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沒有果子吃,哪來的拜樹頭?
1 對大奎他們兄妹來說,在他們的心目當中,自家叔叔這些年來是如何對待他們家的,不管他們是否言之于口,或多或少的,心里也都有點數。 因而,在具體對待叔叔們的態度上,他們也就難免表現出差異來。 平常日子,他們除了跟三叔家走得比較近,跟另外的兩個叔叔家,好歹也就算是那么一回事。 就說過年這件事。從前些年時,作為家中大哥,大奎為照顧大面,每年的大年初一出來家門,他都是帶領著弟弟meimei們,先是一塊去給自家的叔叔們拜年,之后才是去別的人家。 可這近幾年,弟弟meimei們隨著漸漸長大,似乎變得不大聽指揮了——跟大奎一塊去給叔叔家拜年的人數,眼見得就是一年比一年少。 去年過年時,他們一塊去給三叔拜完年后出來,按慣例,接著就該去給二叔和四叔拜年了。 可是,當大奎走到二叔家門口時,忽然覺得好像有啥不對勁,等猛然回頭一看,但見此時此刻,竟就還剩了二奎孤零零一個人地跟在他的身后! 尤其是那三奎和四奎,不僅早就對大奎明確地表示出自己對于給二叔四叔拜年的反感,并且,就是在平常素日,他們一當遇見這兩個叔叔時,也是能裝看不見時就裝看不見;能閃開不說話,那就盡量閃開不說話。 對他們弟兄的這表現,二叔和四叔的眼睛,那可也不是用來出氣的,自然也看得明白。 但那兩個德不配位的叔叔,偏偏又是猴子看不見自紅腚的一類人,絲毫并不檢討自身有無過錯。他們把這些僅僅看成是晚輩無禮,不懂人理在道——人之目無尊長,幾近禽獸,“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二叔和四叔這兩位“理糊涂”的所謂長輩,他們憤慨之下——也是沖著大奎一向老實好說話,便不免先后都在大奎面前擺譜發脾氣,甚至責怪大奎疏于管教,有失職責。 大奎呢?面對叔叔們的責難,他盡管也不免有滿腹委屈與牢sao,可也覺得自己跟弟弟們確也有點不當之處。 這不,他除開當時就給叔叔們道歉賠了不是,今晚在飯桌前,他還把事情在桌面上說明了一番,意圖就是想讓弟弟meimei們——尤其是三奎四奎,今后要注意對叔叔的態度盡量好一些——無論如何,畢竟是長輩! 然而,大奎這話一說完,他的兄弟們顯然并不那么認同,哪怕他是他們心目中敬重的大哥! 如今且說:一當聽了大奎叮囑的、往后要注意尊重長輩的話語,三奎首先就開口道: “什么長輩不長輩!像他們這樣的長輩,天上難找,地下難尋!” 四奎馬上大有同感地: “就是!這樣的長輩就屬于癩蛤蟆長毛——另一個品種!” 三奎隨后接著忿忿地: “哼,他們以為剃個光頭就是和尚了?他們覺得自己是屎殼郎趴在份(糞)上,我們就得敬奉著他?想得美!” 四奎又應聲附和地: “這話對頭!他們是土地老爺坐上席,還真以為自己是大神了?他們對咱兄弟擺的哪門子臭譜!想讓這些人敬奉他,cao!害冷不靠燈。這些年他們坐在橋頭看水流,咱們這不是也混過來了?憑啥去尿他們那一壺?” 三奎繼續滿腹牢sao、氣咻咻地: “人說‘行下春風下秋雨’。沒有果子吃,哪來的拜樹頭?他們光是覺得我們不通人情在道,目無尊長,他們就不看看自己是個啥德行!他們也不想一想:同樣是對待長輩,我們為啥對待三叔就跟對待他們不一樣?還好意思對我們指手畫腳!” 四奎又是立馬附和地: “三哥這話我愿聽!他們有什么資格對我們說三道四?有啥了不起的!對了——大哥,二叔他們不就是沖我和三哥來的嗎?那好??!往后,他們要是再跟你擺譜耍威風,你就讓他們對哪個不滿,就直接找哪個去!也免得讓他們看著你好說話,再故意拿你來撒氣······?!?/br> 到了這時候,二奎那里忍不住插嘴說道: “依我看,你們就還是少說點吧,這能有啥用?往后咱聽大哥的還不就行了?我覺得吧,還是大哥剛才那話:他們行事對不對,外人也都看著呢。路不平有大家踩;他們做得不對,那是他們的事,咱沒必要再多說一些。但咱們作為晚輩,咱要做得不對,那就是咱的不是了——咱最好別讓外人說出咱的不是才好·······” 一聽二奎這話,四奎不滿地接過話來就對二奎搶白道: “啥叫不是?這叫禮尚往來,一報還一報,能有啥不對?我說二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吃柿子可是都朝軟的捏!這你還不懂嗎?你呀,還是別整天這個理那個理的,凈說些沒骨頭的話,讓人家一聽就覺得咱軟弱好欺!不是說你,家里人要是都像你這樣,咱叔他們現在沒準就能跑到咱門上,指著你的鼻子教訓你!” “你·······”被四奎的幾句話一搶白,二奎被嗆得一下不禁臉紅,馬上沒再說出話來。 大奎這時趕忙出面制止地: “老四,你這是怎么跟你二哥說話呢?你二哥和我的意思,可都是為你們好,為咱這個家好。說實在的,我也知道你們心里氣不平。其實,我的心里難道就沒有牢sao嗎?可有牢sao又能怎樣?親不親一家人,咱爹跟他們畢竟是一個娘生的。咱要真是跟他們鬧出這樣那樣,人家可不光笑話他們,也會笑話咱的——笑咱少爹沒娘的,失了老人的教訓不是?” 依大奎在家里的身份,以及他在弟弟meimei們心目中的位置,他說出來的這番話,聲腔雖不高,但跟二奎的話語相比,分量與意義自然不同。 尤其是最后這句話,顯然是說在了重點上——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眾人不僅都悶下臉,一時沒人吭聲,連吃飯似乎都要停住了,桌前一下子靜了下來······ 須臾之后,三奎這才積忿難平地: “大哥剛才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為咱這個家好。二哥說的也有道理——路不平有大家踩,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只是······我只是覺得二叔他們,為長不尊,還來說三道四的,他們這是老把我們當成小孩子,還是以為我們是一群傻瓜?真叫人一想就來氣······哼,他們別以為自己就沒有求人的時候了。其實,誰又能把誰一眼看到骨頭里?誰能一把棘子擼到底呢?我就不信咱們就是老讓他們瞧不起——今天你怕我沾潤著你,哼,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 2 一家人吃罷了飯,除了按慣例由大奎留守看門,還有出于心里有事想跟大哥談的二奎,暫時還呆在家里之外,其他人都出門看電影去了。 一出了家門,三奎沒有直接去了電影場,而是先去了民兵連長的家里。 這差不多是他很有一段時間以來,每天晚飯后的首要“節目”。 民兵連長,一個復員軍人出身、挺有意思的一個張姓中年村干部。 由于他曾當過兵,對民兵訓練的科目與要領,他自然是相當熟知。 有一年,公社武裝部組織民兵集訓。大熱的天,武裝部長讓他給大家示范一下匍匐前進。 當他賣力地示范完畢,剛剛滿臉大汗、氣喘吁吁地從地上爬起身來,那武裝部長便問大家“看清了沒有”。 大家當時見他汗巴流水那樣,出于調皮,想耍弄他,就異口同聲地回答“還沒看清”。 那位武裝部長倒也真逗,便又對他吩咐道: “那就請張連長再示范一次?!?/br> 當他又一次完成動作之后,在大家仍然喊著“沒看清”的情況下,那位武裝部長果真又是一本正經地吩咐他再來一次! 這一次,他可就沒有那么服從命令了——一個臥倒姿勢之后就沒有了后續動作,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當那武裝部長納悶地問他此乃何意,他一臉正經地: “噓!發現敵情!” 他家有三個孩子,頭兩個是閨女。 剛生下二閨女那陣,因為嫌媳婦老是生閨女,他和媳婦免不了常常就拌嘴吵架。 有一次,她把媳婦打得跑回了娘家,多少日子還沒回來。 到最后他實在撐不住勁,前去負荊請罪想接媳婦回家時,因為言來語去不對付,事態逐漸升級,最后竟至動用起肢體語言來說話。 眼見得岳父一家來了個全民皆兵齊上陣,他深知猛虎架不住一群狼,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看事不好,他拔腿就跑。 當跑到夜黑中的野地里,他見舅子們追得太緊,眼看自己沒準就要吃虧,急中生智之下,他一腳將一處地堰蹬塌,發出一陣“呼隆”聲響,他隨之驚喜似地大聲喊道: “太好了!兄弟們可來了??靵韼臀?!” 他這一聲大喊不至要緊,那緊追不舍的舅子們,黑暗中一時不摸虛實,不免就遲疑下來。到知是中計時,他已是趁機跑遠了······ 話說: 當三奎來到民兵連長家里時,連長的那三個孩子,都已是胡亂吃了口飯就跑去等著看電影去了,只剩下連長兩口子還正在吃飯。邊吃邊說叨著岳母因為年邁、上廁所跌傷了腿的事情。 連長的那岳母,三奎見過多次。那是一位高個身的女人。據說做姑娘的那時候,正是打鬼子的年頭,在當時八路軍的根據地里,那也算得是一位有名的活躍人物。事跡還被編成了表演唱。其中一段是: 閨女家,不簡單, 放開小腳往前竄。 不上嬸子大娘家, “直溜”上了識字班。 學文化,看傳單, 站在村頭查漢jian。 不學針線不描花, 拿起槍來把身翻。 回頭還是來說這三奎。 他來到民兵連長家,跟連長兩口子打過招呼后剛坐下,也就得知了連長的岳母跌傷了腿,兩口子正打算著明天如何去看望的事情。 如此之下,他靈機一動,就想到了今天下午四奎捉到的那只王八。 于是乎,他當即便主動表示貢獻出來,讓連長他們兩口子拿去孝敬岳母。 連長媳婦一聽,首先頗有些過意不去地: “這怎么能行呢?那東西給老人上營養倒是再好不過,可就是太貴重了,你們還是自己留著吧?!?/br> 三奎很開面地: “這有啥?又不是花錢去買。再說,我們一家人都年輕力壯的,還要加啥營養?吃了也是浪費了不是?還是用在正經地方才好。就這樣說定了,明早我給嫂子拿過來?!?/br> 盛情難卻之下,民兵連長兩口子也就答應了下來。 當連長兩口子吃罷飯,出了門去看電影,走在街上時,顯然連長媳婦還在為剛才三奎主動貢獻王八的事而感動著——她一邊走著,一邊對身邊那幫他們扛著凳子的三奎頗有意味地說道: “我家你哥已好幾次跟我說過:三奎實在是個當兵的好苗子,今年得爭取把他送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