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說來翠樓是有些小心思,卻也知道些進退,看著馮氏不叫她出去走動,謝顯榮更是打到謝府以后就沒見過,便老老實實呆在自己那兩間屋子里,做些針線活解悶。是以謝顯榮說她規矩,倒也不算白夸她。高鴻哪里知道內情,看著謝顯榮肯吐這個口,便以為翠樓得了謝顯榮青眼,暗暗地倒有些了計較。又怕引起謝顯榮疑心,只拿著旁的話來說,兩個又吃了回酒,這才分別。 又說謝顯榮到得家里,馮氏見謝顯榮臉上紅紅的,顯見得的吃過酒了,忙命廚房煮解酒湯來,自己過來接了,親自動手服侍著謝顯榮脫了外頭衣裳,擦了臉,奉了濃茶。謝顯榮接過茶,也不急著喝,先問:“婕妤的孩子怎么樣?” 馮氏就道:“妾瞧著婕妤臉色不大好,白得可憐。圣上倒是關切,叫千金方上最好的御醫在合歡殿住著待命,只婕妤自己也要放寬心才好,待得將小皇子生下來,什么要緊的事做不得,非這會子心心念念地掛著,如何養得住胎?!闭f了屏退了屋內服侍的,這才將玉娘的話與謝顯榮說了。 謝顯榮聽了馮氏轉述,臉上吃酒染上的紅暈退了好些下去,把手指在額角按著,片刻才道:“婕妤哪來消息?從來有嫡立嫡,無嫡則立長立賢,若是定準了,揭發出來,皇長子與大位自然無緣??扇羰遣粶??!敝x顯榮就將馮氏看了眼,雖未明說,馮氏也知道謝顯榮意思,若是不定準,那便從“揭發”轉成了“誣陷”,便是了不得的禍事。 玉娘原是同馮氏說了主意的,馮氏左右看了看,雖房中無人,到底不敢開口,靠近了謝顯榮,在他耳邊說了。謝顯榮聽說,手上茶盞的蓋子來回抹了好幾回,片刻才道:“這事如今做不得,且等一等?!瘪T氏答應了,又將徐氏明日要來的事與謝顯榮說了:“妾已請她明日過來了?!敝x顯榮答應一聲,忽然又道:“那徐氏常進宮,必然見過婕妤,萬不能叫她見著那翠樓?!瘪T氏就笑道,婕妤才出了事,都說是高氏的謀劃,這時皇長子叫人揭發了,只怕都要疑到婕妤頭上。你日后進宮,把這話同婕妤說了,請婕妤示下?!?/br> 馮氏答應了:“老爺放心,妾省得?!庇謱⑿焓辖袢諗r路求見的話說了:“妾已請她明日過來了?!敝x顯榮便道:“若是她們說著婕妤的事,你只管聽著。倒是那翠樓 ☆、第403章 卻是阿嫮看景晟不肯輕易答應,因不好強逼,只得再使人敲那登聞鼓。 這回敲鼓的人更老些,須發如雪,臉上滿是皺紋,雙目都有些混濁,連著腰背也不能挺直,拿鼓槌的手也有些兒顫抖。監衛看著他模樣兒可憐,倒還勸他道:“老翁,您這樣大年紀,甚事過不去,倒要這樣搏命哩,也為兒孫想想?!崩蠞h卻道:“我無兒無女一個孤寡老兒,只消能為將軍昭雪,老兒就是死了,也無甚可惜?!?/br> 監衛也是知道沈如蘭與崔征事的,故而聽著將軍兩字已是魂飛魄散,不免再勸幾句道是:“將軍也有后人哩,您這樣大年紀,哪里過得了堂,說得了事?!辈涣侠蠞h已是橫眉怒目,大聲道:“我自告我的狀,與你何干!還不與我傳報有司。你想拖延嗎?!嘿嘿,你就不怕血濺五尺嗎?”說了便做個要撞鼓架的模樣。那登聞鼓的鼓架卻是青石所壘,真撞實了必定保不住性命,直將監衛嚇得手足俱軟,撲上去將老漢攔腰抱住,苦苦哀求道:“老翁,您且住,您且住?!崩蠞h猶道:“你休攔我!” 卻是自等登聞鼓設后,凡有敲登聞鼓鳴冤,監衛必須報有司知道,有司再轉圣聽,有隱瞞不報者,罪加一等,若因拖延不報而出了人命,便要以命相抵。是以監衛叫老漢逼得無可奈何,只得來報有司,有司復又來報景晟。 景晟聽說,知道必是嚴勖的部署,不免嗔怒,將手上折子一擲,冷笑道:“一個個真當朕是好性兒?!鳖D得一頓,又問,“太后那里可知道?”這話問得自是如意,如意滿心惶恐,叩首道:“奴婢萬不敢違背圣命?!本瓣煞搅T。 卻不知這回鳴冤也是阿嫮與陳奉計算,只要一個發難的借口,如意說與不說的,倒也沒甚大要緊。果然次日椒房殿有又使內侍來請景晟。景晟拿自家母后無可奈何,只得移駕椒房殿。 待得母子們相見,景晟請了安,在阿嫮下手坐了,問道:“母后喚兒子可是有什么吩咐?”阿嫮先使人與景晟上茶:“元哥兒,你且嘗嘗這是今年進上的云霧,味兒倒輕。你年少,不能用濃茶?!本瓣山恿瞬?,在阿嫮殷殷目光下啜了口,轉手擱在一邊,道是:“娘,您又不肯聽御醫話,您便是一定要用茶,也該用些兒紅茶,性子溫且養胃又不傷神?!卑簿偷溃骸拔彝砩锨宜恢?,并不敢用綠茶?!?/br> 景晟聽說,便道:“娘,您該放開些心胸。父皇在天有靈,也不愿見您如此自傷?!辈幌氚瓍s道:“并不全是為著你父皇,我心上只不安?!本瓣陕犃诉@句,到底年輕,臉上不由帶出不喜歡來,勉強道:“又是哪個到母后面前胡說了?您身子弱,只管頤養便好,旁的您都不用問,有我呢?!卑樟嗣嫔闲θ?,將景晟看過眼,道是:“圣上這話說得有趣,我是你娘呢,你有甚事不能叫我知道?”說了只含淚道,“我竟不知我這般使圣上厭煩了。即如此,還請圣上使人收拾長樂殿,我搬過去便是,也免得圣上為難?!?/br> 景晟看自家母后說出這話來,雖知是作態,可到底不敢放任,忙起身道:“兒子并不是這個意思,母后息怒?!卑湫Γ骸拔蚁⑴?。我倒要請圣上息怒哩!我如今怎么敢生您氣呢?您長大了,赫赫揚揚,好一番皇帝氣派,說話擲地有聲,誰要再把前朝事告訴我,你要拔了人舌頭去,好大的威風,我聽著哪能不怕呢!”景晟不意這話叫阿嫮聽了去,只得辯解道:“兒子不敢。兒子不叫人告訴您知道也是為著您身子。是御醫都說您將心血都用空了,若要鳳體康健,頂好任事不管?!?/br> 阿嫮聽著心血用空這句,臉上神色不由一凝,轉而又說:“御醫說話也能聽么?一個個都將病往不治里說,若是治好了便是顯他們有能為,若是病不好,也是命數使然,譬如你父皇。若是你父皇還在......!”說了把帕子遮面凄凄切切哭幾聲, 因著阿嫮話中指著景晟不孝,,是以景晟再坐不住,額角連著汗也沁了出來,只得起身道:“娘,您這是做甚哩,您這樣講,兒子哪里當得起。阿嫮再不肯放松,依舊把帕子遮了面,不肯與景晟說話,景晟無奈只得撩袍在阿嫮面前跪了。 景晟這一跪,殿中那個還敢再站,一起跪倒,個個將額頭頂著地,連著大氣也不敢出,唯恐他們母子倆不好破臉,便拿著宮人內侍撒氣。 又說珊瑚跪在殿中,覷著太后皇帝兩個不留意,悄悄地使人去請越國大長公主,便是太后不太看重大長公主,到底也是太后親生,與圣上乃是嫡親姐弟,旁人不能說的她也能說,旁人不好勸的她也好開口, 又說景琰聽著母后與景晟起了糾紛,直逼得景晟在椒房殿中跪了,不敢耽擱,立時趕至椒房殿,果然看著景晟在母后面前跪著,母后在一邊掩了面,忙上來先將景晟扶起,景晟聽著自家母后還在泣啼,到底不敢起身,景琰便與阿嫮道:“母后,好歹給圣上些顏面?!卑薜溃骸八约业闹饕獯蟮煤?,我的話他且不肯聽,哪里用我給他顏面?!?/br> 景晟原已叫景琰府了起來,聽著阿嫮這句又要跪倒,虧得景琰扶著,滿面通紅地道:“母后?!本扮坏脛窬瓣傻溃骸笆ド?,太后要甚,您答應了就是,何苦惹得母后不喜歡呢?” 景晟無奈,在景琰耳邊將來龍去脈說了又道是:“母后甚也不明白,也說不通哩?!本扮賱癜?,只看她雙眼紅紅的,到了唇邊的話又止了,煩來勸景晟,只說是:“不過查一查罷了,也好叫太后安心,一定執意不肯,豈不是叫太后傷心?太后素羸弱,為著你我姐弟幾殞命矣?!本瓣山芯扮鼊裰?,又看母后十分執意,雖不知是為甚,卻也明白若是執意不肯恐傷母子之情。 世上事總是如此,立意不堅總是的要吃虧些。景晟在旁的事上雖是見識明白,也算得上果決明斷二字,無如面對的是生母,又是打小叫教導得要孝順,只得退讓一二,是以道是:“娘即有慈悲之心,兒敢不從命。只是若是事與愿違,還請娘勿怒?!?/br> ☆、第404章 假冒 作者有話要說: 只阿嫮素知景晟脾性,這會子雖是退讓了一步,多半兒是要陽奉陰違的,是以不肯放松,冷笑道:“事還未做哩,倒先搪塞起來,可見是立意要哄我的了?!本瓣山邪f破心思,臉上紅得幾乎滴得出血來,忍耐道:“娘,兒子幾時哄過您,為甚您竟不肯信我哩?!卑愕溃骸耙倚拍阋踩菀?。這回查嚴勖案,你使景寧為主就是了?!?/br> 聽著自家母后這句,景晟眉頭就是一揚,景寧的性子他還能不知道嗎?最是體貼孝順的一個人,在他眼中,母后說話只怕比他這個皇帝弟弟還管用些,待要不答應,還不知母后要怎樣哩,罷了,罷了,再使個副使看著他就是。是以景晟道:“娘即要叫五哥任主事,那就是他罷。我這就下旨?!卑@才回嗔作喜,轉怒為笑:“這還罷了?!本瓣膳c景琰姐弟兩個看著阿嫮臉色轉和,各自悄悄長出一口氣。 又說景寧接著使他復查當年沈如蘭殺民冒功、忌刻殘暴、貪婪侵蝕等罪的旨意,旨意下時,連著那崔征也一并交在了景寧手上。景寧雖是叫乾元帝與阿嫮當閑散親王教養的,可宮中的孩子,哪一個是真單純的,景寧又是知道景晟本不欲查此案,實在是叫太后逼得無可奈何只得勉強從之,自家若是逆了他的意思,雖不至有罪,只怕也要叫景晟記上一筆,而在他心上實是不愿阿嫮失望,是以也有些左右為難。 顧鵲看著景寧接著旨意后就將自己關在書房,一夜不曾出來,心上也自擔憂,使廚房哩熬了銀耳粥,蒸得幾樣細點,親自送到書房。 雖他二人因乾元帝喪期未過自婚后次日便一直分房而居,到底一個溫柔靦腆,一個善解人意,相處倒還和平。景寧聽著內侍道是王妃親自送了早膳來,便親自將顧鵲迎了進來,顧鵲道:“妾聽著您一夜未睡哩,熬些銀耳粥來,雖是粗劣了些,倒比燕窩清火?!币幻鎸⑹澈兄械你y耳粥與細點一樣樣端了出來,擱在桌上。 景寧便是滿心煩擾,看著顧鵲這樣殷勤,也現了個笑模樣與顧鵲道:“這等事自有廚下人費心,哪用你辛苦?!钡故亲掠昧藥卓谥?。顧鵲只坐在一邊看景寧用膳,待景寧用了一小碗粥,顧鵲便勸他又用了兩個銀絲卷,方道:“妾的不懂事的人,不知殿下為甚煩惱,也無從勸解??蓱{殿下做甚決定,妾與殿下總是一體的?!?/br> 說來顧鵲也是可憐,將將合巹還未廟見禮呢乾元帝便駕崩了,景寧即非嗣皇帝,自要守孝二十七個月,夫婦兩個竟是一直分房而居,兩人雖同在趙王府,倒比陌生人也強不到哪去,還是辛氏看出女兒有埋怨來,又細細勸了她幾回,只道身為王妃,雖有潑天的富貴,卻也險。莫說是她如今還未行廟見禮,未曾上玉碟,還算不得真正的趙王妃,若有行差踏錯,廢黜她也容易;便是上了玉碟的王妃,皇家要擺弄也不是難事,是以不若趁著如今在喪期,耐心將趙王哄住,趙王又是個念舊情的,自有她的順心日子過。顧鵲從來服從辛氏,果然依著辛氏吩咐行事,這時看著景寧煩惱,便以溫柔姿態相勸。 景寧本心就是偏向阿嫮的,聽著顧鵲這幾句,便將主意拿準了,總是秉公而斷,若那嚴勖果然有罪,自也不好回護他;若那嚴勖果然是叫人陷害了,也要還他個清白,當年的嚴大將軍也是戰功赫赫哩。 不想景晟也是知道景寧脾性,雖是兩邊兒都不想辜負的軟弱的性子,可一定要他擇一個的話,十之八玖是母后,是以雖以景寧為主,卻又使三法司為副,三法司都是朝臣,哪肯為著太后一念慈悲就將自家數十年的辛苦付諸流水呢。景晟這里以為自家計算周密,卻不想他母后早計算了等著他,不怕他查,只怕他不肯查。 說來嚴勖當年在湘南剿匪,要說他全無錯殺也實是哄人;可要說他故意為之,卻也不盡然。其中細節一查便知,一鄉民竟敢告一品大員,無人指使,鬼也不能信。而忌刻殘暴、貪婪侵蝕等罪都不同大逆罪,僭越罪等殺頭的罪名,實在把那兩條罪名便是條條坐實在了,依著嚴勖的功勞官位身在八議之列,也絕落不到抄家身死的地步,只消將那條縱兵為禍、殺民冒功的罪名抹了去,便是不能恢復嚴氏榮光,卻也好召還當年叫延平帝發配了的嚴家后人們。 而到底嚴勖案已過去四十余年,當時主審此案的官員們過世的過世,便是還有活著的,也已老得不知世事,又怎么記得嚴勖此人此案。而延平、永興兩帝早已崩逝,更不能說甚,是以阿嫮早安排下人脈,要先打去殺民冒功這條罪名。 當時張三昂首告嚴勖時說的是,嚴勖將他所居之處的鄉民都殺了個干凈,他因著進山打獵,這才逃過一劫。而湘南的戶口黃冊上雖有張三昂此人,可也只說了他年齡三十一雖,五短身材,面黑眼大等,并無圖形對應,差不多的相貌便能混過去,這便是說無人能證明張三昂是張三昂,也無人好說張三昂不是張三昂。 而張三昂告下嚴勖之后,得著一筆銀子,便離了京,之后便鴻飛渺渺,還是嚴勖舊部不肯放他過去,順著他留下的線索仔細查去,撲了多少空,到底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竟真叫他們摸著了線索,那張三昂拿著了銀子便往江南去了,在湖州買地置產,娶妻納妾,竟是做起富家翁來。 崔振胡泉等人趕到湖州,想要拿住張三昂好逼他說出實話來,不想竟是到晚了一步,張三昂一家子竟是叫“匪人”盡數殺死,連著張三昂不足周歲的女兒也身首異處,家財也叫人掠了個干凈。若不是崔征等人自知不曾動手,幾乎要以為這是有人為嚴大將軍復仇哩。 嚴氏舊部一面兒覺著張三昂死有余辜,一面以為張三昂死后便是死無對證,嚴將軍冤仇難解。直至阿嫮進宮后,一日與陳奉提起嚴勖故事,陳奉將此事告訴了阿嫮知道后,才有轉機。 要說阿嫮才知嚴勖有冤時,還不能肯定是哪個主謀,待聽著陳奉將這段往事說來,還有甚不明白的,必是主使張三昂陷害嚴勖之人不想留這么個活口在,是以等到事淡這才殺人滅口。只是此人雖計算周全,可也留了三個大紕漏下來:魚米之鄉的湖州出了這樣窮兇極惡的匪人,偏又只做了這么一樁大案是一大疑點;平人一家叫匪人滅了滿門,何等大案,湖州知府竟不曾下死力去查是為疑點二;湖州知府任上出了這等未破大案,不過是個調任,其疑點三。綜合考量了,能做下這等大事的,普天之下超不過兩個人——延平帝與最后得利的永興帝。說來陳奉等人雖也早有認識,可拿著延平永興兩帝到底無可奈何。 不想阿嫮卻是個肯伏線千里的,寧可這枚棋子期年不動,也要在啟用時無有痕跡破綻。是以嫮那時便與陳奉笑道:“那張三昂命大,雖親故們都死盡了,倒是逃出他一個活命來,如今張三昂一家也遇著匪難不幸身死,許有個兒子如他父親一般能逃出生天呢?!标惙盥犝f不禁眉頭一動,又問阿嫮道:“便是有個兒子逃出生天又能如何?”阿嫮當時回道:“一個遺孤,他說他父親是何等樣人,人與他相處經年,都知道他安分老實,還能不信他嗎?” 這話的意思便是,張三昂欺著鄉民死盡了,是以胡說他是張三昂也無人指證他不是,那么張三昂闔家死絕,有人說他是張三昂兒子誰又能說他不是呢?再要編造些張三昂的言語來也非難事,一般無人能說他是胡編亂造。陳奉也是機敏過人的,當時就明白了阿嫮言中未竟之意。 只是阿嫮當時將將在宮中立穩腳跟,不過是個婕妤,還未顯出她的能為來,陳奉雖覺她的主意有些兒道理,先是不能肯定朝中何年何月能復查嚴勖一案,這一步棋如今放下,還不知哪年哪月用得上哩,或許,一世用不上也是有的。 可到底阿嫮也是嚴勖嫡親的外孫女兒,說這話也是為著日后辯冤做準備,所以陳奉還是將阿嫮的主意與嚴勖的舊部們說了。 嚴勖舊部本以為張三昂死后,嚴勖要翻案自是千難萬難,不想還有這樣一線生機,幾人反復商量了回,倒是覺著不妨一試。當年諸人從軍中退出后也有人成婚生子,其中就有人舍了個自家已成年的兒子出來,令他遷居到湘南,對外偽稱姓個立早章,喚做大郎。父母弟妹們因故亡故,家鄉不能呆了,這才輾轉流落在外。僅有一子一女,因他為人十分勤儉,連著兒子偶爾也要下地干活,便瞧上了章小郎老實又肯做活,也不嫌棄他年紀略大了些,竟把女兒許他為妻,招他做了女婿,是以章大郎竟然真就站住了腳。 如今即要復查嚴勖一案,便是三法司再模糊行事,也不好不使人往湘南去尋一尋張三昂其人的,即去尋張三昂,便是章小郎出頭的機會,誰又能想著這個十余年前就到了此地,又娶妻生子的章小郎是個西貝貨呢? 皇太后鈕鈷祿氏對這尼楚合本就不大喜歡,什么聞名上三旗的珍珠,一個閨中女兒,艷名遠播,很好聽嗎?手上又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這還算女孩子嗎?可一見了面,更不喜些,只是不喜的緣由換了:這臉龐兒楚楚可憐的,這身段兒裊裊娜娜的,活脫脫便是年氏這樣裝腔作勢的妖精,哪里有半分滿族姑奶奶的氣概。鈕鈷祿氏渾然忘了前一刻自己還在嫌棄尼楚合手上沾染了人命,只是見尼楚合,本就是兒子乾隆皇帝打了招呼的,鈕鈷祿氏不得不假意以關心老臣的口味問了幾句龔額身子如何,賞了尼楚合一對金鐲子就打發她出去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在回府的轎子中,尼楚合的心越來越冷,納穆,你們怎么樣了?雖然尼楚合知道,乾隆既有了解散血滴子的念頭,那這次任務成了,還有下次,皇帝要刁難臣子奴才,總跑不了。 ☆、第405章 自告 章大郎看著憨厚老實又肯賣力干活,倒是慢慢地站穩了腳。而當地有個洪小鄉紳,家中也有百畝良田,膝下僅有一子一女,因他為人十分勤儉,連著兒子偶爾也要下地干活,便瞧上了章小郎老實又肯做活,也不嫌棄他年紀略大了些,竟把女兒許他為妻,招他做了女婿,是以章大郎竟然真就站住了腳。 章大郎一聽著欽差到此查問當年嚴勖案,就失了些常性,鎮日里長吁短嘆,臉上也有愁云,端起碗來吃飯時連著筷子也拿倒了,叫孩子們看著吃吃而笑,都道是:“爹爹傻了?!闭麓罄汕埔谎蹆号畟?,臉上憂色更甚。 還是章大郎之妻洪氏素來溫良賢惠,瞧著丈夫這樣,私下把溫言軟語勸他,道是:“我瞧著你有心思哩,你到底有什么煩惱,不妨仔細說來,我能替你分擔的,我還能推脫嗎?”章大郎瞧了妻子一眼,心中更有愧疚,洪氏這樣溫柔小意的一個人,卻是連自家到底嫁了誰人也不知道,也是可憐哩。 洪氏見章大郎不出聲,將手上針線籮往一邊放了,又往他身邊坐了坐,探手去抓章大郎的手,輕聲道:“可是我大哥言語里得罪你了?我替他跟你陪個不是,你也休往心里去。如今爹爹還在,等爹爹百年后,你若是不愿再在這里,我隨你家去就是了?!焙槭线@一番話直叫章大郎眼淚也落了下來,卻不敢以真情告之,卻道是:“娘子,你可知道城里來了欽差哩?!焙槭峡吹谜煞蜻@樣,倒也慌了,頗有些兒手足無措,待要問丈夫:“你哭個甚?”可這四個字重如千鈞,懸在她舌尖吐不出來,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道是:“我去給你絞個面巾來?!?/br> 章大郎抬頭將洪氏看了眼,看她發髻上只別了支銀簪,身上衣衫不新不舊,舉動帶些驚惶,心上愧疚更甚,一把將洪氏拉著了,道是:“娘子,這些年,我哄了你哩?!焙槭下犞@話,如同驚雷一般,只拿背對了章大郎,連著嘴唇也有些兒抖:“你哄了我甚?”章大郎看著洪氏這樣,也自憐憫,起身走到洪氏身后道:“我哄你的多了。我不姓立早章,卻是弓長張?!?/br> 洪氏哪想得到枕邊人的姓也是假的,一時不知該說句甚,倒是站著不動了。張大郎又道:“張家人因故死絕了,這句不是哄你,實在是張家的事說不得哩,若是岳父知道,再不肯叫你嫁了我的?!焙槭下犞@句,身上也發起抖來:“莫不是你在家中還有前妻?”張大郎看著洪氏渾身顫抖,忙道:“我在家中不曾娶親。我不能啟齒的是旁的事?!?/br> 洪氏聽著這話,這才長出一口氣,到底她不是蠢人,想著張大郎是自欽差到了城里后才失了常態的,倒是回過神來:莫不是欽差來查的案子與他有關?忙轉過身來要追問,張大郎卻將臉扭在一邊,輕聲道:“你明兒就知道了。這一世總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苯心氵B嫁的丈夫是誰也不知道不說,兒女們更是連自家姓氏也不知道哩。 說來,張大郎早就后悔當時不該聽了自家父親的話到這里來充做旁人的兒子,事到如今,若是出了頭,那張三昂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他成了他的“兒子”,叫鄉民們如何看他們夫婦子女;若是縮了頭,這十來年的辛苦都付諸了流水,又有何面目去見父親與地下。 洪氏叫張大郎這句話說得連哭也不敢哭,又怕張大郎做出甚事來,只和衣而臥,連著眼也不敢閉。只她到底是個柔弱婦人,到得天蒙蒙亮時迷迷蒙蒙地闔了眼。洪氏以為自家不過是打了個盹兒,那知這一睡直睡到天光大亮去,還是小丫頭春草將她叫醒。 洪氏醒來時尚有些兒迷迷瞪瞪,只聽那春花急叫道:“姑娘啊,姑娘啊,不好了,姑爺往衙門里去了哩,”洪氏聽著這句陡然驚醒,將手伸來扯了春花道:“你胡說哩!你姑爺那樣老實一個人,去衙門作甚!” 話出了口,洪氏才將昨夜張大郎的話想起,頓時哭將起來。也虧得她是和衣而臥,衣裳衣裳還算整齊,只頭發有些兒毛亂,便開了鏡匣壓迫取抿子抿頭發,不想看著鏡匣里頭端端正正擱了一封信。洪氏雖是小鄉紳之女,小時倒也念過幾天書,并不是個睜眼瞎子,是以將信封拿起來,抽出信瓤一看,臉上頓時煞白。 卻是張大郎待得洪氏睡著,悄悄起身,留了一封合離文書在桌上,直承自家冒稱姓章,實是騙婚,如今甘愿與洪氏合離,家中財產盡數留與洪氏母子們等等。洪氏與張大郎素來舉案齊眉,也好算一對恩愛夫婦,是以驟然看著合離文書哪有不慌的,忙提了裙子往出跑,想要回娘家父親兄長討個主意。將將走到門前又站下了腳,倒是想起張大郎昨夜的話來,一轉頭便往縣衙方向跑去。 又說洪氏到底是個婦人,蓬頭亂發地在街上奔跑,自是惹得許多人注目,因看她臉上幾無人色,雖有人指指點點,倒也有人可憐她。因洪家在當地也略有些兒名聲,也有識得洪氏之人,看她這番模樣,說不得替她往洪家去與洪鄉紳父子報個信。 洪氏哪里知道這些,急匆匆來在縣衙前,叫衙役攔在了門前,道是:“你這婦人作甚?欽差大人問案哩??扉W在一邊。不然驚了欽差大家,你吃罪不起?!焙槭想p目流淚道:“官差老爺,里頭那個是我丈夫哩,您就叫我進去罷?!闭f了抓了水火棍兒往內探頭,果然看著張大郎端端正正地跪在堂中,瞧模樣兒不曾吃著苦頭,這才放心。這一放心,不禁哭了出來道是:“狠心短命的,你這是作甚!” 洪氏來得已略晚些,這時的張大郎已將假冒的身世與欽差都招認了個明白。來的欽差是大理寺的少卿,姓個鄧,單名一個竺字,年可四十五六歲,正是壯年,見識也明白,原是羅士信所薦。景寧考較過鄧竺為人后,也點了頭。只在鄧竺出京時細細吩咐提點了一回,要他秉公而斷。 鄧竺的為人明白,正是明利害,懂進退上,叫景寧一番敲打,頓時心驚:原來嚴勖案原是今上叫太后攪得無可奈何這才答應復核的。是以自家這一趟差,且要小心哩,便是查著甚真憑實據,也不好自作主張。一邊是太后,一邊是皇帝,哪個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若是自家遂了太后的婦人之仁,圣上絕不能喜歡;而若是逆了太后的意思,圣上為著哄太后喜歡,多半兒還是會將他懲治一回好哄太后喜歡。 是以將將出京就拿穩了主意,只肯走個過場,將還活著的人都問一回,實情記錄在案,旁的事一概不問不查,到了京中,只說是年深日久,證人們凋零得七零八落,也不是搪塞不過去、免得惹禍上身。 是以鄧竺連問了三天,果然如他所料,當時參與此案的人,大多已不在世了,唯一一個還活著的,已遠遷到了江西,并不在此地,而那首告的張三昂自進京之后便再沒回來過。鄧竺拿著這些口供條陳,可說是十分滿意,正預備著再盤桓兩天就要返京的,不想竟是來了個男子,自稱是當年首告嚴勖的張三昂之子張大郎,一時竟是又氣又鬧,原想說此人得著失心瘋,無如他帶來湘西的隨從中也有趙王府的侍從,只得忍耐著將張大郎宣了進來。 看著張大郎進縣衙,因看他生得高大,步履也算得安詳,一副鎮定模樣,鄧竺便將雙眼瞇了瞇。待得張大郎跪在堂上,便問道:“下跪何人?” 張大郎聽著鄧竺問話,心上恨恨,實不欲說自家是張三昂之子,可又不得不說,不免將牙關死死咬了咬,狠了狠心道:“小人張三昂之子,張大郎?!?/br> 鄧竺聽說臉上一笑道:“本官奉旨復查當年嚴勖殺民冒功一案,要尋張三昂問話,你說是張三昂之子?口說無憑,哪個能證明哩?”說著又笑,“張三昂昔年首告嚴勖得著朝廷褒獎,引得人動心也是有的,若你一時貪心錯認,本官念你年少無知,不加罪你也就是了?!?/br> 張大郎自是萬分痛恨張三昂其人,若不是他毀謗誣陷了嚴大將軍,他嚴大將軍也不會叫延平帝賜死,他父親更不會逼了他來做這惡人之子,是以恨聲道:“哪個要做他兒子哩!他為惡不淺,害了闔家老小性命,實在是報應!”此話一出,莫說是諸衙役,便是鄧竺也是驚得立起身來,雙手撐了公案道:“張大郎!你可知你說的是甚?” 張大郎將頭一抬,也把眼往鄧竺臉上看去,哼哼笑了聲道:“張三昂收著人好處,攀誣朝廷大臣,哪個愿意做他兒子哩!若不是大人來查,小人這一世也不會將此事提及?!?/br> 鄧竺到了這時,倒是將張大郎的身世信了個七八分,世上冒認人子的,自然只有夸耀“父祖”功勞的,哪個會得將自家父祖說得一文不值,圖個甚?是以就道:“張三昂攀誣朝廷大臣?這是大罪哩,你身為人子,且不說親親相隱,只說你輕言父過,也是大不孝哩?!?/br> 張大郎便道:“大人來此,難道不是問當年舊案的嗎?嘿嘿,可憐我那meimei,將將一歲,連著爹娘也不會說,路也不能走呢,就叫人一刀砍做兩段,連個全尸也無有,這都是拜張三昂所賜哩!若不是我命大,也做了刀下冤魂哩,還要與他親親相隱嗎?”說了雙手抓著衣襟一用力,將前襟扯開,露出胸膛來,由左肩及右腰一道刀痕,扭曲如地龍一般,色做紅褐,顯見得舊年傷得極重,這才留下這道疤痕來。 鄧竺看著臉上不由得失了顏色,而張大郎閉了閉眼,心上悲痛:父親狠心哩,為著圓張三昂一家都叫人殺人滅口,他是死里逃生的孤兒,不敢留在胡謅,折回家鄉去一說,竟是親自動手在他身上斬下這一刀,如今果然有了用處,可當年為著這一刀,他高燒不退,險些兒不起,又有誰來可憐他呢? ☆、第406章 辯冤 作者有話要說: 當年張大郎吃著這一刀,也是阿嫮聽說有嚴勖舊部愿意舍出一個兒子去充做張三昂之子,閑閑道了句:“凡事總要周全些兒,張氏闔家喪命,他一個遺孤若是一絲兒損傷沒有,哪個能信呢?”陳奉聽著這段,心上悚然而驚,不禁將阿嫮打量了回,雖是年少美貌猶如嬌花嫩柳一般,可計謀深遠,心思縝密且狠得下心哩,狠得下心舍身,也狠得下心將人拋出去,這樣的人立意做成一件事,還能不成嗎? 而張大郎對這事全然不知,他父親嚴安是嚴勖馬童,視嚴勖為父,能舍得他這個頭生兒子,張大郎出生時嚴勖已死,兩個素不相識,張大郎未必肯吃這樣的苦頭哩。只是這一刀果然有用,鄧竺看著這一處傷痕,再瞧張大郎滿臉憤憤,自然更信了些,又問道:“你且將實情從頭說來?!?/br> 張大郎便將從前叫陳奉等人教得的,這十余年來自家夜間在心頭念了千回萬回的故事講訴了一回: 道是張三昂自到了湖州置地買宅娶妻之后,不久就得著他這個兒子,而后陸續有子女誕生。湖州乃魚米之鄉,民風也淳厚,張三昂手上有田有宅有店鋪,原該是個安穩度日的富家翁,不想張三昂鎮日惴惴不安,又請了許多護院。張大郎當時年少,并不明白,及至稍長,便察覺自家父親仿佛中心有愧的模樣,他身為長子,日更該著當家理事的,自然要問。 張三昂起先不肯說,張大郎一問便唉聲嘆氣一回。一日吃醉了,這才將一段隱事說來。說是當年張三昂是湘南一鄉民,本姓也不是張,且身無長物家無恒產,不過靠打獵換銀米過活。一日進山打獵,遇著個迷路的男子,帶了許多隨從,請張三昂為帶路。 帶路時自不能一言不發,彼此也有交談那男子聽得此地數年前曾有山匪為亂,是嚴勖帶兵剿滅;再知道張三昂上無父母兄弟,下無妻兒,竟是孤家寡人一個,便以重金引誘,先在張三昂面前放了兩百兩銀子下來,要張三昂出首去告嚴勖殺民冒功,待得事成再送他了千兩白銀。 張三昂打小兒困苦,平素打獵也不過混個溫飽,連房妻室也娶不成,猛然見著兩百兩雪花銀子,連著眼都花了,再聽得事成還有兩千兩酬謝,重金之下迷了心智,竟是一口答應了。只張三昂沒想著自家這一狀,竟送嚴勖上了死路不說,連著嚴勖家人也遇著了禍殃,到底張三昂算不上個真惡人,是以偶一想起,心上不免有愧。又聽說,嚴勖部將要為嚴勖復仇,是以常年睡不能安枕。 張大郎聽說之后,心上也自有愧,又過得幾年,一日夜間,家中忽然闖入了賊人,見一人殺一人,手下全不留情,張大郎與張三昂一起叫人從藏身的地窖中找出,不住地磕頭求饒,為首的那人叫哈哈笑道:“你從前能拿了我家主人的銀子攀咬嚴勖,焉知你日后不能反咬我家主子?!毖援?,當胸一刀,將張三昂殺死在地,又一刀劈向張大郎,將他砍翻在地。 張大郎這一番話說完,身上衣衫都濕透了,臉上一片雪白,咬了咬牙道:“待我醒來,家中人口已叫人殺個凈光,想是那些人以為我已死了,不曾補刀,所以才叫我撿了這條命來。這樣的父親哪個想要!”這番話張大郎心中念過無數回,每一回念都有一層怨念,是以這時說來,字字句句如同詛咒一般,聽的鄧竺不寒而栗。 到底鄧竺是領了圣命的,又勉力鎮定,問道:“你即逃出性命,如何不去縣衙告狀,要往湘西來?” 張大郎回道:“嚴勖曾是大將軍哩,要害他的豈能是平常人?且張三昂也不曾告訴我是哪個哩,我告誰來?若是那些人還在湖州未走,看著我出頭,回頭將我殺死也未可知哩。湘西原是我家鄉,雖是沒了親故,倒是更好。便是那些人也不會想著我能回這里來,可不叫我逃出了性命?!?/br> 鄧竺問道:“你即隱姓埋名,偽稱姓章,又如何肯出頭認了你是張大郎?”張大郎就道:“我若是不知道這段事也就罷了,我即知道,又親眼看著闔家受此事連累送了性命去,心上豈能不怕。如今天使來復查,若是當年那些人再來,倘或尋著了我,豈不是連累了我妻子兒女?倒不如將實情都與天使回了,那些人也沒了害我妻兒的緣由?!?/br> 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倒是說得鄧竺點頭,便命人將張大郎帶去后衙,暫時關押。洪氏在衙門口將張大郎的話聽得清楚明白,這才明白張大郎昨夜的話是甚和意思。嚴勖當年往湘西剿匪,也是與湘西民眾有恩的,是以當年說嚴勖縱容部下殺民冒功時,也有鄉老不信。只是當時是延平帝下的旨,鄉民們不敢呼冤罷了,這時聽著嚴勖竟是自家枕邊人的父親所害,洪氏驚得連魂不附體,眼睜睜看著鄧竺退堂,將張大郎帶去后衙,抖了唇,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得,失魂落魄一般地晃出縣衙恰叫洪鄉紳父子們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