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朱見深正欲再說些什么,寢殿外頭突然響起了梔子的通報聲:“陛下、娘娘,汪總管有要事求見陛下!” 朱見深在坤寧宮的時候,若不是有事傳喚,汪德就帶著小太監候在正殿廊下,少有突然求見的情況。今日柏芷昏迷,現在又剛醒過來不久,若非特別緊要的事情,他是斷斷不會在此時打擾朱見深的。 梔子話音剛落,朱見深與柏芷就默契地對視了一眼。柏芷朝著他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讓他不要耽誤了重要的事情。 “朕知道了,讓他候著,朕馬上出來?!敝煲娚蠲嗣剀频念^與她道別,“你先歇著,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br> 柏芷點點頭:“我知道啦?!?/br> 朱見深復又在她額上映下一吻,隨即見了候在廊下的汪德,又回了乾清宮。 “娘娘,要早些洗漱歇息么?”朱見深一走,宮女們便進了寢殿伺候著。 “不急?!卑剀茡u頭。今天昏迷之前,自家母親可是將一個大謎團留給了自己。 ☆、第一八〇章 “今日夫人回府之前,有沒有把一個黃楊木匣交給你?”她醒來之后,朱見深完全沒有提及那黃楊木匣,想來是母親在離開之前就已經讓芳汀收好了。 “娘娘昏迷之后,夫人確是將一個黃楊木匣給了奴婢?!狈纪∫活h首,“要立刻呈上來給您么?” “收在哪兒了?”柏芷半坐在床上問芳汀。 “放在娘娘的梳妝臺里頭?!狈纪÷砸煌nD,“和敬妃娘娘賜給您的那支步搖放在同一個抽屜里頭?!蹦抢锸前剀剖詹刭F重東西的地方。 這可真是趕巧了!柏芷心里一動,就要從床上起來,芳汀趕緊上前攙住了她:“娘娘,您可小心著些?!?/br> 柏芷可不理她,索性寢殿內溫暖如春,隨意披了件外裳之后就走到了梳妝臺前。 她倒要看看,這兩支步搖里頭到底有什么玄機?! 兩支一模一樣的金鑲玉步搖,兩片彎月狀的金片裝飾簪頭,上頭鑲著溫潤透亮的白玉,垂有璀璨的旒蘇并白玉新月狀墜子,做工精巧、華美瑩然。 柏芷還很小的時候,這是柏夫人最最喜愛的一支步搖,說是每日都簪在發髻上都不為過;不知道從那天開始,這支步搖就從柏夫人的發髻上頭消失,被收在了妝匣里頭。當時柏芷還覺得頗為可惜,甚至還偷偷去妝匣里頭找出這步搖玩耍,被柏夫人發現之后,還訓斥了柏芷好一通。 幼時就熟悉的步搖,柏芷連上頭的旒蘇和墜子的花樣都記得清清楚楚,但就是看不出這兩對一模一樣的步搖里頭究竟有什么玄機。 自家母親把這個交給自己,究竟是想要告訴自己什么事情呢 柏芷手里頭拿著一支步搖,在空中輕輕劃過。金玉葉片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但柏芷的心里頭更加煩躁起來。 “娘娘,早些安置吧?!狈纪∫姷阶约夷锬锱路拇采掀饋?,竟只是狀似無聊地坐在梳妝臺前把玩兩支步搖,覺得十分不解,干脆勸她早點休息。 但柏芷只顧著眼前的謎題,并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娘娘,快些安置吧!”芳汀無法,只得走到柏芷跟前,“明日尚服局的徐尚服還要帶著小公主的衣裳來給您過目呢!”她這是在提醒柏芷,她還懷著身孕呢! “小公主?”柏芷終于抬頭看芳汀一眼了,“什么小公主的衣裳?” “陛下早前吩咐尚服局的小公主的各色衣裳、小襁褓已經趕制完畢了?!?/br> 柏芷終于反應了過來,不由啞然失笑:“你們就這樣強行把本宮肚子里頭的孩子當做小公主了?”萬一是個小皇子呢?! 這幫人,可真是的!就連權威的太醫都沒有把握透露的事情,他們竟然就這么決定了! “陛下金口玉言,咱們底下人哪敢多說?”芳汀話是這么說,但她其實也是這么認為的。 不是都說,如果懷著的是個女娃娃,那么娘親就會越變越美的么?先前自家娘娘懷著長公主和太子殿下的時候不作數,現在娘娘這肚子里頭就只有一個孩子,不但符合了這條規律,更別提娘娘懷孕之后越來越嬌氣了。 “你們這樣子一廂情愿,若是本宮肚子里頭的是小皇子,他可是會生氣的?!北环纪∵@么一打岔,柏芷心中的焦躁去了不少。輕撫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想著明日還要為這不知道是不是小公主的寶寶看小衣裳,柏芷也是哭笑不得。 不過旋即,她靈光一閃:這對步搖不是宮中舊物么?若是尚服局制作的,那么現在應當還能看到最初的圖紙才是!循著記錄,更能夠查出這對步搖當初的主人! 直覺告訴柏芷自己想的沒錯,她有預感,能夠在尚服局里頭找到關于這步搖的重要線索! 于是次日,柏芷看完徐尚服送來的小衣裳之后,又立馬召見了金尚宮。 這件事情隱秘,得找完全信得過、又有能力的人去查才是。 將一支步搖遞給了金尚宮,待對方細細對照著描下樣子之后,柏芷就開始等候金尚宮那邊的消息了。 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但宮里頭可不會有什么真正風平浪靜的時候。 冬至宴上皇帝陛下將那邵氏賜給宋少將軍的時候,并沒有跟邵氏背后的主人通過氣兒。邵氏雖然只是杭州鎮守太監當作瘦馬、奇貨可居撫養大的義女,但種種機緣巧合之下,她現在背后的人可是復雜的很。 邵氏離開皇宮之后,小宋子是頭一個接到信兒的。白白失了一個花了不少心思的傀儡,眼前又正是青黃不接、無人可用的時候,他急急與潛在慈寧宮的宮女密會,這才被汪直和長公主撞破。 那被投到東廠大牢里頭的小宋子和宮女暫且不說,錢太后那邊的消息雖沒有小宋子快,可此時距離冬至宴已經過去整整一日,她也早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自己派去伺候皇帝的人,竟然被皇帝轉賜給了一個武將?! 錢太后覺得自己的臉面都被皇帝死死踩在了地下,氣急攻心之下,立馬想要派人去找皇帝陛下理論! 別說她邵氏是自己一早表明想要提拔的人,就算是慈寧宮的普通宮女,也斷沒有不過問主人就胡亂送人的道理!這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但是慈寧宮的人還沒有到達乾清宮,就被壽安宮的人給攔了下來。錢太后在慈寧宮里頭左等右等都不見自己宮里頭的宮人將皇帝帶來,倒是等到了一臉冷意的太皇太后。 自從太皇太后回京之后,還是頭一回單獨與錢太后見面。當初錢太后為太皇太后設下的接風宴等各色宴會都被太皇太后推掉之后,錢太后就知道太皇太后對自己的不喜愈加根深蒂固,久而久之,也就沒了繼續討好她的心思。 左不過大家都是失寡哀家、各居一宮,若是實在沒辦法討好這個刁鉆的老太太,那也就罷了。 因此錢太后乍聽到小太監的通報聲,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甚至還向容姑姑確認:“哀家沒聽錯吧?”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容姑姑也是驚愕,但到底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立馬攙著錢太后去宮門口迎接太皇太后。 今日的太皇太后盛裝華服,高髻大釵,在宮人們的簇擁下,仿若天上神明一般的寶相莊嚴,氣勢折人、但也不由叫人心生懼意。 到底是世家出來的大家閨秀,縱使頂著寒門女子的名頭進宮,可這分氣度和鋒芒,太皇太后從未掩飾過。她這一生,就是要過得恣意驕傲! 錢太后在榮姑姑的攙扶下斂衣行禮,雖然對方不喜自己,但她這禮行得卻是恭敬異常。 太皇太后對她的不喜已有二十幾年,可這二十幾年里頭,她仍舊試圖想要得到太皇太后的認可,其實心內還是有對太皇太后的欽慕和向往。 今天的太皇太后既氣勢逼人、又叫人驚艷。明明是年屆六十的老婦人,卻還是那樣優雅美麗,讓人不覺自慚形穢。俯身行禮的時候,藏在錢太后心里頭二十幾年的念頭從未像這一刻那樣清晰: 要是自己也能擁有她這樣的運氣、寵愛、氣度和風華便好了! “太皇太后萬......”安......錢太后請安的話還沒有說完,甚至微微低下的頭還沒有完全抬起來,就聽見“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臉上火辣辣的疼。 錢太后下意識地伸手捂臉,然后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挨了太皇太后的一記巴掌! 茫然、氣憤、羞惱......這些情緒糾結著醞釀成了瘋狂,錢太后的眼圈猛地一下子紅了,甚至顧不得自己的儀態和不敬,當下就伸手指著太皇太后:“你竟然打我!”甚至還想要沖上前去推搡太皇太后。 這么多年來就算是太皇太后再不喜自己,可也從來沒在下人們面前這么下過自己的面子!現在老了老了,竟然還會有這樣子的遭遇! 錢太后本就因為皇帝將邵氏下賜一事不喜,太皇太后此舉更是仿若踩到了她的尾巴一般叫她憤怒瘋狂。 ☆、第一八一章 正如大家沒有想到太皇太后今日會突然駕臨慈寧宮,誰也沒有料到一向溫順端莊、起碼在人前是這樣的錢太后會突然暴躁至此。她這不管不顧地沖上前要與太皇太后拼命的架勢,可是稀奇的很的光景。 就算是當初陪著先帝軟禁南苑,遭到眾多宮人的奚落無視,她都沒有這樣子過。 但她連太皇太后的衣袖都沒有碰到,就已經被環繞簇擁在太皇太后身邊的宮人們大力推開。 不管是錢太后出言不遜的問話還是她狀似瘋狂的舉動,都讓太皇太后很不喜。她原先大氣沉著的面上露出了慍色,身姿挺拔、居高臨下地看著跌坐在地上的錢太后。 這個女人的氣性這么大,倒是超出了她印象中那個表面上慣會作賢惠樣子、但背地里的小動作仍舊不停、有點小聰明的錢氏。 不過人往往就是這樣,當走到較高的地方,總是容易被眼前的浮華迷了眼,失去了剩下的最后一點兒良善和清醒。 “你想對哀家做什么?”太皇太后低頭看著跌坐在地、神情瘋狂不甘的錢太后。 最初的盛怒和羞惱漸漸平息了一點,錢太后抬頭看著太皇太后。 高髻華服的優雅婦人低頭看著自己,面目平靜無波,似乎只是在問無關緊要的事情。但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她深色眸底藏著的殺機。 錢太后心里猛地一哆嗦,突然發現這么多年來自己似乎一直都沒有真正看清過太皇太后。她這通身的氣勢和眼底的殺意,竟絲毫都不比先帝遜色。然而即使是先帝,也鮮少露出這個樣子。在她印象里,也就只有當初南門之亂、先帝再次登基將景帝軟禁,以及力排眾議、決絕地要處死于謙的時候,先帝曾露出這樣子的模樣。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讓太皇太后動了殺機? 懼意混合著冷意,讓錢太后冷靜了下來。于是她回答的語氣軟了下來,又變成了那個溫良恭讓的錢太后:“是臣妾失狀...求太皇太后恕罪......”但是離錢太后最近的榮姑姑卻深知她這停頓里頭的不甘和不快。 看著突然又“恢復了正?!钡腻X太后,太皇太后突然笑了。笑聲不大,但此時慈寧宮的宮人們俱都跟著錢太后跪了下來,整個慈寧宮里頭安靜地連樹葉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這笑聲落到他們耳朵里,清清楚楚,又叫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錢太后心里頭尤其百味雜陳。懼怕、不甘、怨恨、惱怒......所有的一切醞釀成萬分酸楚的滋味,就漂浮在她胸口,既沒辦法上來、也無法咽下去,酸酸楚楚、苦苦悶悶的簡直要叫人落淚。而事實上,的確是有晶瑩細小的淚珠從她眼中落下,只不過她低著頭,又極快地收起了這股情緒,才沒有被人發現。 太皇太后右手輕輕一揮,廣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腰間環佩輕撞,這聲音聽在錢太后和榮姑姑耳朵里頭簡直如同天籟。 榮姑姑如蒙大赦地直起上半身,想要攙扶起錢太后,但太皇太后一個眼神,她身邊的宮人馬上就上前將榮姑姑踢到了一邊。 她又不是主子,宮人們可沒有那么客氣,完全沒有控制腳下的力氣。 疼痛驚愕交織中,榮姑姑突然頓悟:今天太皇太后到慈寧宮里頭來,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下錢太后的面子。而現在,并沒有結束。 這個念頭一出,她感到了無比驚愕、甚至是荒唐:這么多年來,就算太皇太后再怎么不喜自家娘娘,左右也就是不給她面子、不加搭理罷了,像今天這樣子特特下她的面子,可還真是頭一回!畢竟這么多年都忍過去了,怎么現在反倒開始收拾起自家娘娘了?太反常...實在是太反常......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別說榮姑姑了,就連跪坐在地上的錢太后也很想知道。 英宗出征瓦剌被俘、歸國后又被軟禁南苑的那段日子雖然艱難困苦、甚至連南苑的卑賤宮人也敢給她臉色瞧,但自從英宗再次登基后,她有英宗的敬愛、百姓的敬重,安享榮華,這種受人訓斥、被人捉弄、卑微膽怯、甚至叫人忍不住找個洞鉆下去的的無比羞惱的感覺再也沒有有過。 自從太皇太后回宮以來,她也是小心翼翼伺候遷就著,就算是對方不拿她當一回事,但每回宮宴上頭,她還不是小心恭敬地伺候著?就算是太皇太后再不滿自己,何至于當著這么多宮人的面給自己難堪?! 心里面的羞惱感覺一層接一層地涌上來,錢太后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此時她早就忘記了早前自己還因為邵氏被賜出宮的事情要去找皇帝陛下的麻煩了。 “誰都不準扶她起來!”太皇太后微瞇著眼睛看著又是驚懼又是疑惑的榮姑姑,“讓她好好反??!”雖然她的目光只是微微掃過自己,但榮姑姑卻感到了雷霆萬鈞之勢。太皇太后的氣勢極其攝人,這厚重的威壓感覺,甚至都不在先帝之下,并不像是居于深宮、又多年禮佛的老婦人能夠擁有的。 慈寧宮的宮人們全都噤若寒蟬,別說攙扶起錢太后了,就連大氣都不敢出,皆都把頭低得低低的,誰都不敢得罪這位老祖宗。 不過太皇太后的話倒是頗為耐人尋味:她究竟是讓錢太后反省什么呢? 大家都不知道錢太后到底做了什么讓太皇太后如此動怒的事情,但心里頭卻是怨恨著她的。早慈寧宮里頭近身伺候著錢太后,他們早就知道這位主子的脾氣可沒有外頭說的那么好。即使是偶有刁鉆的打罵懲罰,大家也就忍了,但是現在讓闔宮陪著她一同承受太皇太后的怒火......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啊。 太皇太后身邊的宮人連榮姑姑都不給面子,萬一等一下看誰不順眼,那可不是像往常一樣罰一通就能免事的...... 下人們到底是有趨吉避兇的本能,雖然不知道太皇太后今日突然駕臨究竟所謂何事,但對可能發生的危險卻是清清楚楚的。 其實別說這些個下人了,就連錢太后本人也是不怎么明白太皇太后這句話的意思。 就算是借她一千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得罪這一位??! 雖然這幾年來后宮的實權全都落到了坤寧宮柏氏的手里頭,但若是沒有太皇太后的默許,柏氏又怎會這么輕松地觸摸到后宮實權? 太皇太后和她們不同,她的背后,可是有著傳承百年的世家。就算是現在世家多隱沒,可他們的力量,仍舊蔓延在朝堂甚至是后宮之中。即使微弱,但卻從未消失。 反觀這帝國的傳承,恐怕還比不上世家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