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事實上,打從脫離險境開始,黑發年輕人就已經保持著單手撐著面頰,坐在樓梯上發呆的姿勢保持了很久了。 沒有人敢上前去問他怎么了,也沒有人想要去打擾他。 當一切安靜下來,黑發年輕人就像是在那場暴風雨中將自己的魂魄也丟失了一般,他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姿勢望著船只的某個角落,發呆,如同行尸走rou。 事實上,大概就連蘭多自己也說不上這究竟是因為什么,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對于即將找到巴布魯斯島,找到利維坦號,完成父親的遺愿這件事,完全開心不起來……在所有的人都圍著利維坦雕像看個不停的時候,他站了起來,繞著席茲號的船舷走了一圈,最后又上了樓梯,然后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的時候,他已經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 打開房門,里面因為之前船體的傾斜已經一片狼藉。 辦公桌上的東西宣布滑落了下來,水晶球、擺飾摔碎了一地,蘭多走了兩步,不小心提到了一個東西,微微一頓彎下腰撿起來,這才發現自己提到的是一個小小的卡尺,純銀制造的,雷蒙德總是喜歡拿著這東西在航海圖上量來量去,有時候蘭多想要拿來玩玩,也會被義正辭嚴地拒絕。 ……現在倒是沒人拒絕他了。 蘭多想了想,唇角輕勾,片刻之后又迅速放平了唇角,將手中巴掌大的卡尺端端正正地放回了桌面上,他有繞著整個船艙里轉了一圈,然后在角落里撿到了雷蒙德的外套——大概之前是隨手放在沙發上的,蘭多將那外套撿起來,拍拍灰,扶起辦公桌后的扶手椅,將衣服搭在了那張扶手椅上。 他想了想,在沒有得到任何人批準的情況下,默默地坐上了那張椅子。 感覺到船艙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蘭多動了動,抬起頭,看了一眼門外,那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來得正好,迪爾,我有件事想要問問你?!?/br>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椅子上站起來——停頓了下,他似乎覺得有些冷,順手將搭在靠背上的雷蒙德的衣服撿起來披在身上,那衣服他穿果然是大了,掛在身上空蕩蕩的晃來晃去……他點燃的煤油燈,一只手拎起它,摸索著來到了書架旁邊,站在散落一地的書旁,他回頭看了一眼迪爾,然后又笑了笑,彎下腰,從里面撿起來了一本書,拍了拍上面的灰塵,轉身遞給金發青年。 迪爾順手結果,發現手中的是那本曾經在他的船上,后來被雷蒙德也就是小白強行順走的那本關于巴布魯斯島嶼的書,上面用古老的語言,幾乎記載了關于巴布魯斯島嶼上所有的一切秘密……蘭多伸出手,將書籍翻開了幾頁,在某一頁上停了下來,問:“上面說了什么?” 迪爾看了幾眼,有些莫名地回答:“巴布魯斯島嶼的名稱來由,‘la dehofhrtie ind blus zshir riewnff,y,la rgetrg dition la que apuntanfug en la direcdjie de la leviatán……’這是說要尋找到巴布魯斯島嶼,就要擁有一件神圣的物品,以及,擁有特殊血液的人將指引利維坦所在的方向,‘apuntanfug en rebrong people to crotru nainfes,y,juse ting sding still stuay eninfes’,擁有特殊血液的人可以將已經離世的人重新喚回人間,只要他們以任何形式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干什么,以前雷……咳,那誰不是翻譯過給你聽么?” 黑發年輕人手中的煤油燈輕輕搖晃了下。 他搖搖頭,將手指指向最后一段:“我要聽最后一段,說的什么?” 迪爾低頭看了幾眼。 隨即臉色微變。 “上面說了什么?”蘭多又問。 “巴布魯斯島嶼上人們的神力均由利維坦的祝福誕生,作為最初的海洋巨獸,它擁有將一切的靈魂從冥界帶回人界的力量——包括它自己,可能會以任何的形式重生,包括……” “……” “人類?!?/br> 第五十九章 我不知道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我害死了雷蒙德。 【如果那島嶼上的生物因為受到了利維坦號的祝福,都可以起死回生——或許利維坦號本身也擁有這樣的能力?哪怕只剩下一片船舷碎片,一個舵盤……】 【如果利維坦真的存在,那么它就應該具備將自己從冥界喚回的本事?!?/br> 【雷蒙德,我總覺得你不想去尋找利維坦號,為什么?】 【雷蒙德,你到底為什么變得那么奇怪?】 【雷蒙德,你是不是不想為我的父親完成他的遺愿?你不想去可以提前告訴我,我自己去也沒關系!】 【昨晚我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br> 【我夢見我變成了海怪?!?/br> 【颶風之中,我于深淵中出現,毫不留情地將席茲號吞噬,用我的尖牙以及鱗片,將席茲號以及席茲號上所有的東西都撕成了碎片——包括你?!?/br> 【最后一句歌詞分開來看的話很容易猜到其中的關鍵,我猜想,如果要得到利維坦雕像,應該需要擊退利維坦,甚至是殺死它?!?/br> 【可是我們怎么可能弄得死那種東西?】 【那就指望它把行行好,脖子送到你面前讓你一劍抹殺好了?!?/br> …… 良久的沉默。 蘭多緩緩地閉上了眼。 他放下煤油燈,轉身回到了那把扶手椅的旁邊坐下,他沒有理會放下書,滿臉不安地跟上來的迪爾,只是盯著桌子上的那把唯一被端正放置在正中央的銀色卡尺,良久,用低沉沙啞的嗓音道:“我總是在想,這一次找到利維坦號后,就回到西爾頓巴塞羅羅家的老房子里?!?/br> “……” “每天晚上去打打牌,輸了就乖乖回家睡覺,贏了呢,就跑到酒吧里去喝兩杯,然后將錢塞給脫衣舞娘,讓她們給我跳上一曲舞,深夜回到家,爬上床什么也不想就睡覺了,睜開眼睛,就又是新的一天?!?/br> “……” “我會坦然又不要臉地接受別人鄙夷的目光,那又有什么,我就是個一事無成的二世主啊——當別人問我‘你這么爛泥巴扶不上墻,不怕有一天巴塞羅羅家的百年基業被你敗光,淪落到街頭乞討嗎’的時候,我就會笑著告訴他,您真是多慮了,難道不知道在我跟你打牌的這些時間里,我們巴塞羅羅家族的船隊正在巴比倫海上橫行霸道呢,因為——” 來人沉默地走到黑發年輕人面前,停頓了下——此時此刻在他面前的人整個人陷在那把巨大的扶手椅中,籠罩在陰影下,他看不清楚他臉上的情緒……猶豫了片刻后,他抬起手,用那稍有些粗糙的手掌胡亂在黑發年輕人的臉上摸了一下。 在觸碰到黑發年輕人的一瞬間,他似乎略微驚訝手上的觸感,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猛地縮回手,低下頭看了一眼手掌心,片刻之后,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緊緊地抿起了自己的唇。 “蘭多,你不必——” “我得告訴那個想著巴塞羅羅家倒閉的人,”仿佛沒有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蘭多深呼吸一口氣,用更為沙啞、緩慢的聲音說,“我得告訴他,巴塞羅羅家的百年基業并不會被我敗光,因為,我家有個高級仆人,名叫雷蒙德?!?/br> “……” “那家伙高大威武,精明能干,人稱巴比倫海行走的無價之寶,海上之光……” 迪爾長嘆一口氣,彎下腰,將呆坐在椅子上的黑發年輕人一把摁入自己的懷中——后者并不掙扎,只是碎碎念的自言自語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片刻死一般的沉寂,迪爾突然感覺到一大滴燙得要命的液體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身體微微僵硬,下一秒,萬般無奈地抬起手,拍了拍對方的頭……那原本縮在他懷中的人動了動,呼吸聲變得越來越沉重,緊接著,是小小的抽泣聲,然后,那抽泣的聲音越來越大,急促又灼熱的呼吸盡數噴灑在迪爾的頸脖之間—— 他的肩膀已經被最初的那種guntang的液體沾濕一片。 他安靜地聽著懷中的黑發年輕人像個無措的孩童一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從頭到尾他都在重復一句話。 “我不知道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我害死了雷蒙德,就為了一艘該死的、由他本身化成的船?!?/br> 第六十章 是時候,該結束了。 船隊航行了整整四天三夜。 第四天晨光熹微,濃霧終于散去,由莫拉號瞭望臺的海盜最先發出一聲驚喜的呼叫聲,甲板上的人們被驚醒,他們睜開眼睛揉揉眼屎,然后震驚地發現自己來到了傳說中的那個島嶼。 雖然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樣。 沒有熱情接待的人們,有沒有奇形怪狀的飛禽走獸,沒有美酒音樂,沒有鮮果食物,什么都沒有。 如果不是站在瞭望臺上,一眼便可以看見島嶼中央森林里那半露出一個角的神殿廢墟,他們大概會以為自己只不過是不小心經過了一個無人島而已——然而,那座一看就知道是被大火吞噬過的神殿廢墟,清清楚楚地向著所有人在無聲地訴說著它曾經遭遇過的一切:這座島嶼就像是曾經賜福于它的守護海獸一般,已經失去了它的生命。 蘭多跟隨著人群下船,麻木地順著那被一把火燒過后大概就再也沒有恢復過生機的廢墟前進——這座島嶼的時間仿佛被完全停止在了老巴塞羅羅船長離開的那一晚,觸目驚心的燒焦痕跡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淡……趴在老帕德肩膀上的倉鼠在看了兩眼之后,就仿佛萬分羞愧地用爪爪捂著雙眼“吱吱”叫著,飛快地攛進了沖鋒隊長上衣的口袋里,任憑老帕德再怎么嘲笑,也再也不肯冒出腦袋哪怕一下。 眾人很快地來到那座被燒得一塌糊涂的利維坦神廟之前。 神廟里面黑洞洞的,只能聽見風吹過時發出的嗚咽聲。 神廟外已經爬滿了枯萎的爬藤植物,撥開那些植物湊近了看,這才勉強可以從這些殘桓斷壁之上追尋到曾經這座神廟存在的痕跡,已經脫去顏色的彩色圖騰以及干裂的雕刻,仿佛能夠讓人們看見曾經在這座島嶼上曾經存在過的一切繁榮…… 每月的固定日期,人們排著隊來到神廟前,他們祈禱,歡歌載舞,然后來到神廟的內部,那只被命名為“利維坦號”的船只跟前,不爭不搶排著隊伍走上船,來到船艙里,取得里面充足的淡水、食物、新鮮蔬果。 而如今在眾人面前的,只是更多的是被火燒過后模糊一片的焦黑。 腳下踩著干裂的土地,蘭多這一次走在了隊伍的最前面,走進去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巨大的石頭——石頭嘩啦啦地倒塌嚇了他一跳,下意識地轉過身去扶那石頭,手中捏著一塊微有弧度和雕刻觸感的東西,他微微一愣,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手中扶著的是一塊被雕刻成翅膀的巨石。 “……” 蘭多抬起頭,這才發現,剛才他不小心碰到的,是立在神殿兩旁的利維坦雕像。 雕像已經不負原來的模樣,但是可以想象,如果完好的時候,它會是怎么樣的宏偉與壯觀。 當目光從那鑲嵌著幾乎要被灰塵斂去光芒的藍寶石獸瞳上掃過,心沒來由地猛地抽搐了下,蘭多飛快地收回了目光,轉過頭,故作輕松地跟身后的人們說:“小心點,別再撞到什么了,這座廟宇時間很久了,說不定隨時都會坍塌呢?!?/br> 后面跟著的人立刻隨聲附和,然而黑發年輕人卻并不在意他們會說什么似的,說完自己的話,就轉過頭去繼續往前走——留下一堆人在后面面面相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眼前的情景已經讓他們不知所措。 那么接下來在神廟里面看見的一幕,則是讓他們徹底崩潰—— 特別是迪爾,當看見空曠的神廟內部,根據典籍本應該放置利維坦號這艘傳說中才存在的船只的地方,此時此刻正盤卷著一只毫無生命氣息、鱗片也因為干枯而失去了光澤的龐然大物時,他窒息了下,然后幾乎是下意識地三步并兩步,趕到了那踏入內殿的一瞬間,就僵立在門前的黑發年輕人身邊。 身后的人已經炸開了鍋,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那只利維坦怪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看上去它還在這里度過了它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 “小乖乖,你……” 迪爾擔心地看向黑發年輕人,沒想到后者只是平靜地拜了拜手,他點燃了手中的火把,放輕了腳步,像是唯恐吵醒了正在沉睡中的巨獸一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那盤卷在深處的巨獸—— 蘭多始終將自己的目光放在巨獸的鼻息之間,在那里,還插著一把寶劍。 鮮血已經干澀,將巨獸那青綠色的鱗片沾染成了難看的黑褐色。 蘭多逐漸靠近,腳下幾次踩到了燒焦的木狀物,那是利維坦號的船只殘留下的殘骸……而巨大的海中巨獸,就這樣毫無聲息地趴窩在這一片曾經它留下的廢墟之中,它的雙眼緊閉,當蘭多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它的眼皮,它也毫無反應,并沒有像是蘭多期待的那樣,露出自己熟悉的不耐煩的神情,甩開他的手。 或者睜開眼,用他熟悉的聲音,叫他滾遠點,少亂摸。 “……” 當蘭多伸出手試圖將插在巨獸頭顱上的寶劍拔出,他聽見在自己的身后,帕德大副用緊繃的聲音笑了聲:“這真是壯觀啊,就想是棲息在巢xue的巨龍,蘭多,你要不要看看尸體下面搞不好有大量的金幣——??!干嘛打我?” 帕德大副捂著腦袋瞪著身邊的人,沖鋒隊長露出個顯而易見嫌棄的表情:“你mama沒有告訴過你在你覺得愧疚萬分的時候,只需要乖乖地閉上嘴就好了?” 帕德大副面部抽搐了下,強裝出來的笑臉終于垮了下來——看著不遠處黑發年輕人僵硬的背部線條,他頓了頓,隨即長嘆了一口氣。 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也是。 大概任何人站在這片廢墟之上,看著那已經失去了在海中威嚴的巨獸,以及它所趴窩身下,一片船體的殘骸,都會覺得顏面盡失……而在他們沉默的注視下,蘭多的手指尖輕輕地從利維坦巨獸鼻息下掃過,觸碰到那把他親手插進的長劍時,突然動作一頓……在身后人們的注視下,黑發年輕人彎下腰,從巨獸的頭顱之下,小心翼翼地拽出了一本看上去已經有了一些年頭的日記本。 “咦,”帕德大副低聲說,“那不是雷薩丁的日記本嘛!我還以為被火一起燒掉了,怎么在這?” 蘭多愣了愣,拍掉日記本上的灰塵,將那布滿了斑駁痕跡的日記本翻開——本子上熟悉的筆記確實屬于蘭多他老爸,日記的前面是很正常的航海日記,記載著一些在船上的生活瑣事,蘭多飛快地將日記本翻到日記本最后有書寫痕跡的一頁,與之前零碎三言兩語就記錄完的瑣事不同,這一些長長地寫了一堆的句子—— 【蘭多,希望你看見這一行字的時候,你已經站在了巴布魯斯島嶼的土地之上,身邊站著的是雷蒙德——是的,‘雷蒙德’,這是我前一秒才決定給這小子取得名字,畢竟如果以后叫他‘利維坦’,大概會嚇壞一大群的人。 如果不是親眼看著船只在火焰之中化為巨獸,歸為灰燼,我大概永遠不會相信我最后在灰燼之中找到的小嬰兒就是這傳說中上帝親手創造的海洋巨獸——他看上去那么脆弱,不堪一擊,無助地躺在一片廢墟之中嚎啕大哭,就好像是在無聲地譴責著我們做過的一切。 我一生從未如此自責。 人類的貪婪在這座島嶼上被無限的放大,最終毀了它,我不知道在最后一刻,帕德大副他們是否曾經后悔過自己的所作所為,我只知道最后只有我活了下來,我就必須背負這一切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