素,讓人更多了一層欽佩。 日復一日枯燥而艱辛的行進,又有嚴寒的折磨,個個熬得蒼白消瘦,疲累不堪,好容易到了瓦罕山谷,向導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前走了。 “瓦罕山谷的盡頭是阿克蘇雅,那一帶水草豐美,往來商旅盡在此休整,從阿克蘇雅去吐火羅道路通暢,車馬便給,行程會輕松許多?!弊笄滢o盤坐在羊皮墊上,以樹枝在積雪上繪出地圖,臉上一片沉靜,絲毫不受向導辭去的影響:“瓦罕山谷地形狹長,即使無人引路也不會迷失,我們還剩七日左右的干糧,只要以最快速度穿過山谷,此行就成功了一半?!?/br> 帳篷不大不小,然而一群人盡在其中,便顯得格外擁擠。帳外是漫天肆虐的狂雪,盡管已經重重加固,牛毛帳篷仍隨著暴風雪劇烈的搖晃,仿佛有個頑皮的孩子在上面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