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原是玉娘知道乾元帝問了楚御醫再來尋自家的事,總瞞不過人,這是其一;其二,乾元帝好端端在自家寢宮昏倒,總要有個合情合理的說頭才好與天下臣民交代;再有,董明河與乾元帝請脈時,玉娘將他臉上神情都看在眼中,分明有些見獵心喜,若真叫他將乾元帝救醒,大家只怕都活不成。 有此三樁緣由,玉娘便故意哭訴一番,一面點醒董明河,一面好將事圓過去。因她這一番哭訴,除著董明河外,寢殿中的宮人內侍們俱都嚇得腿軟,連著景晟臉上也變了顏色。 要說景晟,他父親乾元帝是個聰明君主,他母親阿嫮,更是千伶百俐,他是他們的孩子,智慧上還能差了嗎?且他自三四歲起就叫乾元帝帶在身邊視政,其靈巧智慧之處,多少大人也比不上,聽著玉娘自承是罪人,哪能不怕:“若父皇重病當真與母后有關,我固然是太子,可也未必能保得母后平安。宗親大臣們怎么肯與母后善罷甘休?!碑斚聦⒆笥乙豢?,宮人內侍總有八玖個,這些人還罷了,要打殺也不是尋不出借口來,乾元帝昏倒就是個現成的??啥t也聽著了,要除他容易,要叫他閉嘴難哩!更何況門外還有史官在,這倆人總不能也滅了口去,只得硬著頭皮過來勸說玉娘,道她傷心得傻了:“您為人朝野哪個不知道呢?父皇原有舊病,也不是您想的?!?/br> 玉娘只做充耳不聞,依舊把帕子捂了臉哭泣,一面又與董明河道:“原是我生太子時傷了身子,御醫道我再難有孕。我怕圣上知道了擔憂,不叫楚御醫告訴圣上知道。不想圣上不知從哪里聽說,走來問我,才說得沒幾句,圣上就倒下了,如今我這心上刀割一般。你若是能救得圣上,我自請圣上與你加官進爵。你若是不能,我,我叫太子治你的罪!” 景晟聽了這兩句,知道玉娘將不能再生育一事瞞著乾元帝,這事說來也有罪名??烧嬉獜娹q起來,也算不得大事,有他在,總是無大礙的,這才悄悄地出了口氣。 又說董明河這時也請完了脈,回奏道是乾元帝一時憂急,是以引發舊疾,這才昏倒。若是三日里不醒,便告不妙??扇粢厶K醒,需得用虎狼藥,是以請皇后懿旨與太子令旨做主。 到了這時,玉娘方將史官召進來,使董明河將乾元帝病況與史官說了。玉娘又道是:“御醫要使虎狼藥,我也不敢就做主,還待兩位皇子來了共同商議。爾等稍后?!笔饭賯兾ㄎㄟB聲,復又退在一旁。 少刻,景琰頭一個趕到了椒房殿,因景晟自幼就叫乾元帝當儲君看的,是以反而嚴厲。反是景琰,因她是玉娘與乾元帝頭一個孩子,是以最受乾元帝溺愛,父女們感情深厚,看著乾元帝這樣,又急又怕,待要大哭,已叫景晟拖在一旁,喝道是:“父親昏著哩,可經不得你哭鬧?!边@才將哭聲忍住,淚水依舊滾滾而下。 下接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 《殷書.明帝本紀》 帝幸椒房殿,與后私語,忽犯舊疾,遽然倒地,后惶惶無所計,啼泣不已,時太子晟與后請安至,安撫之,又宣御醫董明河。三日后,帝甦醒,然已口不能言,唯對后流淚爾。后對泣曰:愿效周公身請武王之命,上以報帝之恩。帝淚更甚。 ☆、第361章 夢醒 景琰到后不久,景寧也趕了過來,因跑得急,頭上玉冠也有些歪斜,進得殿來氣喘吁吁地將殿內掃視一回,看玉娘坐在榻邊靠在珊瑚身上,雙眼已哭得腫了,景琰景晟姐弟兩個站在她身后,便先過來與玉娘見禮,道是:“母后,御醫怎么說?父皇可要緊不要緊?” 玉娘聽著景寧問話,只把帕子來捂臉,又哭幾聲,只是不答。還是景晟將董明河的話又說了回,景寧倒也躊躇起來,又將玉娘看了眼,便將景晟扯到一邊道:“你是儲君,也做得主哩,何必非要娘為難?!?/br> 景晟聽說,詫異地瞧了景寧一眼:說來儲君雖也有個君字,只要父皇在一日,他卻是自家做不得主的。若他這會子自行拿了主意,無論父皇日后醒還是不醒,在史書上總好有他一筆“弄權”。若是娘以父皇皇后的名義把做主的權柄與他,倒還好說哩。自家這個哥哥素來溫柔靦腆,卻也是個皇子,如何連著這個也不知道? 實在是景晟從三四歲起就看著乾元帝處理政務,耳濡目染的,雖將將九歲,竟已養得全無半分孩童的天真。 景寧卻真是教玉娘養得溫柔靦腆,心思單純,說這話時只是憐憫玉娘哭得可憐,倒是忘了景晟雖是太子,可若他在乾元帝昏迷其間做了乾元帝的主,若是乾元帝就此長眠也就罷了,一旦醒來,指不定就要對景晟另眼相看。只他到底也是個聰明的,叫景晟看了這眼,立時明白自家許是失言,臉上也漲紅了,垂首道:“我糊涂了,六弟勿怪?!?/br> 虧得景晟知道景寧為人,聽著他改了口,倒也沒再疑他,只點了點頭道:“待大哥來再看看罷?!毙值軆蓚€復又走到玉娘身邊。 玉娘瞧著是在飲泣,心神卻是分了一半與景寧景晟兄弟,看著他們過來,便抬頭問景晟道:“你大哥哥怎么還不到呢?你父皇這樣,我心上急得很?!本扮谟衲锷砗笳局?,聽見這句,好容易忍住的眼淚,又斷珠一般地落下來。 素來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逢著這樣大事,兩個唯恐乾元帝會得山陵崩,是以在一旁都打醒了精神在一旁記錄,看著皇后只是哭泣,太子囿于身份又不好貿然做主,兩個不免都著急起來:皇帝這都昏多久了!放著御醫在一旁不叫他看,非要等什么皇子,這是皇后該說的話嗎?皇后是做什么的?皇帝的正妻,國之小君!皇帝倒下,若是無有太子,她就做得主,哪里同民間愚婦一般,只會哭泣哩!只是眼前這位,受出身所限,素來荏弱,又叫皇帝寵慣了,倒也全然怪她不得。 皇后不出聲,便是太子也不好自家做主,若是乾元帝的病情因著這番拖延出了事兒,他們兩個在場的史官只怕就要叫御史們罵成篩子。是以兩人對瞧一眼,只得過來勸玉娘,只道先給乾元帝用藥要緊,這樣拖下去不是個事兒。 說來玉娘正是有意拖延,乾元帝是犯了頭疾,自是拖延得越久,痊愈的可能越小,可叫兩個史官諫著,也不好當不知道,只得與景晟、景寧兩個道:“我甚也不懂哩,你們兩個商量著拿個主意?!?/br> 景晟聽著玉娘終于松口,心頭一松,因看自家娘親眼睛已哭得紅腫,自然憐憫,又勸玉娘到一邊歇息,玉娘心上只怕乾元帝這時醒來,倒是還能說話,將她身份嚷破,是以要留在乾元帝身邊,已做個臨機應對,口中卻道:“你父皇醒來,我不在一邊可怎么好呢?!本瓣蔁o奈,只得叫景琰好生照拂玉娘:“好生勸解,勿使啼哭?!闭f了便同景寧、董明河到一旁商議。 景淳雖也接著了信,無如他住在宮外的晉王府中,待得他趕到,景寧,景晟兄弟兩個已與董明河商議停當,總是乾元帝為人驕傲,必然不能忍受自家這樣不生不死的模樣,且國賴明君,總要勉力一試。景淳聽說,想了想,點頭道:“父皇是天子,自是百神庇佑,總會無事的?!毖援叿教ь^去尋高貴妃,卻不見自家母妃身影,待要問上一問,因看玉娘坐在乾元帝身邊,正把雙眼看過來,想起玉娘從前那些手段,當時就住了口。 又說董明河開得藥來,景晟使人去煎得nongnong一碗,半扶得乾元帝起來,待要將藥灌下去,無如乾元帝不獨是雙眼緊閉,更是連牙關也緊緊咬著,竟是喂不進藥去。 只說乾元帝即不能自家用藥,也只好撬開牙關灌了。景晟使人取了象牙筷來,將乾元帝的牙關撬開,將藥一勺一勺往乾元帝口中倒去,無如乾元帝連著吞咽也不能,一碗藥竟有一半溢了出來。 到了這個時候,殿中自是一片哀泣之聲,連著景淳也紅了雙眼。玉娘慢慢地舉去帕子來將臉遮住,嗚嗚咽咽地哭泣,人只當她為著乾元帝哭泣,卻不想玉娘借著帕子遮掩吐了口氣。 本來依著玉娘心思,是想用水滴石穿的功夫慢慢地將乾元帝的身子拖垮,有那兩三年,她又能做下多少預備功夫,總能叫世人以為乾元帝是病入膏肓,是以英年早逝。 可哪里想得到偏偏節外生枝,景和那件事上竟有這樣大的漏洞,以至于生出禍事來。若是景和無有那些齷蹉念頭,她這一條嫁禍計,也好算天衣無縫了,偏偏就壞在了那兩幅畫上。 楚御醫那里本就不是個破綻,楚御醫為著自家的身家性命,也不能將他煎了絕育藥與皇后吃的事說將來。叫乾元帝知道她不能生育了,又叫楚御醫瞞著他又如何?不過是她怕乾元帝因此厭倦冷淡,故而不敢說,這樣的由頭指不定還也混得過去,便是混不過去,乾元帝因此冷了她,景晟儲位穩固,乾元帝又沒多少年活頭,忍一忍又何妨。偏當年嫁禍景和留下了破綻,依著乾元帝的聰明,多半能查出真情來,是以逼得玉娘不得不倉促應對,直接將乾元帝氣昏過去。 變起俄頃,玉娘到底無有把握,時刻提著心,知道這時乾元帝連藥也吞不下了,這才放下心來。 乾元帝這一倒下,次日自不能上早朝,只由昌盛往前殿去道了聲,滿朝文武倒也沒覺著出事,不想又過得兩日日,乾元帝依舊染病,諸人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除著乾元帝,太子景晟、晉王景淳、趙王景寧都無有上朝,一時間竟是人心浮動起來,直將宗正寺楚王并太子太傅太子太師等團團圍住,要問乾元帝病情。還有些機靈的,又來糾纏謝逢春父子們。只是又哪里問得出詳情來。 楚王倒是知情的,卻是乾元帝昏倒后次日,玉娘就將他請進了宮,在宣政殿中見了他,甫一見面含淚將乾元帝昏厥的事告訴了他,又道是:“圣上如今昏迷不醒,我子幼母弱,全無主意,還請皇叔指點一二?!?/br> 說來阿嫮能有今日,除著她聰慧過人,心狠手辣之外,模樣兒也十分討巧,并不是艷麗嫵媚的長相,卻是一副兒婉轉清麗模樣,便如今已是一子一女之母,年已交三旬,含淚看著人的時候,也依舊好稱一句,嬌柔如梨花著雨,便楚王這等知道她有手段的,看著這樣,也要心軟。且景晟太子早立,無人能與他爭,倒不如成全他們母子。待得景晟日后踐祚,自家兒孫們自然有好處。是以楚王當時便答應玉娘,他去串聯些宗親,暫且將乾元帝病重這一消息壓住。以五日為期,若是乾元帝當真不能醒,便由宗室們首倡,請太子監國。 乾元帝便是在這個當口蘇醒的。他這一場昏迷,起先全無知覺忽然,忽然有一日做起夢來,迷迷糊糊有人在他耳邊說話,是個女聲,又低又緩,縈繞在耳邊,逼得乾元帝不得不打醒了精神仔細聽去,聽得明白了,卻也把聲音給認了出來,是玉娘哩。乾元帝正要叫玉娘不要怕,他歇一歇就好,她這般嬌弱,景晟又小,他哪里放心得下。 可聽著玉娘在他耳邊輕聲道:“圣上,您初初見著我,就喚我阿嫮哩,你當真不怕我真是阿嫮么?” 乾元帝心上一刺:那日他第一回見著她,和阿嫮脫了影兒一般,像到這樣,怎么不叫人疑心呢,所以他查了她的來歷,連著祖父是誰都有記錄。是哪個告訴的她?!實在該死!雖她承寵是因為她肖似阿嫮,可現在,她是她,阿嫮是阿嫮。 玉娘仿佛知道乾元帝心上所想,又在乾元帝耳邊道:“您看,您記得我的臉,卻忘了我說的那句話‘他就不怕你睡著了我給他一刀么’??墒俏矣浀醚?。我時時刻刻記著呢?!?/br> 這是,阿嫮說的,若不是她說了這句,他又怎么舍得賜死她。 乾元帝心口又開始痛得呼吸不得??捎衲锘腥粑从X一般,又道:“那時您睡在我身邊,我多想給您一簪,可李家還沒報應哩,我怎么甘心。巫蠱,那是我呢,我費了許多手腳才叫小唐氏入轂!您那岳父,為著自家女兒害我沈氏滿門,我自然是要報仇的,他李家少死一個,都不算報仇哩,可您看,我做到了。沈家還有我沈昭華,可他護國公一門,死得干干凈凈?!?/br> 不,你是玉娘,你不是阿嫮??!你怎么能是阿嫮!你是阿嫮,怎么肯替我生了這樣出色的一對兒女。 乾元帝在噩夢中掙扎,卻張不得眼,開不得口,忽然想起楚御醫的話來,皇后殿下不能生育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有了景晟,你就不愿再為我生兒育女!乾元帝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忽然就從噩夢中驚醒,張開眼看時,卻見頭頂是金絲錦帳,四周珠光瑩潤,原是身在椒房殿內的錦帳中。 是夢啊。乾元帝長長出了口氣,閉了閉眼,待要出聲喚玉娘,一張口,卻是發不出一點聲音。乾元帝一驚,待要翻身坐起,不想竟是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再想一想方才的噩夢,整顆心仿佛浸入了冰水一般。 “您醒了?”一張欺霜賽雪的粉面慢慢地湊了過來,秀眉根根分明,一雙眼兒黑白分明,這是玉娘還是阿嫮? 乾元帝雙眼中忽然涌出淚來。 ☆、第362章 垂簾 玉娘看著乾元帝流淚,臉上先是有些遲疑,眸子一轉,臉上已帶了些哀切歡喜之色:“圣上,您可嚇死我了。您怎么樣了?可要宣御醫?元哥兒與阿琰,阿寧都在呢,您要不要見一見?” 乾元帝聽著玉娘這幾句,幾乎想笑,瞧瞧他,這樣的虛情假意竟能將他騙了十數年,騙得他一心以為她柔弱可欺,還不知她看著他待她如掌上珍心頭血,心上是怎樣笑他。到了如今還把個柔弱面孔來對他,又提了三個孩子,這是怕他發難,所以用三個孩子來打動他的心腸嗎?只是乾元帝臉上抽得幾抽,竟是連笑也笑不出來。 玉娘早聽董明河言道,乾元帝昏得愈久痊愈可能愈小,便是醒了,也多半是個口不能言,足不能行的廢人。是以看著乾元帝甦醒,玉娘心上先是一驚,待得看著乾元帝連著笑也笑不成,這才放心。雖看乾元帝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臉上笑容一斂,忽然直起身來,揚著聲兒道:“御醫呢,御醫在哪里,圣上醒了!”說得這句,又俯身在乾元帝耳邊道:“您是開不了口么?你若是開得了口,是不是要喚人進來將我拿下?” 乾元帝聽著玉娘這話,莫說是他口不能言,便是能說得話,也不知該說甚好,只得把眼閉了閉,眼角滑下淚來。 昌盛與金盛兩個候在一旁,只離得鳳榻稍遠,并不能聽著玉娘與乾元帝的私語,忽然聽著皇后大聲道是圣上醒了,自是十分驚喜,昌盛飛快地奔了出去,將守候在偏殿的御醫們都喚了來,為乾元帝診脈,又將守在殿外的左右史官也喚了進來。 御醫們進來請了脈,都是相顧嘆息,滿口道著“臣無能”齊刷刷地在榻前跪了。卻是乾元帝原本的頭疾在董明河的手腳下,本就日漸沉重,便是沒有玉娘這一氣,早晚也要倒下。又哪里經得住玉娘即是阿嫮,而他們這些年的夫妻恩愛不過是一場報復的真相,雖是未死,卻已是癱瘓在床,連著說話也不能了,幾乎沒了痊愈的可能。 乾元帝聽得自家這般,不由向玉娘看去,也不知是想瞧瞧她得償所愿的歡喜,還是想看看她臉上可有半分哀傷后悔。 不想玉娘聽著御醫們回報,面對了乾元帝珠淚兒就滾滾而下,口中道是:“天不仁也!愿效周公身請武王之命,上以報帝之恩?!痹钱斈曛芪渫跫Оl重病,其同母弟周公旦上上蒼許愿,原以身代武王之疾,并做冊文,藏與金匱,世人并不知情。待得武王崩,周公抱成王與膝上理政,諸侯心懷不滿,造有流言,道周公有篡位之心,成王年幼,故而疑之,周公懼而辭官,退居封國。一日風雷大作,雷電將金匱劈開,人方知周王之忠。 玉娘此時比出這個典故來,哪里是說給乾元帝聽的,卻是說與身后的左右史官們聽得。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自然要將這段記入史書,也少不得流傳出去,自能為她博一個賢名。待得她日后力主為沈、嚴兩家昭雪時,更有些說頭。 乾元帝本性聰明,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頭腦卻是前所未有的明白,自是明白阿嫮用意思,幾乎想仰天大笑一回,無如他臉上抽得一抽。到底露不出笑容來,喉中“嗬嗬”了兩聲,把雙眼緊緊盯在玉娘臉上,淚珠滾滾落下,瞬間將頭下的錦枕沁濕了兩片。 果然左右二史官將乾元帝與玉娘這一情狀寫下,倒叫看著史書的后人以為明帝與后情深意篤,竟是成了大殷史上難得的一對兒恩愛帝后,連著玉娘進宮后,皇后就動輒得咎這都叫人忽略了過去,反以為廢后李庶人狹隘惡毒,是以被廢,無可憫之處,這是后話。 因有御醫們的診斷,又有楚王、臨安王、潁川王等力主,請太子景晟臨朝監國。因太子年幼,請皇后謝氏仿前朝馮太皇太后,與御座后垂簾輔政。 說來乾元帝做皇帝,倒還是個明君,手下言路開闊,宗室們上得奏章,朝臣們有些兒肯附議,也有些兒覺著乾元帝即臥床不起,太子監國也是應該的,可皇后垂簾大可不必,更不能把馮太皇太后拿出來比較。 附議的道說是:皇后自立后以來,素來克己守禮,也肯約束家人,謝氏一門也不過她兩個哥哥在朝,而她兩個哥哥都是科舉出身,可見也是有些兒真本事的,并不是胡亂提拔。且謝后素來賢淑知恥,并不是胡亂作為的人。 這個胡亂作為,倒是要說到乾元帝立景晟為太子后了。那時河南太康縣令張影上書,言稱經其考證,皇后一族,原是出身古陳郡陽夏今太康的謝氏名門分支,因晉末戰亂,顛沛流離至東陽州陽古城。 陽夏謝氏,出了多少風流人物,天下哪個不知?便是魏晉南北時門閥林立,王謝世家也是一等一的華族,扯上這個來歷,比之皇后從前的商戶女出身,可是光彩許多。且這樣做的,便是皇家也有哩,譬如三國時劉備,便要說他是漢帝玄孫,中山靖王劉勝之孫。若是能給皇后加個這樣的出身,倒是光彩許多。 張影只以為自家這道本章必能討好得帝后太子,哪里知道奏章上去的次日就叫駁了回來。駁回奏章的還不是乾元帝,竟是皇后?;屎笥H自斥責道:“竟使人冒認出身,汝無種乎?”這話說得頗為直白,直叫張影羞憤,幾欲尋死,不獨沒了前程,還不得不把個縣令也辭了去。 支持玉娘垂簾的,把這些舉了來,更將趙王景寧也推了出來,只言皇后但凡有一絲兒嫉妒之心,也不能將趙王養得熙熙如君子,直道皇后雖出身平凡,卻是最是賢德云云。 覺著皇后不該垂簾的那些朝臣以為“馮太皇太后的確出身清貴,其祖為列侯,其父是翰林,馮太皇太后通讀史書,心慕前朝女杰,自名為照。馮太皇太后年十六以才德入梁朝成帝后宮,雖終身無子,卻撫養了光帝皇子。光帝三十而崩,膝下無子,由馮太后太后做主,過繼了陳王幼子,是為和帝。時和帝年七歲,因光帝貞憫后殉節,是以馮太皇太后扶幼帝臨朝,至和帝及冠歸政。馮太皇太后當政期間,重用賢臣,抑制外戚,政治清明,頗有政聲。只是那位馮太皇太后并不是大殷人,卻是前梁人,而梁朝正是覆滅在本朝太/祖手上。 且不說馮太皇太后是前朝人,便只把兩個出身拿來相比,也是不能相提并論。馮太皇太后清貴出身,幼有才名,而這位謝皇后是個什么出身?其父如今是承恩公,可哪個不知他出身商戶,是靠著女兒才得的爵位。且士農工商,商人雖也是個良民,可這身份莫說清了,與貴字也沒半分關系。這樣的出身,若是叫她主了政,若是要一意提拔她那些親眷故舊,太子又幼弱,哪里擋得??!便是大殷朝之禍。 固然皇后那時賢德,可回護母家也是人之常情,哪能知道以后呢,兩邊兒哪個都以為自家有理,直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景晟并沒坐在御座上,而是在御桌邊架了一張椅子來聽政,看著下頭的大臣們為著母后能不能臨朝爭論個不休,確也惱怒。 在景晟看來,母后為人溫柔聰明,最是通情達理,且別說她必定是不愿意垂簾聽政的,便是她垂簾了,也不能是個擅權的。那些人這般激烈反對,只怕是欺著自家年幼,又是初掌朝政,是以故意在這等事上發難,好顯示出他們本事來。若是這回叫他們得逞了,日后還要生事,自家的政令還能通暢嗎? 是以在爭吵的第三日上,景晟先問楚王道:“楚王,本朝可有律令,不許后宮干政臨朝?”楚王本意就是奉承景晟與玉娘母子的,聽著景晟動問,忙出列道:“臣啟奏,本朝自立朝以來雖無后妃干政之例,卻也無明律不許,且祖宗規矩也不是一成不便,總有事急從權之議?!?/br> 楚王這話一說,就有大臣要出列爭執一二:即無前例,便是默認此條,凡事事急從權,那還要甚規矩。 不想景晟聽說,不待大臣出列,臉上已露出愁容來,嘆息道:“天不仁,使父皇遘疾,孤臨危受命,然左顧無人,心中惶惶,爾等執意不允,要使孤無所依傍么?”這話便說得極重了,置年幼的太子與無所依傍之地,難道要挾太子以足私心嗎? 景晟說得這句之后,滿朝文武俱都口稱“不敢”跪了一地。景晟看著這樣,這才點頭道:“如此,便請皇后垂簾,可乎?” 雖景晟問著“可乎”可他話已說到這樣,哪個大臣還好說個不字,只得答應。景晟在前朝這一番作為,自有人飛奔了來告訴依舊守在乾元帝身邊的玉娘知道。 ☆、第363章 弟兄 作者有話要說: 啼聽,在 詞語解釋中還有“仔細地聽”這一解釋。 乾元帝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神智卻是明白的,聽著景晟請玉娘垂簾,他如今也知道了玉娘的心機手段,景晟雖是聰明,可在玉娘手上討不了好去,唯恐呂武之禍要在本朝重演,自是即驚且急,待要阻止,可他如何發得出聲來,徒自嗬嗬,口涎自嘴角流下。 玉娘揣摩了乾元帝十數年的心思,自然知道他急的什么,無非是怕她效仿前朝那些妖后們,拿了帕子來替乾元帝擦去口角涎水,在他耳邊道:“您猜一猜,我想不想臨朝稱制呢?或者我要不要學韋后呢?” 玉娘口中的這個韋后,正是唐中宗李顯之妻韋氏,韋氏恃中宗之寵,專權亂政,而后竟是毒殺中宗,意圖臨朝稱制,史稱:“韋氏之亂” 玉娘說得這兩句,看著乾元帝臉上抽了抽,又笑道:“您放心,我且舍不得您死呢,您要死了,怎么看得見大權旁落呢?”說著又直起身來,將擦過乾元帝口涎的帕子扔在一旁的金盤上,側了螓首將乾元帝青紫的臉色看了眼,心下頗覺快意,臉上露出微笑來,眼波若水,即嬌且媚,一如往常,瞧在乾元帝眼中幾生恍惚。 因太子力主,晉王景淳并趙王景寧支持,連著諸宗親也無有人反對,是以朝中反對皇后垂簾的大臣們雖心中不愿,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忍氣吞聲。倒是來請玉娘時,玉娘還推辭了兩回,還是景淳與景寧一塊兒勸了,玉娘方才答應,又與景晟道:“你年少,遇事若不決,可分別請問太師太傅?!本故墙^口不提謝顯榮謝懷德倆兄弟。 景晟秉性聰明,聽著玉娘這話,竟就叫他抓著了要領,若是將太師太傅們湊在一起請教,萬一爭執起來,兩個都不能暢所其言。倒不如分開請教,意見一致也就罷了,倘或有分歧,便可仔細請問,這樣他也能明白其所以然,從而自家拿個主意來。 一來乾元帝雖吃著玉娘這個大虧,可在朝政上素來精明,前頭的永興帝也是個明君,子承父業,兩代明君相繼,是以當下正可說是四海升平,熙熙盛世;二則,太子景晟秉性聰明,又是乾元帝早早就帶在了身邊仔細教導的,頗有些見識;三來,有楚王并太師太傅們在旁輔佐,是以乾元帝雖倒得忽然,朝政竟是未受多大影響,依舊平穩。而玉娘隨景晟臨朝,小朝會不至,唯五日一回的大朝會方現身,也是身在簾后一言不發,叫朝中原先擔憂玉娘仗著皇后身份干政的大臣們放下心來。 是以《殷史.皇后志五》有錄:時后垂簾,默無言,唯諦聽。太子嘗請計與后,后辭讓,也不提謝氏諸子,言與太子曰:“我素不問政事,汝為儲君,請自決斷。若不決,可請問三公矣?!睍r人皆嘆其賢。 又說玉娘臨朝垂簾,也不曾為自家兄長們討要官位。朝中那些自詡聰明人,哪里知道玉娘這是有意打壓謝顯榮,而謝懷德那里并不如何看重爵位,是以故意擱置。只以為玉娘圖謀得是長遠:若是皇后如今一力抬舉謝家,叫太子對外家怎么親近得起來,待得日后太子親政,少不得要受冷落。倒不如如今冷待著,待得太子即位,自然抬舉外家,如此,只消謝家不自家作死,自是名利雙收,富貴綿延不說,皇后自家也有美名,可說是一舉兩得。 說來謝顯榮自叫玉娘有意冷落,心上難免委屈,好在他名利心雖炙,卻也不是個糊涂的。叫玉娘這般冷落著,心中雖有百般不甘,卻還裝出個無事人的模樣來,照樣地上衙辦差,與眾人應酬,倒還叫眾人以為他淡泊。 等乾元帝得病,太子監國,謝顯榮自以為玉娘總要依仗家人了,不想玉娘雖是坐在御座后垂簾,卻是一聲也不出,若不是他身為三品,列位靠前,能看得珠簾后人影綽約,幾乎要當簾子后無人。便是謝顯榮再沉得住氣,到了今時今日,也有些捉急,下得朝來徑自來尋謝懷德問話,道是:“殿下是個甚主意,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太子倉促年少監國,她竟由得太子親近外臣,難道在她心上,你我兄弟都是無用之人嗎?” 謝懷德聽著謝顯榮這一番話,十分詫異,疑問道:“哥哥何出此言,殿下還能害了自家兒子么?你我又有甚把握勝得過太師太傅們?” 這話將謝顯榮堵得啞口無言,臉上慢慢地紅赤起來,頓了頓才道:“她就知太師太傅們無有二心?放著那至尊位置在眼前,宗室間若有一二有大志氣的,嘿嘿?!敝x懷德聽謝顯榮這幾句,不禁搖頭道:“哥哥,你如今怎么糊涂至此!就有宗親有大志氣,也要有些兒一呼百應的本事才好動手哩,且不說人肯不肯服他,就是神武營可還在呢?!比羰菬o人呼應,哪個宗室敢動手?可大伙兒都是宗室,憑甚要呼應他哩?倒不如叫小太子喜歡了,自家子孫才有前程。更別說趙騰手上的神武營,神機弩可是拿血喂出來的,而趙騰從來都是乾元帝心腹。 謝顯榮也知自家說得無理,不過是自覺不得志,發幾句牢sao罷了,若是謝懷德把好言相勸,他也就罷了。不想謝懷德不獨沒把好言相勸,反是一番教訓,說得臉上頗下不來,哼了聲,似笑非笑地道:“如今我比不得你,你身領著吏部,是天官了,自然有官威有見識,哥哥受教了?!?/br> 謝懷德叫謝顯榮這段說得面上也紅了,他少年時就是個淘氣的,有馬氏寵著,莫說謝顯榮教訓了,便是謝逢春也拿謝懷德無可奈何;倒是弟兄兩個都入朝做了官,謝懷德這才收斂起鋒芒來,與謝顯榮做出副兄友弟恭的姿態。謝懷德又生得好皮相,端起姿態來,真好說個風姿溫潤,日子一長,竟叫謝顯榮將謝懷德從前的不羈都忘了,今日吃著他這一頂,這才想起從前在謝懷德手上吃過的虧來,又羞又氣,撂了幾句話,這才拂袖而去。 好在謝懷德也知道謝顯榮為人,雖是個爭強好勝的,卻也聰明,絕不能做甚與外人勾結坑害自家人的蠢事,是以只搖頭嘆息了會也就由得他去了。又私下囑咐了梁氏,使她求見玉娘,將謝顯榮所說轉告玉娘知道,一來是要玉娘知道謝顯榮心氣不平,若是能抬舉一二,不妨抬舉一二,也無大礙的;二則,雖他當時駁回謝顯榮所說,可萬一就有蠢的呢?以為自家天命所歸,能使四海來朝呢?總要問下玉娘,若是她有盤算,自家人能配合的也好配合一二。再有,乾元帝如今病倒,請殿下將調動神武營的印信握在手上,暫不能交與太子。 聽著前頭兩條也就罷了,聽著神武營這條,梁氏面上勃然變色,神武營都是驍勇軍士,手上又有神機弩,雖不好說以一敵百,以一敵十怕還是能的,便是京畿生變,也能穩穩護著乾元帝走脫,這樣一支隊伍,自是該握在乾元帝手上,如今事急從權,皇后代掌也無甚問題,可不能交與太子是何道理?若是叫太子知道,往輕了說也要疑心謝懷德離間他們母子,更有甚者,若是疑心起謝家別有用心來,只怕日后就有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