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乾元帝一心要以玉娘為后,自是因為他心愛玉娘。在乾元帝只以為,護國公府行巫蠱術,也是怕他終有一日廢黜李氏轉立玉娘為后,是以容不得玉娘活在世上。又怕他哪一日知道了真情替玉娘報仇,索性兒一勺燴,將他一塊兒除了,李氏那時還是皇后呢,直接做太后豈不是好,憑是哪個皇子上位,都要念下嫡母的恩情。 涉及后位帝位,百年傳承的護國公府尚且如此,其余人家自然更不能想。若是來了個新后,哪能放過玉娘這樣的寵妃。 民間都說皇帝金口玉言,可許多事上,當皇帝的也不好一言而決,是以乾元帝這里一心要立玉娘為后,朝野上下頗有人以玉娘初封采女,出身寒微反駁,一時間可說是吵嚷得紛紛擾擾。 這些人中雖也有為著私利的,可倒還是很有些道學先生,不樂意皇帝扶正個妃子。只說妻是妻,妾是妾,宸妃是妾,天底下豈有以妾為妻的道理?大殷朝律法白紙黑字寫著呢,以妾為妻者,杖一百斷離?;实蹫槿f民父母,豈有自家違背律法綱常的,若是你皇帝自家帶頭違反了,日后百姓家,官員家效仿,也來個以妾為妻,豈不是禮法大亂。再往深了說,往后君不君,臣不臣的,豈非天下大亂。 若是這妃子若是有個出色的兒子,能繼承祖宗江山,為著這個兒子,扶正他娘倒還好說,譬如陳淑妃與皇次子,也算是賢母佳兒。立他們母子也即罷了,宸妃如今還無所出呢!寶康公主?公主早晚要出降的,那不算!皇五子?玉碟上,皇五子的生母可是凌才人,宸妃頂多算庶母!便是宸妃那一胎沒掉是個兒子,這會子也不過是個奶娃娃,誰知道是賢是愚呢! 即有反對乾元帝立宸妃為后的,自也有支持的。這些人中聰明些兒的,在乾元帝賜謝逢春為承恩候時就明白乾元帝用心,古有先例呢!漢時成帝寵愛飛燕合德姊妹,欲立趙飛燕為后。王太后以趙飛燕出身寒微反對,淳于衍獻計,先封趙飛燕養父趙臨為成陽候,使王太后無可反對,終立趙飛燕為后。本朝律例:非軍功不能封侯、非外戚不能賜候,乾元帝早早賜謝逢春為候,這便是乾元帝早想以宸妃為后。 那些明白人在那時就靠到了謝逢春謝顯榮父子們身邊,只這父子倆素來從容,不肯張揚,這些人沒個奉承的機緣。如今看著乾元帝自家站出來了,便也跳了出來,指著那些有女兒的道:“你們別當人都是傻的,就你們聰明!什么禮法規矩,哄鬼呢!不過是你們家都有適齡的女孩子,存了私心。不然,將你們家的女孩子先嫁了!” 這話幾近無賴,倒也切中不少人心病,有些愛臉的就退了下去,有些叫潑天的富貴迷了眼倒還執著,當時就啐了回去,只說是:“我一心為公,圣上明白即可,你是個什么東西,也來問著我!就紅口白牙地污蔑人,你倒是哪家嫁女孩子馬馬虎虎就嫁了的,難道你不知所嫁非人毀的是一世,我知道了,不是你們家的女孩子不心疼!” 除著這兩幫子人,更有些明白的,私下勸道:“你們還不知道圣上性情嗎?根子上就不是個守規矩長情的,現時他喜歡宸妃,就把宸妃給他,他也就安靜了,不然叫他再立個不喜歡的女子為后,以乾元帝的脾性,又有宸妃在側,早晚是李庶人的下場。到底宸妃除著擅寵,也別無惡行,還能撫養他人子,圣上非要她就她吧。真叫他得了去,也不過如此。只看他從前如何待高貴妃,如今怎么待宸妃就知道了。 這話倒也好說金玉良言了,乾元帝從前叫永興帝壓制得很了,待得自家能做主,格外有些任性。是以永興帝再夸獎李庶人知禮守矩,在乾元帝眼中愈發地刻板無趣,愈加不肯親近。若非如此李庶人許還不會敗落得這樣快??蛇@樣人的如鳳毛麟角一般,區區數言早在兩批人互相的口誅筆伐中湮沒無聞了。 乾元帝叫朝上吵嚷得頭痛,回在后宮,看著玉娘較之往日消瘦許多的身形,還不敢叫玉娘知道,反堆了笑臉與她道:“你只管放心,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壓在你頭上。我答應你的事,幾時不作數了?” 卻不料玉娘如今的心腸比之初入宮時更冷硬幾分,臉上的柔情倒比剛得幸時更纏綿幾分,只哄乾元帝道:“妾母子全賴圣上,只消圣上關愛,妾做不做皇后又有什么要緊呢?”說著又緩緩落下淚來,臉上依舊帶笑道,“圣上切勿為妾辛苦若此?!鼻邦^那句只消不是太笨,都能說得,后頭那句才是題眼兒。 實在是乾元帝的心思脾性早叫玉娘摸得透透的。乾元帝為皇子時,前有永興帝不喜他任性,后有有賢名的齊王逼迫,雖生母是元后,偏又早亡,乾元帝的皇子生涯可說是如履薄冰。便是后來做了太子,乾元帝也不敢大意,依舊要扮個善納諫的模樣來。乾元帝辛辛苦苦熬了二十來年,終于做得皇帝,自然不喜人強迫。是以,雖是乾元帝自家許諾要以玉娘為后,在朝中臣僚反對下,玉娘表現得愈是不在意,在乾元帝眼中便越是可憐可愛,哪怕只為著他自家的臉面,乾元帝也不能叫臣僚們拿捏住了。 不說朝中為著立誰為后,吵嚷得沸反盈天,宗室里倒是安靜。雖宗室們不能將自家女孩子嫁與乾元帝,可誰家沒幾個外孫女,外甥女,姑表親?可宗室們親近皇室,自然知道當今的脾氣,頂恨人逼迫。便是叫那些反對的臣僚們逼得乾元帝不能立他心愛的宸妃為后,無新后也就罷了,若是另立了名家淑女為后,只怕就是第二個李媛,何苦害自家孩子。左右大伙兒都是宗室,誰做皇后都與他們無涉。所謂宗室,就是皇帝要動他們,也要拿些真拼實據來;沒皇帝點頭,便是皇后也不能拿他們如何。是以破不肯趟這趟渾水。 其中宗正楚王倒是有些兒心思,他是見過乾元帝為著立宸妃是如何折騰禮部的,從封號到禮服儀仗禮儀,幾乎逼得禮部尚書要去死上一死。這回叫乾元帝如意還則罷了,不然只怕他拼著不立后,也不會再叫他的宸妃屈居人下。 即如此倒不如成全他一回,就叫他心愛的宸妃做了皇后又能如何,那宸妃是個人精兒,雖是隆寵,可待著宗室禮數周全,也沒甚不好。更要緊的是自家若是有了這擁立之功,宸妃還能不知恩圖報嗎?楚王雖是大殷朝皇室的宗正,當今乾元帝的皇叔,可架不住他寵妾多,寵妾多就意味著兒子女兒多,大的那個楚王世子,已給他生了曾孫,頂小的那個兒子,才會些自家名字。如今楚王活著還能照看一二,等他死了,這些兒女可怎么辦?偏乾元帝那里輕易又奉承不上,楚王十分憂愁,好容易有了這樣一個機緣,只消他幫著乾元帝達成心愿,固然乾元帝會記著他的恩情,便是宸妃那里,也少不了好處。 只楚王是個明白人,知道若是自家一個人上表,只怕宗室側目,將幾十年的老臉都丟盡??烧嬉较麓?,楚王也曉得自家這些親戚的脾氣,往好了說是天潢貴胄的傲氣,往白了說就是個不識時務。只以為天家血脈,瞧不上人也是有的,雖宸妃在宗室中惡名不著,可到底出身有限,她父親那個承恩候還是因女而得,叫宗室們哪只眼瞧得上。 是以楚王私下求見乾元帝,因問乾元帝道是:“圣上幼從名儒,熟知諸子百家,如何將則天后忘了?!鼻勐犞踹@話,先是以楞,轉而大喜。 楚王援引的是唐初李世勣許敬宗的話。當年唐高宗欲廢王立武,因王皇后出身世家,素有美名,武氏昭儀曾是太宗才人,是以朝野爭議,朝中重臣,諸如長孫無忌,諸遂良等反對激烈。不想李世勣道是:“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許敬宗更是在上朝時與百官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婦;何況天子欲立皇后,關眾人屁事而妄生異議!”高宗聞言大喜,終在永徽六年冬十月,下詔稱王皇后、蕭淑妃謀行鴆毒,廢為庶人。并立武昭儀為皇后。 再看如今,李庶人之父母巫蠱罪名早立,早已闔家赴死,李庶人也已退居掖庭,景況比之當年仁懦的唐高宗好上數倍,唐高宗都能遂心而為立武昭儀為后,他如何立不得宸妃? 乾元帝拉了楚王的手道:“王叔恩義,朕與宸妃必不相負?!背趼犞@話,忙彎了腰道:“此乃臣本分,圣上此言,臣甚惶恐?!痹掚m如此,可口角卻是翹得不能再翹。 乾元帝也顧不得楚王笑得一張老臉滿是褶子的模樣,立時回在合歡殿要尋玉娘。 宮娥才將宸妃所在點與乾元帝知道,可沒等著她開口呢,乾元帝已往宸妃所在處走了下去。 ☆、第227章 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 粽子節快樂。 乾元帝聽了楚王的話,仿佛如瞌睡有人送了枕頭一般,倒不是全為著楚王比出的唐高宗與武后那段公案最后高宗得償所愿,更要緊的是楚王的身份。楚王是本朝宗正,他肯開這個口來,便是說在乾元帝立宸妃為后這事上,他是在乾元帝這一邊兒的。只消宗正肯出頭支持,宗室們也不好太反對。且楚王在這事上都能偏了乾元帝,可見在楚王心上,頗肯奉承乾元帝。日后有事,多半兒還會站在乾元帝一邊. 是以乾元帝滿心歡喜地來在合歡殿,進門就要尋玉娘,就有宮娥將玉娘所在點與他知道,乾元帝原是心生歡喜,不想看著玉娘面容時,卻將這份歡喜壓了下去。卻是玉娘抱著景琰坐在長廊處,雙眼幽深地景琰盯著,那神情似悲似怨,獨獨沒有歡喜,也不知在想寫些什么,十分入神。那神氣瞧在乾元帝眼中,不知怎地,乾元帝只覺得玉娘雖是近在眼前卻仿佛遠在天邊一般,一時心頭竟是往下一沉, 還是一旁服侍的宮娥們看見了乾元帝,齊齊見禮,才將玉娘驚動。玉娘放開景琰,一手牽著她行至乾元帝面前接駕,才要拜下去就叫乾元帝雙手扶起。 玉娘到得眼前,將臉兒一轉,乾元帝才看清她粉面上淚痕未干,他素來是見不得玉娘掉淚的,見著這樣忙牽了玉娘的手道:“好好地如何哭過了,還當著阿琰的面兒,也不怕孩子笑話你?!庇衲锫犞@句,臉上愁容更深,道是:“妾蒙圣上垂憐,不想卻招了人的恨,也是妾應該應分的。圣上要立妾為后,那些人已將妾恨毒,若是妾只得一身也就罷了,可妾有阿琰,阿琰這樣小,圣上就偏疼她些,妾怕她們連這些也容不下,是以哭了一回,并無大事?!?/br> 乾元帝聽著這幾句,又氣又恨,怒道:“你這孩子也太沒良心,仗著我疼你慣會傷我的心,完了還要做個委屈的模樣,可是算準我不會與你計較嗎?你口口聲聲怕人傷了阿琰,你置我與何地!在你眼中,我就是個護不住愛妻幼女的昏君嗎?!”只消宗室這里沒甚話說,這事兒也就成了一大半。 玉娘說那些話,原是為著自家方才失態做掩護的,不想聽著乾元帝這番情急的話,不獨不喜歡,反更生憎恨,忍得身子都抖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好在景琰年紀幼小,手掌柔嫩,這才沒捏疼,饒是如此,還是將景琰嚇著了,癟了癟紅彤彤的小口朝著乾元帝就撲。 乾元帝疼愛景琰也是為著她是玉娘所生,論起輕重來,自是玉娘勝過景琰,是以看見玉娘身子也抖了起來,乾元帝哪里知道是叫他惡心著了,只以為玉娘這是叫方才那段訓話嚇著了,看著景琰撲過來也不伸手,只一指一旁的保姆。 保姆自選拔到寶康公主身邊,只看著帝妃兩個恩恩愛愛,宸妃固然嬌媚溫婉,圣上也是一片柔腸,兩個你敬著我,我讓著你的,倒有些民間恩愛夫婦的模樣。不想今日忽然破臉,唬得保姆連忙上來將因乾元帝不理她而放聲大哭的景琰抱了下去。 乾元帝看著景琰下去,再一掃一旁服侍的宮人們,叫他這一眼一看,宮人們立時如退潮一般瞬間走了個干凈。 玉娘看著乾元帝將人都打發了去,便知他不肯叫人聽見他們倆的說話,因不知乾元帝要說,也不開口,只背轉身幾步,靠在廊前,把帕子掩著面,做個哭泣的模樣來。 乾元帝見玉娘發抖時怒氣早消了一半,再叫她這一哭,哪里還生得出氣來,反放緩了聲氣哄道:“我往日對你們母女怎么樣,你當真不明白嗎?為著我意欲立你為后,奏章幾乎演了書案。我這樣為你們母子,你還不把我答應你的話放在心上,還以為我是哄你的,你說我該不該急?” 乾元帝自以為這番賠情的話能哄轉玉娘來,不想玉娘聽著這些看似溫柔多情的話,再想想自李演武招認出沈如蘭當年投敵是叫李源陷害地,可乾元帝竟是不肯替沈門昭雪沉冤,不獨不肯還忠臣清白,倒是把精力都擱在了扶正個小妾上,這等多情,簡直就是個笑話! 至于那小妾便是她“謝玉娘”,玉娘哪里還會放在心上,反更齒冷。當年還好說乾元帝是叫人蒙蔽了,如今呢?李源親生兒子說來,是真是假,難道不是查一查,若是假的,李演武攀誣生父,理當罪加一等;若是真的,自是撥亂反正,還逝者清白。 那曉得乾元帝竟是問也不肯問一句,反到她面前做個深情款款,為著佳人顧慮周全的情種模樣來。玉娘又是心寒又是心疼,更有些惡心,不由自主地落下兩滴珠淚來,也是巧,偏叫來尋她的景琰看著。 景琰年紀極小,卻甚聰慧,看著自家娘落淚,便掙開保姆乳母,邁著腿兒跑到玉娘面前,拿著自家的小手帕替玉娘擦淚,還道:“娘,不哭呢。阿琰疼你?!边@話兒真真如五雷轟頂一般打在玉娘頭上,玉娘轉臉看著景琰,觸目便是景琰酷似乾元帝的面容,一時間心上百味承雜。待要不理景琰,偏又是自家親生骨rou,會得笑會得撒嬌會得喊娘親會得替娘擦淚,實在是個好孩子。 玉娘正瞧著景琰出神,偏叫乾元帝臨時回來撞破了。也是玉娘十分鎮定,聽著乾元帝過來,瞬間就有了主意,端整起面容過來見乾元帝,故意側了一側臉,好叫乾元帝看見她臉上才干的淚痕,又故意說那些話來引逗乾元帝,果然叫乾元帝一時怒一時憐,對她的說話再無疑心。 乾元帝說完,看著玉娘雖依舊將背對著他,卻是漸漸止哭,便走過去,探出雙手將玉娘環抱入懷,在她耳邊道:“ 今日宗正來與我說了段話?!币蛑衲锎蛐≡诟事垛肿≈?,戒律森嚴,哪里能知道子娶庶母為妻的事,說著便將唐高宗與武后的那段公案解釋與玉娘聽,又笑道,“楚王論輩分是我堂叔,在宗室中也有些體面,他今日肯來說這幾句,便是不愿得罪你我的意思。有他在,宗室也要給他幾分顏面?!?/br> 玉娘聽著這段,才轉過臉來,哭了好一會了,依舊是雪白的臉兒,倆眼四周粉光融滑,鼻尖也好似染了胭脂一般,唯有一雙眼叫淚水洗過,倒是愈發地黑白分明。便是這雙明眸瞅了眼乾元帝,櫻唇微動,嗔道:“妾清清白白,本本分分地,哪里像武后了?!?/br> 乾元帝本以為玉娘聽著宗室那里不能反對,她的皇后十有**能成,應該是餓歡天喜地的模樣,不想玉娘竟是挑剔起楚王的比喻來,先是怔了一怔,而后將玉娘轉過身來,在玉娘櫻唇上用力一親,哈哈笑道:“傻孩子,不過是個比喻呢,哪里說你就是這樣的人了?!庇衲飶澚藦澊?,卻是不說話。乾元帝瞧著玉娘眉間的郁色散了好些,這才喜歡起來,與玉娘倆個手拉手回了合歡殿,倒象是沒爭吵過一般。 不想未央宮中幾乎是沒有秘密的,尤其是皇帝與寵妃。乾元帝與宸妃那一場小小地口角,在幾個宮娥太監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燃下,沒到第二日,帝妃失和的消息就傳遍了六宮。聽著乾元帝與宸妃爭吵,多少人稱心滿意,只道是:“一個商人女,裝甚善解人意呢??刹皇茄b不下去,露了形了?!庇终f:“爭吵這樣的事,有一也就有二,圣上哪里是耐煩哄人的,只怕是皇后沒做成,倒是先叫圣上不喜歡了?!?/br> 這些人即存了這樣的心思,便愛往前湊,或是與乾元帝來個偶遇,或是寫了相思的詩詞,塞了銀子與小太監,將那些包含情意的詩詞往乾元帝書案上遞。 乾元帝不是個好脾氣的,從來不愛叫他不喜歡的人糾纏,果然沒兩日就惱了。不想其中有位才人,自負有些才氣才名,仿前朝紅葉定情的那段公案,也在紅葉上提了一首小令。這位才人塞了一根金簪子托那了個小太監遞了進去,正撞上乾元帝發怒,那小太監自是白丟了一條性命。那位才女才人也叫乾元帝以窺測帝蹤的罪名,廢為庶人,扔進了永巷。 可乾元帝哪里知道,他與玉娘爭執的消息卻是玉娘使人放出去的,不然以玉娘對合歡殿的掌握,她不想泄出去的消息,外頭一個字不能知道,又怎么能宸妃乾元帝起了爭執,叫乾元帝訓斥了的話遞出去。 這是玉娘料準了未央宮那些妃嬪們不能甘心就此了了一生,看她與乾元帝不喜歡,自然會祭出各種手段來,引得乾元帝對她們注意。偏乾元帝又是個不喜與人啰嗦的,看著人往上湊哪能喜歡,一不喜歡,自然要發落。。那些人都是乾元帝妃嬪,若是有了罪名,便只有一個地方好去了,這個地方便是永巷。 永巷里可還關著曾經的皇后,如今的庶人李媛呢。 ☆、第228章 血書 乾元帝叫那些妃嬪們攪得煩了,且為著這些人的糾纏已聽玉娘與他道:“妾知道圣上不是妾一人的圣上?!闭f這話時,玉娘臉上雖帶些笑,眼神卻是閃爍著不去瞧他,也不肯叫乾元帝近身,分明一副委屈的模樣,偏乾元帝就喜玉娘這一套,不以為忤,反笑道:“小醋壇子?!币虼税l落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蔡才人格外倒霉些,因她自詡才女,買通了小太監,悄悄地遞了紅葉箋,乾元帝見著書柬,不獨沒有“高山流水遇知音”,反為著哄玉娘喜歡,將這位蔡才人扔進了永巷。 乾元帝只當玉娘吃醋,還滿心喜歡,不想玉娘之所以放縱著那些妃嬪來纏乾元帝,一是為著乾元帝添些不痛快。玉娘倒也不怕乾元帝會瞧上其中的哪一個,只為那些人早在宮中,乾元帝從前不喜歡難不成這回忽然就瞧上了? 且在玉娘看來,若不李媛這個太子妃無用至極,李源何必威逼沈如蘭,更不會為著滅口設下那樣的毒計來。更有,玉娘叫乾元帝待沈如蘭的無情刺激了回,心上不痛快,偏李家余人已死完了,眼前又不好將乾元帝如何,便將一口惡氣呵在了李媛身上,便要拿著李家闔家喪命的信兒來刺激李媛,若是能激得她自盡,那是再好沒有。 奈何當日她嚴令不許將李家已被行刑的事告訴李媛知道,不好無端端地改了初衷,只得另生法子,這法子便是縱容妃嬪們去得罪乾元帝,以乾元帝的脾性做派,總有人要倒霉。只消有人進了永巷,玉娘就有法子引得這人說出李家的遭遇來。 也是湊巧,叫乾元帝廢為庶人,扔進永巷的,是目下無塵,清高多才的蔡才人。玉娘便暗使人磨搓蔡庶人,克扣蔡庶人分例,送的飯菜總遲些少些冷些,但凡蔡庶人有幾句怨言,送飯的小太監反笑她:“您就老實些罷,您怎么進來的您自個兒不知道嗎?” 這蔡庶人即能用那種法子爭寵,便不是個安分的,一回兩回的還能忍,眼瞅著送來的東西越來越不成樣,果然入轂,當場叫嚷起來,只說:“圣上便是拘了我,也不是給你們這些閹人糟蹋的!你們就不怕圣上哪一日知道你們刻薄勢利,問你們的罪嗎?” 她這番話一說,太監們就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年紀略大些,慢慢踱到蔡庶人房前,拿著下頜朝著李媛的住處一指,笑道:“您看那位是誰?”她的住處,自然也是永巷令為著奉承宸妃,特意安排的,恰與李庶人做個鄰居。 蔡庶人進永巷這些日子,只見隔壁那三間屋子常日房門緊閉,除著送餐,再沒人過去,那屋子里也一聲沒有,早存了疑問,這時聽著太監問話,臉上就有了些疑問。那太監看著蔡庶人遲疑,呵呵了兩聲,慢慢地道:“那人姓個李?!?/br> 一聽著姓李,蔡庶人便知道了,這里關著的從前的皇后,如今的李庶人。從前李媛為皇后時,她頗有點將軍脾性,雖不至于無故為難人,可待人也不見得如何和善,頗有些以身份凌人,是以乍一聽李媛在此,蔡庶人倒是有些得意,想著如今兩個都是庶人,哪個又比哪個高貴些兒,倒是得意起來。 那太監瞅著蔡庶人臉露微笑,不由哼了一聲,慢慢地道:“李庶人初來時,比你還熱鬧些,如今不也安分守己了?你又拿什么與李庶人比?”說著,夾著眼角瞅了蔡庶人一眼。 蔡庶人叫太監這模樣兒氣得臉上通紅,恨聲道:“我是與李庶人不好比較,至少我沒連累得我一家子死盡死絕呢?!彼捯粑绰?,就聽著關李庶人的屋子傳出了一陣響動又有嘶啞的人聲,卻是李庶人在里頭拍門。 原是李媛自嚷出了玉娘是個鬼的話后,便叫乾元帝使御醫用藥藥啞了她,再是掙扎用力也發不出多少聲來,又被禁閉在這處偏僻的宮室里,除著每日送飯的小太監,竟是見不著一個人。便是這個小太監也只怕叫李媛連累了,每回都是匆匆進出,連著話也不敢與她說一句,李媛竟是到這會子尚不知李家闔家被斬之事。 李媛聽著蔡庶人與太監爭執,若是從前不獨不會湊過去聽,反會覺得粗鄙,可自她叫乾元帝關起來之后,整日無事便將玉娘翻來覆去的揣摩。一時覺著玉娘即是阿嫮,是冤魂回來復仇的,不然不能咬死她不放。一時又覺得,玉娘衣裳有縫,行動有影,更有生育,怎么能是個鬼。翻來覆去地想得頭痛不已,精神也漸漸地混亂起來,又是寂寞得狠了,聽見門前叫嚷,也就湊在窗前細聽,不想就聽著蔡庶人那番話。 蔡庶人那些話幾乎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了李家的遭遇,李媛便是有些兒糊涂也聽懂了,知道闔家遇難。這一消息震得李媛的神智頓時明白了,就要叫嚷問話,奈何她已失了聲,連個啊字也喊不出,何況說話,只得用力拍門。 那太監原就是打算借蔡庶人的口,將李家死盡死絕的消息遞與李媛知道,是以故意刻薄蔡庶人,又故意引蔡庶人說出那話來,這時聽著李媛將門拍得山響,知道她聽著了,故意慢騰騰地踱到門前,做出副恭恭敬敬的模樣,躬身道:“李庶人,您安靜些罷。原是宸妃娘娘關切您,怕您傷心才不許我們與您說的。您只管放心,您闔家的尸甚,一個不拉地都葬在了一處,又立了碑,也算是死有所葬了?!?/br> 李媛聽著太監這些話,,自知若不是為著她,唐氏也不會出此下策以至于累了全家性命,一時氣恨驚痛,臉上青白交錯,口一張竟是噴出一口血來。關著李媛的這幾間屋子都是水磨的青石鋪地,锃光水亮,李媛鮮紅滴滴一大口血噴在地上,匯成一個小血灘經久不涸。 李媛這一口血一吐,當日便起不來身,送進去的晚膳一口沒動,次日送飯的太監周小平進去送早膳時,只看李媛張著眼在牀上躺著,臉色慘白,若不是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倒像個死人了。這副模樣,略有些人心的瞧著也要可憐,偏遇著的是太監。 說來,太監們沒了子孫根,又是在皇宮這等天底下最富貴最陰森之處,性子多少有些扭曲。且永巷這地方冷落偏僻,住著大多是被廢為庶人的妃嬪們,無論是庶人們還是服侍的太監宮人,怨氣都格外重些,是以這個周小平只瞥了李媛一眼,問也不問一聲,將早膳擱下,又將昨夜的飯食收起就走了出去。 到得午膳時,看著早膳也紋絲未動,周小平才近前問了句:“李庶人,你這是要做什么?”卻見李媛眼睛轉了轉,對他瞧了眼,卻把臉轉向了墻。周小平本就不忿,見李媛竟不理他,又想起前些日子他與他結拜兄弟感嘆兩個一塊兒進宮,如今他在二皇子身邊聽差,自家卻在永巷帶著,體面些的差事也輪不上,只怕一世都出不來頭時,他兄弟道是:“你個傻子,現成的一個巴結的機會送在你眼前,你都不曉得抓著,又怎么能出頭?!闭f著就湊在他耳邊耳語了回,教他如何給宸妃娘娘出氣,又說是,“娘娘最是個溫厚憐下的,看著你這樣孝順,還能不提拔你?” 周小平就聽入了耳,這時看著李媛半死不活的模樣,便啐了口道:“你還以為你是皇后呢!告訴你,圣上要立宸妃娘娘為后呢,您那,老老實實歇著吧?!崩铈侣犞@話,立時轉過頭來,雙眼睜得老大地看著周小平拎著食盒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想著乾元帝的反面無情一時間心如死灰。 李媛迭遭打擊,原就有了死志,這時聽著乾元帝要立玉娘為后,自知不管玉娘是不是阿嫮,總歸是得罪她深了,縱然宸妃為著她的名聲不會來磋磨她,可日后要在她手下討日子,也是難過。如今闔家俱已喪命,她一個活著又有甚意思,倒不如一塊去,到得地下也好做個伴兒。當天晚上,李媛就借著月光殘水將自家打理了番,換了身干凈衣裳,用腰帶將自家勒死在床檔上。 到得次日天明,那周小平依舊來送早膳,看著桌上膳食依舊是一口未動,不由自主地朝著地上啐了口,沖著隱在帳中的李媛道:“您不想活,一根繩子吊死豈不是干凈,餓死您難受,咱們也麻煩不是?!闭f著還朝床走了幾步,正看著李媛一顆頭歪在一邊,面目紫漲眼凸舌吐,竟是死了。 周小平這一嚇那還了得,李媛再如何,從前也是皇后,好端端地自戕了,在她跟前服侍的都有罪名,周小平一時只在床前發抖,一步也挪不動,竟不知如何是好。 也是湊巧,他正抖著,卻見李媛袖下壓著一塊白=細白布,上頭淋漓紅字,仿佛寫的是血書。周小平是對李媛冷嘲熱諷過的,只怕李媛留下遺書,控訴他的不禁,壯起膽來捱進床邊,拿兩個手指按著血書就往外抽。第一回沒抽動,周小平定了定神,手上加了力氣往外一出,血書愣是叫他抽了出去,李媛的胳膊也往下一掉,周小平不由自主地一聲尖叫,跌倒在地。 周小平這一叫,驚動了多少人,紛紛搶進來,看著周小平癱在地上,牀上是李媛的尸身,只以為周小平是叫死人嚇著的,倒是沒疑心著其他,反有人來扶他,因看周小平臉色如雪,還勸他道:“你怕甚,咱們一沒餓著她二沒罵她,她自家不想活了,和咱們有什么相干哩?圣上也要講理哩?!?/br> 周小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手上卻依舊緊緊地捏著李媛留下的血書。 ☆、第229章 出言 若是尋常庶人,死了也就死了,以一口薄棺收斂,拉出去埋了就是??衫铈聫那暗降资腔屎?,不好以尋常庶人看待,永巷令嘆了聲晦氣,一面命人看守尸身,一面親自報與乾元帝知道。李媛自冊為太子妃與乾元帝就不大和睦,這些年來早將不多的夫妻情分磨了個干凈不說,更有魘鎮案在內,乾元帝對著李媛哪里還有顧念,聽著李媛身死,只是一皺眉,道是:“照舊例罷?!?/br> 這話說得語焉不詳,永巷令覷著乾元帝臉上有些不耐煩,不敢再問,答應了聲,躬身退出?;卦谟老锉憬刑O們圍著請教,永巷令嘆息一聲道:“圣上說了,照舊例?!笨蛇@舊例又如何個照法?前朝也不是沒有廢后廢妃,死后總有恩典,譬如前朝孝建皇帝的皇后陳氏無子而廢,死后追封為妃,賜謚號為平;又有永熙帝鄧貴妃惑與巫蠱而廢,死后依舊追封婕妤,種種事例在前,可當今即說照舊例,又不肯吐口,莫不是要照著庶人禮葬? 永巷令想了回,到底拿不定主意,吩咐道:“你們且看著尸首,我去請問陳內侍?!闭f著抬腳就走。 永巷令這一出去,太監們失了管束,竟是搶著翻檢起李媛遺物來。原是永巷冷寂,賞賜極少,太監們只靠微薄俸祿過活,未免捉襟見肘,是以眼瞅著乾元帝不肯對李庶人加恩,便放肆起來。周小平便是趁著混亂,人不留意他,悄悄地溜了出去,找他結拜兄弟姜充討個主意。 說來,姜充倒也講些義氣,見他臉都唬白了,倒是好言安慰了幾句,又問周小平要了李媛遺筆來,他一般不識字,可看得中衣扯下的袖子上的字跡鮮血淋漓,心中也有些害怕,又想起二皇子的叮囑來,便將那血書團了一團往袖中一塞,強笑道:“你怕甚?一團布而已,拿去燒了也就完了,只你燒不大方便,永巷這會子忙著呢,你離得久了可不招人疑心。不如我替你便是,這東西燒了,誰還知道你做了甚?難不成她還從地下爬起來與你我對嘴不成?”周小平抹了抹汗,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你可千萬燒了?!苯鋵⒅苄∑降募缗牧伺?,轉身去了。 不過一刻,李媛這封遺筆就擱在了景和面前,姜充彎了腰笑道:“奴婢雖不識字,不過這樣鮮血淋漓地想來也不是什么好話。奴婢便哄了周小平只說替他燒了,便拿了來,也不知殿下用得上用不上?!本昂蜐嵃椎氖终瓢丛谘獣?,臉上微微一笑,輕聲道:“是好話呢?!?/br> 可不是好話!想不到那李媛臨死臨死倒是聰明了一回,留了這樣情真意切地一封信來,上頭備訴結縭之喜,離心之殤,言辭懇切憂傷,便是他這樣冷心的人瞧著也有些動容,最后那段,倒是說了個驚天的秘聞來,直指宸妃或是罪臣女。只道她當年賜死沈氏時,雖看著她飲下毒酒,斷了呼吸,尸身移出時卻是四肢猶軟,如今看來,生計未必斷絕。只怕謝氏是沈氏改換身份入宮,蠱惑圣聽云云。 只可惜這封遺書,這當口卻是不好經他的手遞出去,便是由旁人遞上去,在眼前也不是個好時機,又或者說,這會子遞上去,這封血書比之廢紙也好不了多少。 一是,乾元帝前段日子忽然冷待了玉娘,旁人不知緣由,景和是時刻盯著乾元帝與玉娘的,手上也有些人脈,便探聽著一二。仿佛說是玉娘出身有疑,如今看來,只怕乾元帝那時已起了疑心,不知怎地輕易就放了過去,不獨放了過去,更一意要立她為后,可見恩寵更勝從前。 又有,李媛初見玉娘便覺著她似故人,當時如何不說不處置?想來李源一家是因魘鎮被斬,李媛是李家人,因巫蠱案被廢,懷恨在心也是有的,臨死誣告一回也是有的。 是以乾元帝這會子看著這樣一封信,自然不能相信反會以為是李媛攀誣,這事多半兒就這樣揭過去了。這還罷了,這事一揭破,只消不是當場定下玉娘罪名,以她的心機手段自能布置周全,日后再難拿著這個來與她過不去。 景和慢慢地將李媛的遺筆折了折,往袖中一塞,抬頭瞧了眼墻上掛著的一副洛神來。水墨寫意,寥寥數筆勾勒出個美人,衣帶凌風、羅襪生塵,意態宛然,螓首轉側,只露出一管瓊鼻,一點櫻唇來。整副畫都是濃淡墨筆,唯有那點櫻唇,是用朱砂點染,只這一筆便使整幅畫活色生香,仿佛畫上的洛神隨時要走下來一般。只論走筆,這幅畫勉強算得個中上,卻勝在意境過人,便是名家手筆也不過如此。 景和看了回畫,便帶了兩個近身內侍前往合歡殿請見玉娘。 雖玉娘如今形同副后,到底只是庶母,也不好隨意召見個與她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庶子,可景和為人十分狡猾,從前那計叫李源出手打亂之后,他一直按兵不動,要玉娘信了他就此偃旗息鼓,倒不如去信乾元帝是個重情重義的,是以聽著他求見,玉娘想了回便道:“宣?!?/br> 景和料著玉娘肯見他,踏進合歡殿時,只見殿中豎著面十二扇云母屏風,將鳳座遮得嚴嚴實實。景和眉頭不由自主地輕輕一皺,臉上卻是依舊帶些淺笑,緩步過來給玉娘請了安:“兒臣給宸母妃請安?!北懵犞衲镒栽颇钙溜L后道:“平身。二皇子請見我,可有什么事么?” 景和立起身來,透過磨得幾乎透明的云母屏風看著里頭隱約坐著個柔情綽態的美人,只可惜瞧不清神態。景和心下暗暗嘆息,輕聲道:“兒臣除著請問宸母妃玉體康泰之外,還想請問宸母妃一句,李庶人死了,您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