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宮里那位,怕是要不行了?!?/br> ☆、第114章 燈盡油枯 煬帝二年六月二十七,帝病重,詔柱國謝竟之、大司馬葉瑾入宮侍疾。 燭臺中的白蠟燃得正旺,龍涎香在夜色里彌漫。 空蕩蕩的大殿里沒有絲毫響動,和龍榻隔著一堵屏風,并排立著兩道人影。 皆是長身玉立,人中龍鳳。 謝竟之側頭去看眼觀鼻鼻觀心一眼不發一動不動的葉瑾。 后者可以算是面無表情,自從進了這大殿,便一聲未吭,不知心里是在做什么打算。 如今外界相傳先太子慕子宴的血脈在他手上,朝中諸臣傾向于他的心思也越來越明顯,天下易主,也是早晚之事。 待到那日,這實際的天下之主,恐怕就要是眼前這位,其他人望塵莫及了。 他們謝家原本是握著一手好牌的,謝穎之是皇后,他們家又是幾代太傅,根基不淺,輔佐慕子寒登基總有些功勞苦勞,理應蒸蒸日上。 可這些天,他的心思全然不在朝局之中,任憑葉瑾的人心越聚攏越多,勢力越來越大,卻提不起心思去和他抗爭強奪。 聽說葉軒已經登門去陳留公府提了親,也得到了陳留公的應允。 謝竟之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原來人這一生終究不會單單只愛上一個人,他錯過了,也只能徒增遺憾。 那女子美麗如同星子的眼睛,再也再也,不會在他身上流連。 謝竟之不是那種會主動的人,若是覺得事情但凡有一點無望,便不會去爭取,立刻退回到安全線以外,以為自己這樣就會安然無恙,卻沒想到其實更受傷。 他父親謝老太傅不止一次地嘆息他這樣的性子會毀了他,謝竟之一向不在意,如今想來,卻是一語成讖。 他終究敗給自己。 而身邊這個人呢? 殺伐果斷,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有時候謝竟之會葉瑾很是敬佩,發自內心的敬佩。這個人,可以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放棄一切。 他卻不能。 屏風后響起咳嗽聲,想來是方才一直昏睡的慕子寒醒了。 謝竟之和葉瑾各自叫了聲陛下,就聽見慕子寒虛弱的聲音道,“謝卿先去殿外等候,朕……想與葉卿說說話?!?/br> 謝竟之微怔,看了葉瑾一眼,見后者仍是神色淡然,便轉身告退了。 葉瑾仍是立在原地不吭聲。 “朕答應葉卿的話,都做到了?!蹦阶雍疀]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來,“保你們一脈榮華富貴,甚至保了皇兄的子嗣平安,葉卿卻為何仍要同朕作對?” 是質問嗎? 他亦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索性將一切都攤開在明面上說清楚。 葉瑾輕笑了一聲,“作對?是陛下,始終沒放心過臣,意圖置臣于死地吧?” 慕子寒一陣咳嗽。 烏師之事終究還是被他發現了,他就說,以葉瑾的性格怎么可能不留活口,怎么可能不追查…… 偏偏這人把什么都做得滴水不漏,叫他捉不到證據。 “朕是……那是葉卿逼朕……”慕子寒辯解道,聲音微弱,毫無說服力。 葉瑾也不想同他糾纏這些無頭賬目,索性開了別的話頭,“陛下說這些,還有何意義?” “是你支走了書逝?”慕子寒咬牙切齒,他原本還有機會的,如果神醫在長寧,他興許還有機會痊愈,恭帝是他治好的,葉瑾的眼睛也是他治好的。必定是葉瑾,將書逝支走了! “支走?”葉瑾冷笑道,“陛下該不會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樣患上心悸的吧?” 屏風內一陣猛烈的咳嗽。 慕子寒不敢相信,他吃的每一道菜,每一滴酒,都是經過了許多道驗毒的工序,“不可能……朕一向小心謹慎……不可能……” 葉瑾目光望向不遠處跳動的燭臺,“陛下倒是癡情人?!?/br> 季皇貴妃喂下的每一口飯,每一滴酒,他可都是想都不想就咽下了的。 慕子寒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不可能……他是說,流兒也是他的人?!不,流兒是他的遙遙,是他的遙遙回來找他了,是遙遙還記得他們的誓約,回來找他了! “何至于此!葉瑾!朕與你本無仇怨,為何一次次地壞朕好事!為何一定要取朕的性命?” 葉瑾慢慢繞過屏風,站到他面前,目光如寒冰地獄,透著徹骨涼意。他是不明白,像他這樣戕害手足,不擇手段的人,怎么會明白這世間的諸多感情。 哪怕是柳遙,這個曇花一現的薄命紅顏,究竟是他心里的愛,還是只是一個沒得到過得,未完成的執念呢? 葉瑾慢慢勾起一個冰涼的笑容,“為何?陛下該不會忘了,今日是何月何日吧?” 慕子寒驀地睜大眼睛。 何月何日……何月何日…… 他知道,他知道,今夜是六月二十七,過了今夜,就是六月二十八,去年的這一天,太子慕子宴薨。 葉瑾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卻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 慕子寒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選在這樣一個時間謀害他!若是今夜他不召葉瑾來侍疾,他也一定會來吧! 慕子寒眼神怨毒,“朕若是死了,這天下必定大亂!你竟置天下于不顧?” 葉瑾環著胸靠在屏風上,眼睛微瞇,“陛下以為,如今天下太平,是誰的功勞?” 他竟敢! 慕子寒一口氣沒喘上來,只覺得腦子一片眩暈,半天才緩過來,捶床大怒,“你不怕后世稱你為亂臣賊子???” 葉瑾笑意更盛,沒有回答慕子寒的話,只是道,“陛下興許還不知道吧,典禮司早就為陛下擬好了謚號,單一個煬字,只待陛下歸西?!?/br> 慕子寒大口大口的喘氣。 好一個葉瑾!好一個葉瑾! 他就不應該留下葉瑾,早該殺了他! 早該殺了他! 葉瑾靠在屏風上耐心地看了慕子寒一會兒,才不疾不徐道,“陛下既然累了,臣便告退了,明日,還聽著陛下的喜訊?!?/br> 話畢,便轉身退了出去。 慕子寒暴怒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啪嗒”一聲關在了殿里,徒勞地在殿內回蕩,無人響應。 “葉瑾!你這個佞臣!” 謝竟之木然站在殿外的玉階下,聽見身后開門關門的聲音,才轉過身去看來人。 葉瑾神色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沖他點了點頭。 “陛下如何?” 葉瑾冷淡地回答道,“撐不過明天?!?/br> 謝竟之微微沉默了片刻,道,“方才大司馬在殿內,難道不擔心陛下暴斃,大司馬洗不清罪名?” 葉瑾有些意外地扭頭看了他一眼,冷淡回答道,“難道陛下好好活著,這天下就會認為葉某是忠臣良將?” 謝竟之默然。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這史書,向來都是勝者的史書,誰會又在乎此刻的名聲? 眼看著葉瑾和自己擦肩而過,就要走下大殿,謝竟之心里徘徊已久的疑問終于脫口而出,“大司馬打算日后怎樣?” 那人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沉默了一小會兒才漫不經心道,“當今昏庸,換一個賢主輔佐罷了?!?/br> 謝竟之點點頭,目送那道脊背筆直的背影離開,轉身推開了大殿的門。 慕子寒已經有些迷糊,聽見開門聲,只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這一生,從不受寵愛的二皇子到高高在上的皇帝,得到過許多,也失去過許多。 唯一愛過的女子因為他而死,他又親手殺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 或許,還有父親。 起初他只是想要報仇,想要不再任人擺布,想要能夠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 可是后來漸漸的,事情開始失控,想要的越多,手上沾染的鮮血也就越多,心里的破洞就越大。 登上皇位后,心里的大洞更是無限地擴大,謀略人心,肆意妄為,他越是揮霍,越是覺得孤獨,越是覺得高處不勝寒,卻再也沒能夢見柳遙,他心底唯一的溫暖。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所以在看見季流兒的時候才頃刻淪陷…… 是不知道危險就在身后,還是潛意識里已經準備好了邁向死亡呢? 慕子寒抬手擋住了跳動的燭火。 他這一生,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呢…… 謝竟之見屏風后半晌沒有動靜,只從屏風的投影上看到一只抬起的手,以為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連忙繞過屏風,附耳過去,道,“陛下有何吩咐?” 慕子寒動了動嘴,卻沒有說話。 “陛下?”謝竟之又看了看臉色蠟黃的皇帝,有些疑惑。 慕子寒突然想起葉瑾臨走前那句話來,煬,好內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逆天虐民曰煬,好大殆政曰煬,薄情寡義曰煬,離德荒國曰煬…… 典禮司已經準備好了將這個字作為他一生的概括了嗎…… 驀地,慕子寒如同被卡住脖子一樣沙啞破碎的聲音在大殿里回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