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也不怪陳財做此想——李靜文雖是姓李,之前卻委實和陳清和發妻秦迎如同親姐妹一般。秦家二老于她而言,更是恩重如山,說是再生父母一點兒也不為過—— 據說李靜文六歲隨父母外出時路遇賊寇,一家老小幾乎盡皆喪命,唯有年幼的李靜文因暈了過去才逃過一劫,后來被途徑此處的秦父所救,帶回家中,認為義女。 秦家父母亡故后,秦迎不放心李靜文獨自一人守著老宅——秦迎乃是家中獨女,并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又親自八抬大轎的接到自家來,想著替妹子尋一門好親事,哪知還沒有相好人家,自己卻又病倒,更在不久后亡故…… 甚而即便秦迎離世,陳清和也并沒有把外人說李靜文是災星的話聽到心里去,反而處處照顧,當真是和自己親meimei一般無二,更讓她和繼母趙氏一同打理家中內務。 可就是這樣一個身受陳家大恩的女人,卻是闖下大禍,竟然把陳家的命根子陳毓給丟了…… 如果說丟了小少爺已經讓陳財這個護主的管家對李靜文生出了厭憎之心,那之后卷走家里大筆銀子私逃,更是讓陳財生吃了李靜文的心都有了—— 茫茫人海,想要找一個人無疑于大海撈針,而除了踏破鐵鞋、四處奔波,更少不了大筆的銀子淌水似的花出去。 可就在兩日前,陳財在接到陳清和讓他送銀子的書信后卻驚恐的發現,府里賬面上剩余的銀子竟是一文不剩,足足數千兩銀子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 查點之后更發現,連故去的夫人留給秀姐的貴重首飾也丟了不少…… 陳財簡直嚇得魂兒都飛了,忙忙清點人數,卻發現眾人俱在,唯有李靜文的房間里卻是空蕩蕩的,早已是人去樓空——李靜文竟然,連夜逃了! 只這般做法,委實太過喪心病狂,不獨落井下石,令陳家的處境雪上加霜,更是令得找到小少爺的希望更加渺?!?/br> “你說什么?”陳清和眼睛都紅了,直勾勾的瞧著陳財,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喃喃了聲“毓兒”,竟是直挺挺栽倒在地。 “小家伙,好樣的!”徐恒勒住馬頭,瞧了眼身前雖是臉色蒼白卻依舊咬牙堅持的陳毓,眼睛中閃過些許興味來—— 此次前往臨河縣,并不獨是為了送陳毓回家,更因為周大人昨兒個連夜查知,有一條重要的線索,就在臨河縣。 而之所以會帶上陳毓一道,一則順路,二則陳清和既是臨河縣舉人,在當地自然會有一定的人脈,因這起拍花子案很有可能牽涉到官場中人,周大人的意思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盡量先不要驚動官府,這般情形之下,在當地頗有聲望的陳清和無疑會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只是兵貴神速,茲事體大,自己并不敢耽擱,雖然考慮到陳毓年紀尚小,怕是不堪長途跋涉,因而采取了種種防護措施,可這么一路縱馬疾馳,便是尋常大人也受不了,這小家伙倒好,愣是沒叫一聲苦。 眼瞧著前面就該進城了,徐恒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甚至有心情揉了揉陳毓的腦袋,雖是被不耐煩的推開,卻不妨礙徐恒的好心情—— 待這件拍花子案塵埃落定,自己也可以歇上數日…… 只是這般輕松的心情卻在看到城門旁“清豐縣”三個大字后徹底終結—— 臥槽,這是什么鬼! 明明自己要去的是臨河縣,怎么跑到什么清豐縣了? 徐恒徹底傻眼之余,“嗷”的一聲就抱住了頭——老天,天下有自己這么蠢的人嗎?竟然會相信一個孩子認得路! 坐在馬上一遍又一遍的運氣——畢竟,陳毓這孩子之前明明瞧著非??孔V的樣子??!更在自己前兩次問路時指的方向都和路旁行人說的方向一致,不然,自己也不會索性按著他說的方向打馬而來。當下猶是不死心,抱了最后一線希望問道: “那個,小子,莫不是,你們臨河縣還有個別名,叫,清豐縣?” 老天,你可莫要玩我——來的時候,自己可是跟周大人打了包票,定然不會讓大人失望,倒好,竟是一路狂奔,卻跑到了和臨河縣風牛馬不相及的清豐縣。傳出去,自己這個六扇門的后起之秀還不被人笑死! “清豐縣?”陳毓睜大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情明顯比徐恒還要茫然,“你說我外公家嗎?” 陳毓一句話出口,徐恒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好險沒噴出一口老血來!忽然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本是整齊的發髻頓時散落下來,虬枝縱橫之下,當真和徐恒的心情無比合拍——自己特馬的就是這世上最蠢的人,沒有之一! 太過別致的造型引得城門士兵也不由多看了幾眼,又瞧瞧四起的暮色,哼了聲就去關城門——外面這貨明顯瞧著就是個腦子不夠數的,還是別放到城里添亂了。 剛關到一半,卻是卡住,那士兵探頭往外面一瞧,好險沒氣樂了,可不正是方才那個瘋子?正連人帶馬面無表情的拼命往里擠,無奈何,只得開了城門,又把人放進去。 “徐叔叔——”陳毓剛想開口說話,卻被徐恒一下打斷: “閉嘴。我很生氣,所以從現在起不許再說一個字?!?/br> 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吃過一次虧,自己就絕不會上第二次當。從今兒起自己要是再信這小子一個字,就是混蛋王/八蛋! “噢——”陳毓嚇了一跳,忙低下頭老老實實的坐好,眼睜睜的瞧著徐恒方才因擠城門太過用力而掉落在地上的那個顏色花俏的香囊被守城士兵撿起來,揣到了自己袖子里—— 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讓自己開口就不開口便是,看到時候著急上火的是那個? 而且這也算做了好事吧?不然真被正牌徐夫人發現了,可不得醋海翻波?瞧那香囊靡麗的香氣,輕浮的色彩,明顯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人送的! 卻在下一刻眼神一滯,一股極為強烈的說不清是狂喜還是苦澀的感情一下涌到心頭—— 卻是前面客棧處,一個披著斗篷的女子身影一閃——雖然不過是一個側面,可陳毓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女人,可不正是姨母李靜文—— 上一世從娘親病重臥床到陳毓失蹤,整個童年世界里正是李靜文充當了母親這個角色。 也因此,除了爹爹和jiejie的外,李靜文就是陳毓黯淡漂泊的后半生里唯三念念不忘的人了。之所以這樣,除了幼時的情結之外,陳毓更從jiejie口里得知,姨母李靜文還是爹爹臨死時的執念之一—— 爹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第一個是自己,然后是jiejie,再其次,就是姨母李靜文。 娘親把這三個最親的人托付給了爹爹,爹爹就認定必得拼了命的護在自己翼下,卻哪里想到先是丟了自己,之后姨母李靜文也跟著失蹤—— 正是因為被太多的愧疚壓著,爹爹才會備受煎熬之下,魂不守舍,以致失足落水而亡吧? 后來自己回返家鄉,jiejie唯恐自己傷心,便對姨母的事只字不提。自己也曾暗地里詢問過,卻不想被祖母劈頭蓋臉的責罵了一頓,甚而被罰餓了一天肚子。 當時朦朦朧朧想著,姨母興許也跟爹爹一般去找娘親了,待得長大后卻又聽說了關于姨母的另一個版本—— 姨母是個忘恩負義的,在自己丟失急需用錢的時候,卷了家中的銀子一個人跑了…… 從那以后,自己便再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提起李靜文這個名字。直到有一天,又一次被那個畜生毒打后的jiejie忽然白著臉來看自己,拉著自己的手殷殷囑托,最后離開時,又沒頭沒尾的說了萬花樓三個字,卻終是咽住,失魂落魄的離開。 然后第二天,為了自己受盡屈辱的jiejie就投繯自盡而死。自己也一怒之下,動手殺了趙昌那個畜生。 雖然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可那么一個人渣,怎么值得自己給他抵命?便任他暴尸荒野,自己也從此亡命江湖。 離開臨河縣后,自己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林州城的萬花樓,然后才無比震驚的察覺,jiejie臨死前會提到萬花樓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萬花樓的頭牌花飛飛,很可能就是姨母李靜文。 只是自己去的不巧,彼時花飛飛剛被人贖走。 因為剛犯了命案,自己并不敢在林州久留,只得匆忙離開,想著早晚有一日,要找到李靜文的下落。弄清jiejie提到萬花樓的原因。 卻沒想到,不過數日后,卻聽說萬花樓被人一把火給燒了的消息。更離奇的是自己逃亡了數年后偶遇一昔日同窗,被認出后本想殺人滅口,卻不料那同窗待自己卻是親熱的緊,又一疊聲的埋怨自己不夠意思,說是即便外出游學,可既然都回去重修父母以及外祖父母和jiejie的墳墓了,怎么能不和他們這些同窗見見面、敘敘別情? 甚而告訴了自己一個“驚人”的消息—— 當初那個謀奪自家財產進而逼死了jiejie的畜生趙昌,在出去辦事的時候路遇強盜,竟是被人亂刃分尸而死! 自己當時就傻了眼——別人不知道,自己卻清楚,那趙昌分明是被自己一刀割斷喉嚨而亡,什么時候變成強盜殺的了? 至于重修外祖父外祖母并爹娘和jiejie的墳墓——那是自己做夢都想做的事啊,卻因為是罪徒之身,只敢深更半夜的跑回去燒個紙錢,哭一場罷了,何曾重修過墳墓? 前思后想之下,能這般做的也就只有一個人罷了,那就是失蹤已久的姨母李靜文——雖然不愿意承認,可這世上會念著外祖父母和爹娘,又會護著自己和jiejie的,怕是也就姨母罷了。 到了這時候,怎能不明白,當日姨母的事情必然另有隱情。既知曉了身上命案的包袱已經沒有了,自己索性全身心的探查姨母的下落,卻是越查越是心驚—— 自己失蹤后,姨母離開臨河縣后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清豐縣;而萬花樓的花飛飛據說老家就是清豐縣;還有那個畜生趙昌,死之前竟是每隔一段時日都會跑一趟林州城,然后便會拿些銀子回來…… 種種線索卻全在萬花樓被人一把火燒了后斷掉??杉幢闶沁@些,也讓陳毓推測出一個了不得的事實—— 萬花樓的頭牌花飛飛十有八/九就是姨母李靜文。 而趙昌那些來路不明的銀兩也很有可能便是從姨母手里拿到的—— 姨母既然會給他銀兩,目的自然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和jiejie! 而jiejie之所以會想不開投繯自盡,除了趙昌的毒打和羞辱之外,更多的怕也是對姨母的歉疚—— 為著自己兩人,姨母要怎樣屈辱的活著,還不得不把攢下的蘊含著血淚的銀子遞到趙昌那個畜生手里…… 那之后自己再也沒有找過姨母——既然能抹殺自己殺人的痕跡,又天衣無縫的掩蓋起姨母曾經血淚斑斑的過往,那個帶走了姨母的人一定愛極了她吧? 以那人所表現出來的手段和動用的人脈,想要尋覓自己的話,定然也不是多大的難事,既然選擇緘默,定然是不愿自己再去打擾姨母。 細細想來,自己分明就是個災星,爹爹也好,jiejie也罷,還有姨母,何嘗不是因為自己,才會先后陷入萬劫不復的境遇之中? 即便被拐賣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自己得到的那么多的深愛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原罪? 便是找到了姨母又如何,左不過勾起她的傷心事,累及姨母繼續為自己傷懷罷了,倒不如從此兩不相見,也算是自己能為愛的人做的最大一件善事…… 那之后,陳毓就拼命的告誡自己忘掉姨母,只當這世間就只有自己一個孤零零的罷了。只是所有的逃避卻在看到李靜文的那一刻盡數坍塌—— 姨母,這一次,我定然不會再任你陷入那般生不如死的境地。還有那個曾經救你出火海的人,毓兒這次也要對不住他了,無論如何,今生你只能做毓兒的娘親,即便未來他也同樣愛你,毓兒也絕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把你帶走! ☆、福星 “我要那個——”陳毓忽然掙扎著要從馬上下來,眼睛更是直直的盯著迎面走過來的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挑擔里的那張面具—— 雖然元宵節已經過去多日了,可這種形象各異的面具還是孩子們的的最愛,大街上不時能看到和陳毓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臉上戴著面具,牽著爹娘的手,蹦蹦跳跳的在街上走。 這會兒陳毓指著的,明顯就是個兔子形象的面具,長長的大耳朵,紅紅的三瓣嘴,雖是工藝有些粗糙,卻意外的充滿童趣。 徐恒心里有氣,斜了一眼那面具,卻是冷哼一聲: “不買——” 領著爺走了這么多冤枉路,還有功了不是?還想要玩具玩,想的倒美。 卻不料一句話出口,陳毓兩眼一紅,淚珠“嘟?!币宦暰拖聛砹恕?/br> 陳毓心里這會兒也要嘔死了——堂堂一個大老爺們,卻為了要個上不得臺面的兔子面具,當著外人面前掉金豆子,真是羞也羞死了。 卻沒有其他好的法子—— 自己不但想要救姨母,更想看看那個藏在背后害人的到底是誰——雖然知道姨母孝順,可現在也不是燒紙上墳的時節啊,姨母無緣無故怎么會一個人從臨河縣跑回來?更不要說還是這種爹爹瘋了一樣找自己的關鍵時刻。 除非是和自己的失蹤有關,姨母才會不管不顧的這么一路追著,趕到這里來。 還有,自己料得不錯的話,姨母當初,怕就是在老家清豐縣遭人毒手,被擄掠走賣到萬花樓那樣見不得人的地方的。 有那千日做賊的,卻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雖然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和姨母相認,陳毓卻分得清孰輕孰重——一定要借這個時機,把那個躲在背后的壞人給抓出來,不然,怕是自己回去,家里也別想有個安生日子。 甚而,陳毓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懷疑的對象…… 這般要緊的時候,自然要防著被人認出來——不但是姨母,還有那個藏在暗處居心叵測的人。 要說改變自己容貌的方法,陳毓知道的自認沒有十種也有八種,而且全都不是多復雜的事。 可眼下卻有徐恒在身側—— 離了他,自己怎么折騰自然都沒關系,這會兒卻是人小力薄,還偏偏想做什么都得借他的力。而且一路上也發現了,這徐恒瞧著塊頭兒大,卻是個精明的人,也就是因為自己是小孩子,他才沒有防備,不然想要算計了他根本沒有可能。 要是自己真一低頭一抹臉,“唰”的就變了個模樣,怕是立馬就會引起懷疑,再結合之前死在手里的刀疤和那瘦子,不定引起怎樣可怕的結果呢。 思來想去,還是乖乖的當個孩子罷了,便是想要改變模樣,也只得沒羞沒臊的耍起孩子的手段。 徐恒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議—— 陳毓也會哭?之前被人拐賣時收拾的多慘啊,自己瞧見他血糊糊的腳和鼻青臉腫的模樣時,都替他覺得疼得慌,可人陳毓這么點個娃娃,不過眼睛紅了紅,愣是沒掉一滴淚。這一路上相伴,也沉穩懂事的緊,自己還想著,也不知父母是什么樣子,怎么就能把這么漂亮娃娃教的跟個刻板小大人似的? 得,這會兒看到個丑丑的兔子卻能哭成這個德性——還真是看走眼了。什么小大人,典型就一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