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這次的課我們大概要上好幾天,課程的名字叫:緊急避難?!?/br> 大體介紹了下課程內容,衛嫤就開始部署一應事項。她大致算了下,瓦剌人會在一天內來,所以現在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沒一分每一秒都很寶貴。 孩子們事先按照年齡分成一個個方陣,從最低的五六歲開始往地窖跑。州學所選地址原本屬于吳指揮使家,當初整理地方見到這個地窖時衛嫤就曾驚嘆過。這哪是個普普通通裝菜的地窖,這分明是坐地下堡壘。 地窖內壁全都用三層厚的石頭砌起來,里面空間雖小,但書房臥室一應俱全,甚至連解決個人三急的洗手間都挖有通道,最重要的通風口是后院一座廢棄多時的古井。遇到危險時人進去,把入口一埋,躲在里面神不知鬼不覺,糧食足夠的話住個幾年都不成問題。 唯一的缺點就是,地窖空間算不得大。即便將里面不必要的家具撤出去,整個地窖也放不下族學所有人。 從最小的孩子往里面進,然后是七歲孩子,等這兩批全進完后,整個地窖滿滿當當,就算人擠人能再塞開點,可通風口所能供應的氧氣已然不足。 在這上了一年學,還從未發現過有這么個地下堡壘的孩子們徹底玩歡了。聽著他們歡樂的聲音,早已預料到眼前情況的衛嫤,在真實情況發生時心里還是有些不忍。 他們都只是十歲以下的孩子,難道真的要那樣做么? “夫人,瓦剌人離城還有三十里?!?/br> 軍情傳來,衛嫤心中一緊,后背脊柱猶如針扎般的難受。 “三十里?這么快?” 柱子看看日頭:“夫人,已經過晌了。瓦剌人都是騎兵,移動速度本來就比步兵要快很多?!?/br> “城防如何?” 她問的是晏衡,回應她的只有一陣沉默。即便柱子什么都沒說,衛嫤也知道,大部隊調去給行宮打地基,如今城防空虛的涼州城形勢不容樂觀。 “行,我知道了,你們先去城墻上幫阿衡?!?/br> 時間來不及了,大難當頭她必須得有所決斷。 “夫人……”柱子聲音中帶上遲疑,小聲道:“城門口來了一群百姓,說要接他們的孩子回去?!?/br> “回去?” 剛才決定留在州學時,衛嫤想的是以這幫孩子為質,逼涼州城外普通百姓在必要之時加入戰斗。她甚至有些理直氣壯,州學招生時那些人推三阻四,盡想著占便宜一次次把她逼到為難境地,如今她反過來坑他們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但如今真要面對這種情況,她發現自己還是有那么點不忍。 “反正地窖也裝不開,就讓他們各自回家好了?!?/br> 要是剛才衛嫤還有三分遲疑的話,如今見到一院子噤若寒蟬的小臉,可憐他們的同時,她對氣氛破壞者本能地厭惡。的確這時候家長來接孩子天經地義,但如果人人講道理的話,要大越律做什么。 站在衛嫤角度,想著如今還在竭盡全力布置城防,準備誓死一搏與涼州共存亡的晏衡。再看這些大難當頭只想著自己逃難的人,她本能地厭惡。若逃難之人是年買的老人、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也就罷了,偏偏現在站在她跟前的還是身強力壯的青年男子。 這讓她一下想到了穿越前的中東,她曾在旅游時去過那里。作為世界文明搖籃的兩河流域,獨特的文化和各種精美的古建筑讓人嘆為觀止,而當地大多數穆斯林都很勤勞而友善,生活和樂而寧靜。然而后來呢?激進派挑事,戰爭臨頭,年富力強的一看事情不妙全都跑了,留下老弱婦孺扛起槍。 都什么玩意! 衛嫤不知道她該譴責瓦剌儈子手,還是譴責這些年富力強的逃兵。 但現在她一顆心卻冷下來,給柱子打個眼色,她走上前堅定道:“我們這正在上課,州學規矩,無故不得請假?!?/br> 幾對家長變了臉色:“晏夫人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涼州完蛋了,你們能有好果子吃?時間緊迫,不多說了,柱子,送他們出去,關緊前后門不允許放任何閑雜人等進來?!?/br> 待她一聲令下,門外一隊官兵沖進來,柱子帶人沖在最前面,無奈地解釋道。 “各位,我們夫人也是為你們好,涼州城已經戒嚴,不準出也不準進。我們夫人也是為你們好,畢竟州學這院墻多高,門里面還夾了鐵板,更有親兵守衛,一時半會也破不開。你們想想,這不怎么都比你們自家那跳高點就能翻過去的院墻安全?!?/br> 邊解釋著他手上也沒含糊,將兩者分開,干凈利落地趕走他們,然后“嘭”一下緊緊關上大門。 看著這隊熟悉的親兵,衛嫤百感交集。城防上那么確人,晏衡沒有動那邊兵卒,而是把保護他的兵卒留下來。他是孤零零一個人上的城樓,身為指揮使他都這樣了,而城內那些人卻只想著逃命。 心下更冷,沒理會那幾個哭鬧的孩子,站在臺階上衛嫤一臉嚴肅。 “緊急避難的精髓就是,有條件就躲。找不到躲的地方,那就用盡全力來應對。班長帶年紀大的同學出列,我們繼續演練?!?/br> 見他們興致不高,衛嫤朝柱子招招手。一身甲胄的他走上臺,放下手中大刀扎個馬步說道。 “我給大家演示一遍軍拳?!?/br> 說完站在臺上他揮起了軍拳,柱子身材偏瘦小,因此更加靈活,一套軍拳打下來很是精彩。這年紀的孩子正好這一口,漸漸也就被他吸引了心神。 “在臺下站好,跟著我一塊學?!?/br> 有柱子在臺上教拳,衛嫤則轉遍了整個州學,找出了所有能用的武器,最后估摸著不夠,她還拆了幾張桌子。 等兵器差不多準備就位,都不用前方來報,瓦剌人的嚎叫聲隔著城墻傳過來。 ☆、第145章 萬眾一心 作為西北第一重鎮,涼州城高墻深壕,騎兵在此作戰并無優勢。雖然城內兵力不足,但等瓦剌人一時還是很難攻進來。 城中所有人松了一口氣,但還沒等這氣徹底呼出來,瓦剌人又有了新動向。見攻擊不下來,他們開始圍著城池一圈放火燒村。斷絕糧食供應的官道、甚至連水源也一道被截斷。向來講究速戰速決的瓦剌騎兵,這會竟一反常態的圍城。 從十月下旬的最后一日兵臨城下,一直到十一月上旬,整整十日,涼州城徹底成為了西北一座孤城。 十一月中旬第一日,先前派往涼州的斥候終于傳回消息:固若金湯了幾十年的幽州城池,同樣受到了瓦剌人襲擊。雖然只是小股瓦剌勢力,但他們卻神不知鬼不覺從幽州城密道中鉆出來,趁著夜深人靜時殺幽州所有人個措手不及。 情急之下,袁大人調動建行宮的西北軍全力抗擊??擅艿乐乱研孤?,防備起來十分困難,整個幽州如今也是自顧不暇。 雪上加霜。 消息一傳回來,晏衡當機立斷命人封鎖消息。然而瓦剌人豈會放過這次好機會,他們中精通漢話的,拿著硬紙殼卷起來的大喇叭,朝著城內高聲吼道: “幽州已經被我們占了,投降不殺?!?/br> 圍困十余日幾乎彈盡糧絕的涼州城百姓,遲遲盼不到救兵不說,還聽到了這種噩耗,一時間他們心都涼了。 “投降吧,我家米缸已經空了?!?/br> “對啊趕緊開城門,八旬老母病了好些時日,城門不開根本找不到藥材?!?/br> 一時間城內關于投降的呼聲越來越高,有些人直接沖到城墻下面,對著本以疲憊的守軍這樣喊。 “投降?” 晏衡咂摸著這兩個字,臉上的不贊同幾乎要化為實質。 喝著碗里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粥,衛嫤心疼地看著她。這十幾天雖然涼州所有人都很辛苦,但最辛苦的還要屬晏衡。他每天睡不過兩個時辰,幾乎在不眠不休地督促眾人加固城防。不僅身體累,僅僅休息那兩個時辰,他還連連說夢話,話中有時會喊她名字讓她趕緊跑,但剩余大多數事后都是關于戰事的內容。 殫精竭慮之下,才不到半個月的功夫,他整個人已經瘦脫了形。這會就算穿著鎧甲,也掩蓋不住他身上的瘦削。 “他們應該也就說說,誰不知道瓦剌人根本沒什么君子之約。他們現在說得好聽,真等開了城門,涼州城必定生靈涂炭?!?/br> 從一開始衛嫤就很清楚,等著他們的只有死戰到底,絕沒有第二條路。 “可惜阿嫤明白的事,他們許多人都想不透?!?/br> 哎…… 長嘆一聲,衛嫤問道:“以涼州城如今的情況,還能撐多久?” 晏衡仰起脖子,一口喝下那碗稀到只有水的粥:“也就今明兩天的事,撐不到明天一早?!?/br> 從來守城最重要的是人心,如今人心散了,再堅固的城池也會變得不堪一擊。就這樣結束了?晏衡感傷地看著旁邊衛嫤。 “今天夜里,我會派人送你出城,直接抄近路去京城?!?/br> 衛嫤面色一變,正要說話時卻被他攔住。 “阿嫤先聽我說完,我也不是無所圖。阿昀還在京城,你過去之后要幫我照看好他。至于你自己……都到這時候了我也跟你交個底。成親當晚接到密旨后,我就寫好了和離書,離開京城前我將書信放到了陳伯安那。到時候你跟他要過來,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就……就……再找個好人嫁了吧?!?/br>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從牙縫里憋出來,別過頭不再看阿嫤那張臉。但他越是想忘記,心里卻總有一把刻刀在不停地鑿,似乎要把她那張臉深深銘刻在他心里。 好舍不得。 仰起頭憋會眼中淚意,他深吸一口氣,手握腰間帽子頭也不回地往城墻上走去。 “晏衡,你個吃干抹凈不負責任的混賬?!?/br> 背后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身軀一震幾乎要承受不住鎧甲的重量,他如逃兵般尋思站上城墻。城外云梯已經架起,一路洗劫著趕過來,秋收后的涼州養肥了瓦剌兵卒。一波又一波的攻城發起,城墻上駐守的西北軍一直在消耗,即便僥幸沒有受傷的士兵,在強撐了十幾日后,如今也是強弩之末。 “投石?!?/br> 這幾日他一直沒閑著,在加固防御工事的同時,他拆了涼州城的一些房子。拆下來的磚石堆在城墻,就是在等待最后的決戰。 而如今是時候了,手握阿嫤父親當年用過的寶刀,穿梭在投石的兵卒中間,他與那些千辛萬苦經過云梯爬上來的瓦剌人戰到一處。 號角響起,切西瓜般收割一顆顆頭顱,鮮血噴到臉上、噴到鎧甲上,滲透進每一根頭發絲,夕陽下城墻上的晏衡如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周身幾乎化為實質的無畏殺氣,一時間止住了瓦剌人的攻勢。 “放箭?!?/br> 涼州城僅存的一批箭矢射出,漫天箭雨打得攻城的瓦剌人潰不成軍。在晏衡的鼓舞下,瓦剌人鳴金收兵。第一波攻勢徹底瓦解,這也是他們十幾日來獲得的最大勝利,守城兵卒捂著身上傷口,跳著笑著如從大人那里得到期盼許久禮物的孩子。 可沒高興多久,沉重的現實擺在他們眼前。箭矢已經全部放完,積存十幾日的磚頭瓦塊也所剩無幾。瓦剌人精銳尤存,下一波攻勢他們拿什么來擋? 對此晏衡的反應非常簡單粗暴,車到山前必有路,先填飽肚子再說。 他命人把涼州所有存糧拿出來,煮出一鍋鍋粘稠濃香的米粥。還有餅子,這次也是精糧的饃,而不是前幾日那樣加了野草的雜糧。甚至到最后,他還開官衙倉庫,將里面庫存的好酒全都搬出來。 站在城頭上,渾身是血已經辨認不出相貌的晏衡端著一只大海碗,滿倒一碗。 “十幾日來有勞諸君與我一道守城,任憑艱難困苦,無一人后退一步,你們都是真漢子,是這個!” 舉起大拇指,晏衡將整碗酒一飲而盡。 滿倒一碗,他面色沉重:“這一杯,我敬歷年來與瓦剌人血戰,英勇戰死的列位涼州衛所兵卒在天之靈。沒有你們,也許不知早多少年,這座城池就已化為焦土?!?/br> 將整碗酒朝天潑過去,晏衡倒滿第三碗。 “這么多年來涼州城的安定,是由這片土地上所有人共同締造。那些或死去、或退伍、或如今正在行伍的軍漢出自千家萬戶,而我等從軍之人衣食住行正是由百姓們提供。沒有你們,就沒有涼州城的今天?!?/br> 往上拱拱大海碗,他滿臉痛心: “如今瓦剌人兵臨城下,先前被他們洗劫過的村鎮是何等光景,諸位就算沒經歷過,應該也聽說過。這次瓦剌人傾巢出動,所圖肯定不小。但只要我們堅持住,打贏了這一仗,日后就再不用受此外敵威脅。在此晏某敬各位一杯,今日我誓與涼州城共存亡?!?/br> 說完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就著月色亮碗底時,背后傳來熟悉的女聲。 “我也跟一碗,誓與涼州城共存亡?!?/br> 城墻上本應被親衛送出城的衛嫤踏月而來,一身騎馬裝襯得她英姿颯爽。 心思一緊,晏衡幾乎忘記這是在人前,沖上去搖晃著她肩膀:“你怎么來了?” 衛嫤指指自己頭上發髻,掐絲鳳凰木釵在迎接圣駕用過后,晏衡又給她做了支雪蓮樣式的。時常換新簪子,這真是讓她既無奈又高興,不管情緒如何她始終一直帶著。然而如今那支簪子,卻不見了蹤影。 “這次的迷藥不錯?!?/br> 小聲說著,衛嫤調皮的朝他眨眨眼,而后端起他用過的大海碗,走到城墻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