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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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午時了,齊君元的面前仍舊是那一壺香茶和半桌陽光。香茶是晟湖野茶螺兒翠,泡在江南私窯燒出的粗藍大葉茶壺里,看不見茶色,卻可以聞到爽神的清香。半桌陽光是從半開的槐木窗欞潑進來的,未完全打開的斜叉格卷枝角窗欞頁,還把一大片花花格格灑在了茶樓二層的地板上。 這已經是齊君元踩點的第三天,而茶樓是齊君元第三天里更換的第三處位置。和昨天、前天不同,今天他很輕松,可以靜靜地坐著吃些東西、喝點茶。 前天應該最辛苦,他一整天都泡在步升橋下的花船里鬼混,一直把花船的花船姑整治到紅日西墜才回到客棧?;ù靡酝拥目投际谴置У拇?、漁夫和集市小販,遇到這樣溫存體貼的俊雅男人還是頭一次。幾番纏綿之后,不免心中生出一片情愫。 不過齊君元晚上離開時,把碎銀同時甩給花船姑的還有一句話:“都說花船姑不美,是妓行的下等貨色,能以身掙錢全是靠床上功力和另類法門。這話不可信啊,像你就什么都不會,我費了一天勁都沒逗出你點別樣的風味來?!庇谑悄腔ù妙D醒,嫖就是嫖,妓就是妓,人間不斷反復的只有沉淪的悲劇,不可能出現所謂感情的神話。所以當她在掌燈之后又接到一位客人時,已經將齊君元這個有些特殊的嫖客從印象中抹了去。 齊君元在花船上鬼混的一天里,掌握到的主要有幾個關鍵時間,還有很多和時間同樣關鍵的信息。時間是刺標(刺殺的目標)車隊每天來回幾次經過步升橋的時間,這真的很關鍵,因為只有在這幾個時間中,他才有可能距離刺標小于二十步。信息很多,也都同樣關鍵。從車隊過橋時的聲響,他了解到馬車的重量,了解到馬車的平衡點,從而推測出車內刺標一般是在車的哪個位置,是坐還是臥。從車隊周圍的腳步聲,他知道了哪些是真正的護車衛士,那些是暗藏的高手。從車輪滾動的聲響,他知道了橋面和路面的鋪石在鋪設上存在什么特殊點,對車子會產生什么影響。比如步升橋橋面尾端那幾塊向左側陷塌的街面鋪石,就會讓車子微微往一邊傾斜。 昨天齊君元背著個包袱在街上走了幾趟,而且這幾趟都是在那幾個關鍵時間走的。包袱里是幾件不同顏色的平常衣帽,每走一趟他都會到僻靜無人處更換衣帽,這樣做是為了不引起街面上某些人的注意。三橋大街雖然人來客往,但一個刺客不應該在這往來的人群中被別人看到第二眼。這多看的一眼可能導致任務的失敗,或者在刺活完成后最終逃不過追捕。 齊君元不但更換了衣服,而且他還用剛學會的幾句瀖州話和瀖州人的一些動作習慣,讓他成為了一個地道的瀖州閑人。 齊君元覺得自己昨天的行動仍然很成功。反復從街上走過的幾次始終沒人注意到他,特別是那些簇擁目標馬車的護衛。不被注意便意味著自己更容易接近目標,可以更準確無干擾地擊殺刺標。 另外,在這一天里他還掌握了刺標的護衛數量,行進中的防衛陣形,暗藏的高手各在什么位置。從刺標所乘馬車的構造、大小,以及前天橋下判斷的馬車重量,推測出車底板是否暗藏鋼板防護,車內有沒有設內甲。還掌握到整個馬車隊伍行進的速度,這樣從經過步升橋的時間上推斷,就可以知道刺標是什么時間出門、進衙、出衙、到家,也知道他經過了幾個情況復雜的路段。 不過齊君元昨天更換衣帽踩點目標時沒有換鞋。這一點他不是沒有意識到,而是因為幾雙鞋的重量體積太大,帶著不方便?;乜蜅Q的話,進進出出的,掌柜和伙計會覺得奇怪。要不是有這問題,他衣帽都可以回去換了。所以他決定鞋不換了,但在行走這幾趟的過程中,要刻意避開街上的鞋鋪和補鞋攤。因為一般會注意到別人腳上的鞋子的,只有賣鞋的和補鞋的。 齊君元怎么都沒料到,在這繁華熱鬧的大街上,有個人既不賣鞋也不補鞋,甚至連別人腳上的鞋都不看一眼。但這人卻可以發現穿著同一雙鞋的腳在三橋大街上來回走過幾趟,而且可以發現這幾趟的時間與另一個規律性的時間相吻合。 前面兩天已經將許多的情況掌握了,所以今天齊君元是要考慮攻擊的方法,包括選用武器、攻擊角度、退逃路線。這需要在這街上各處不同的位置進行觀察,為此他準備把步升橋到魁星橋這一段街面的美食店吃個遍。 天剛剛亮,他就已經泡在街尾的面點鋪里了。但他困乏的神情和凌亂的衣服讓鋪子里的掌柜和伙計都以為他是個宿醉未歸或輸光錢財被趕出賭場的混球。 刺標的馬車早起前往府衙經過街口時,他正坐在黃油雞粥店里,就著鹵雞爪喝著黃油雞粥。 而現在他所在的茶樓二層,是他上午待的時間最久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居高臨下,讓他看到了許多感興趣的東西,也勾起他許多的回憶,他喜歡這種感覺。 這一條街不算長,左邊的街頭是步升橋,右邊不遠是魁星橋??菢虻臉蝾^是一家玉器店,這玉石店賣的保準都是真貨,因為它是連做帶賣的??腿丝梢韵仍诘昀锾艉线m的玉石,再定喜愛的款式,然后店家會在幾天之內把玉器制作出來。要是之前有人告訴齊君元只需幾天就可以制作出個工藝精細的玉器,他肯定不會相信。但當看到店鋪門口那個磨玉砂輪后他知道肯定可以,因為這砂輪不是人力踩的而是借助魁星橋下的流水推動的。 齊君元是工器屬的高手,他最喜歡這類巧妙的設置了。那磨輪的構造其實并不復雜,就是兩道水槽,中間有杠桿連接的兩個木擋門。右邊水槽儲水到一定時推開木門,水順水槽流下,再由水槽尾部的圓管激沖出來,推動葉板帶動砂輪。而此時由于木門的杠桿作用,已經將左側木擋板關上儲水。當左側水儲到一定水位,同樣像右側那樣動作。這樣相互交替便可有足夠的動力始終保持磨輪的運轉??吹竭@個器具,齊君元的想法是將其改變一下,可以做成燒瓷器時搗瓷泥、轉型盤的器具,然后他才聯想到其他的用途。 說到瓷器,茶館對面靠左一點就是個瓷器店,店門口還搭了個架子擺設了好多瓷器。對這種店齊君元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可以勾起他塵封了多年的關于家的記憶。這家瓷器店門口沒有擺放什么好瓷器,不能和他家燒制的比。也有可能好瓷器都放在店里面,路邊的架子不敢放好瓷,萬一被經過的車馬碰壞那損失就大了。不過也不全然如此,架子左首那只大凸肚收口六足盞,是青釉開片亂散格工藝燒制的,還是很不錯的。(瓷片自然開片工藝最早便是在北周柴窯出現的。) 看得出,路對面的店鋪都偏雅,不是瓷器店就是字畫店、玉器店。路這邊就不行了,茶樓、酒館,還有就是米鋪、油坊、rou鋪。稍有些不同的就是有家很大的樂器店,就在橋頭玉器店的斜對面。樂器店門口的廊檐下左右各掛著一只很大的銅鐘和大鼓,這可能是哪座廟宇定做的晨鐘暮鼓,但是體積太大店里面放著不方便,就只能掛在店門口了。然后每天都在店門的一側擺個琴案,放架古琴,有一個不入流的年輕琴師時不時彈兩曲俗媚的調子逗人駐足。所以相比之下這樂器店還不如旁邊的制傘店雅致。制傘店的門口有三四個胸大臀肥的傘娘坐著,清爽的江南小褂穿著。邊哼著小調邊刮傘枝、糊傘紙、描傘面,倒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齊君元坐在這里當然不是為了看風景的,但風景卻讓他將這幾天搜羅到的有用信息串聯了起來。這些信息單看只是一個個無用的洞眼,但是將許多洞眼組合在一起那就會是一張網。有了網,有了拉網的人,獵物還能跑到哪里去? 但會不會突然有把剪刀伸出,將收網的拉繩剪斷呢?這一點齊君元從沒有想過,他很自信,就算是有人發現了網,卻不一定能發現收網的繩。就算有人看出他是收網的人,卻不一定能夠阻止收網的結局。 客隨意 這次的獵物是瀖州戶部監行使顧子敬,為什么要殺他,齊君元并不知道。作為離恨谷的谷生,他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去問自己殺人的目的和意義。也或許當他橫下心成為谷生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了自己今后人生的意義。那是有令必殺,一殺即成。 離恨谷,這個名稱涵蓋的意思其實有好幾層。首先這名稱表明了這是一個地方,一個山谷,這個概念只要不是白癡都可以直接從文字上知道。另外,這名稱還代表著一個組織,一個神秘且龐大的刺客組織。知道這一點的人其實也不在少數,窮人、富人,官道、江湖道,只要是身負深仇大恨,都有可能了解離恨谷的實際意思。否則齊君元也不會走這條復仇的捷徑,成為谷生。再有,這個名稱的離恨并不是說因為離別、離世而恨,而是說一個絕世刺客心有遺恨。齊君元知道這一點是在一個特殊的日子,那天發生的一切讓他感覺像做夢。 齊君元老家在吳越國西目縣。西目縣藥市的藥商姚霸兒父子,仗著舅子是朝中從三品的上都刺史,強行奪走齊家祖輩燒制的“瑤池霓霞盤”。這“瑤池霓霞盤”是發生窯變后意外所得,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授神瓷。然后在齊家人為此事與姚霸兒父子的爭斗中,他們放火燒了齊家瓷器作坊,燒死齊家老少四口人,齊君元未在家中而逃過此劫。當時齊君元年少,家中又無權勢,而他自己也只是會些祖傳的繪瓷制瓷技藝,要想報仇比登天還難。后來有人給支招讓他找離恨谷,他便跋山涉水一路尋來。沒想到明明已是在別人指點的范圍之內了,卻怎么都找不到山谷所在。反是在峻嶺密林中失去了方向,連出路都找不到了。最后又累又困昏倒在雜草叢中。 醒來后,他是在一個大“鳥窩”里。這“鳥窩”的形狀、大小、擺設和一般人家沒太大區別,但它確確實實是建在大樹上。鳥窩里有很多人,為首的是一個穿灰袍子的老人。老人并不問齊君元此行的目的,而是先讓他進行選擇。選擇一:做谷生。做谷生后,立刻就有人替他報仇,但他從此要完全效命于離恨谷。所學、所為都要聽從離恨谷安排,否則以叛逃罪名清理。齊君元知道,這相當于賣身求復仇。選擇二:做谷客。做谷客的話,會有人傳授其絕妙的刺殺技藝,待其練熟之后,自己出山復仇。但谷客在復仇成功之后,必須替離恨谷辦三件事情。三件事情是什么并不知道,什么時候做也不知道。但離恨谷一旦配對到他最合適、最有把握的“訴恨帖”時,會隨時發“露芒箋”召喚他行動。如果三件事情做完了,“離恨谷”還有需要他做的刺活,那在刺活成功后會付給他超乎想象的酬勞。谷生、谷客除了在所屬形式上有較大區別,修習的技藝層次差別也很大。嚴格意義上講,谷生才算得上真正的刺客,他們所學的技藝可以讓刺殺成為一種藝術。而谷客一般是為了殺人而殺人,只能算是個殺手。但不管是刺客,還是殺手,他們都是離恨谷最為可靠的成員。 齊君元選擇做谷生。因為他家里已經沒有親人了,另外他怕等自己殺人技藝學成時,那姚霸兒已經老死了。 選擇剛定,地點名字問清,立刻就有灰鷂傳書而出。夜半時分,灰鷂回來,帶回來的東西有一大塊皮rou。齊君元一眼就認得這是姚霸兒脖頸左側的皮rou,因為那上面有個長毛的紫紅胎記。另外,還有一只耳朵,一只掛著大個兒扭花紫金耳環的耳朵。齊君元認得,這是姚霸兒大兒子的獨特飾物。 到離恨谷的第一天,齊君元的仇就報了。所以第二天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離恨谷的谷生,也理所當然地知道了幾件事。 第一件,離恨谷的谷生、谷客遍布天下。站在街市之上,你旁邊的綢布店老板、要飯乞丐、煮茶老嫗等人都有可能是。只要需要,他們隨時可以用看似普通的雙手,使出最厲害的招數和技法來扼殺別人的生命。 第二件,離恨谷不需要谷生、谷客任何承諾和擔保,因為離恨谷有上面的條件給自己做保障。 第三件,離恨谷會根據每個谷生和谷客自身的特質、特點傳授刺殺技藝。谷生和谷客在學好這些技藝的同時,還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自由選擇學習離恨谷的任何技藝。這一條看似寬松,其實只是對極少數天資獨特的人才有用。因為離恨谷針對性傳授的技藝內容很全面,要能學好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就拿齊君元來說,他家祖傳技藝是燒制瓷器、塑捏瓷胎、瓷器繪畫。這讓齊君元擁有了一雙修長靈巧的手,也讓他比別人更細心、耐心,所以傳授給他的技藝大部分都是工器屬的。但成為一個優秀的刺客首先是要夯實基礎,這基礎知識中包含了六屬全部的入門技藝。其中涉及功夫技擊、毒藥迷藥、機關暗器、計謀布局、易容恐嚇,對了,還有用聲色魅惑,要沒這方面的訓練,齊君元也無法三下五除二就讓那個在床笫間糊口的花船姑神魂顛倒。當這幾方面都達到一定層次后,才會讓他專心研習工器屬的技藝。 齊君元應該算是個獨特的人才,他在研習工器屬技藝的同時,還加修了玄計屬的技藝,另外,功勁屬和行毒屬的技藝他也下工夫刻意進行了提高。只有嚇詐屬和色誘屬的技藝他覺得可用處極少,沒有深研。 齊君元學了這么多,天資好是一個方面,膽小謹慎是另一個方面。他認為,殺人的人首先要做到不要被別人殺了,所以多學些不是要擁有更多殺人的方法,而是要知道別人會用怎樣的方法來殺自己。且不管初衷是什么,齊君元的刺殺技藝確確實實到了一個極高的境界。技成之后,只由前輩帶領參與了兩次刺局,并且兩次刺殺都很成功。隨后他便完全獨立執行刺局了。 離恨谷不同于其他殺手門派、刺客組織,那些門派組織的殺手、刺客首先是要博取江湖名號,因為名號越響越容易招攬到賺取大錢的刺活。離恨谷的谷生、谷客卻是沒有名號的,只有組織中便于谷生、谷客相互間便于識辨身份的隱號。隱號和名號恰恰相反,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的。只有別人不知道不了解自己,那么刺局的成功才會更有把握。另外,隱號的內容其實是與每個谷生、谷客的技藝特點有所關聯的,內部人從隱號的意思、所在分屬,以及技藝特征,就能判斷出某個同門身份的真實性。 齊君元的隱號叫“隨意”,意思有兩層,一個是所有的刺局都會隨他的心意達到該達到的結果;還有就是說任何環境中的任何器物,他都可以隨心意將其當成殺人器具。 第四件,便是知道了離恨谷的祖師爺是誰,參悟出“離恨”由何而來。離恨谷的祖師爺就是“離”,千古第一刺客——要離?!秴鞘洗呵铩りH閭內傳》中便記載有要離刺慶忌的歷史事件。 要離受吳王闔閭之請,刺殺天下第一勇士慶忌。他自斷左臂投逃慶忌,說是吳王闔閭所為。走時他還授計闔閭殺死自己的妻子。斷臂殺妻的苦rou計博得了慶忌的信任。有一次慶忌戰局獲勝,在太湖戰艦上慶功暢飲。要離抓住時機獨臂持戟猛刺慶忌,戟透胸背,然后縱身跳船欲逃。但才躍出便被慶忌抓住,倒提著沉溺水中三次才拎上來。要離上來后與慶忌相視大笑,然后兩人進行了一番勇士之辯。最后要離口辯勝了慶忌,慶忌吩咐手下放要離回國,這才倒地而亡。 要離回到吳國,拒受闔閭金殿慶封,獨自歸隱山林,寫下一部《離刺遺恨》后自刎,以死謝其妻,慶忌成全了他的千古第一刺?!峨x刺遺恨》中收錄了眾多奇妙的刺殺技藝,也記下他在刺殺慶忌中的幾大不足和失誤,以誡后人。 要離的后人創立了離恨谷,將《離刺遺恨》中的技藝發揚光大。在經過多少代的發展和完善后,離恨谷的技藝已然比《離刺遺恨》中初始記錄的那些技藝更加神妙。但要離刺慶忌留下的幾大恨處卻是永不更變的誡訓。這遺恨誡訓谷里前輩并不告訴后輩谷生、谷客,而是要他們自己去參悟。參悟出了遺恨,才有資格去執行刺局。參悟不出,就算技藝學得再好,也都沒有資格出谷執行任務。 齊君元到離恨谷的第三天就從要離刺慶忌的故事里悟出了所有遺恨,并因此被工器屬的師父帶去拜見了離恨谷谷主。其實齊君元覺得幾種遺恨是非常容易悟出的,只要是從一個正常人的思路去想,從一個追求完美的角度去想,就能把那些成為遺恨的不足找出來。 但是離恨谷的前輩們并不這樣認為,包括如神仙般睿智的谷主。他們都覺得齊君元是個天授的奇才,心性、思路與祖師爺最為接近。假以時日,定可成為天下第一等的刺客,甚至離恨谷下一代谷主的重擔,都有可能要落在他的肩上。 齊君元記得就是在那一刻,自己眼前陡然一亮,仇恨了結之后便失去的激情、希望、目標,在這一刻全都回來了。他是個聰明人,要不然也不會這么快就參悟出離恨何在,所以他也立刻明白了自己該怎么去做,并且怎么才能做到最好。突然間出現了專門為他開啟的大門,讓他的心情難以自抑,不由氣息微喘、心跳如鼓。 對,記得自己當時的心跳聲就是這樣的,沉重、雜亂,像胡亂敲擊著的大鼓。 齊君元猛然回頭,因為他突然間意識到那響聲不是自己當初的心跳,而是沉重的腳步登踏樓梯的聲響。 皆殺器 腳步沉重,但不失敏捷和速度,說明上來的人并不壯碩肥胖,而是身上帶有重物。腳步雜亂,是因為上來的不止一個人,同樣沉重的腳步應該有四個。腳步落點亂,聲音卻不亂,說明上來的四個人提足落腳的輕重很一致,這是受過統一且嚴格的訓練才會有的現象。 齊君元絲毫不掩飾好奇的表情朝樓梯口看去。這是普通人正常的表現,也是最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表現,因為這樣做的樣子和其他茶客沒有任何區別。 上來的是四個巡街鐵甲衛,他們果然都不壯碩肥胖,而是個個精健如豹。腳步沉重是真的,因為他們身上穿著短袂鐵甲,鐵質護腕護肩,然后還帶了棗木魚皮鞘的闊面長刀,鐵殼鞘彎把短匕,這些加起來體重陡然便重了幾十斤。 為了使殺人的任務順利完成并且順利脫身,之前齊君元對瀖州官兵的配置做過詳細了解。一般而言,州城的巡街衛都屬于刺史衙門統管,但瀖州卻不是這樣。因為此地是樞紐重城,內外城陸路有八門四閘,水路有四門八閘四柵,城防的重點位置多,駐守需要的兵卒多。所以軍事上專設了都督府,統轄左右龍虎營。左龍營為管理水道的水軍,右虎營有馬步軍兩隊,負責城防守衛。而瀖州巡街鐵甲衛雖然在右虎營步軍隊名下,但它實際是直屬都督府管轄的近衛軍,負責城內巡查,各府衙重要部位的保護,以及協助瀖州各級官員配備的衛士做好官員的安全保護。所以巡街鐵甲衛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最佳兵士,再經過嚴格訓練和考核。他們有很強的單兵格斗能力,多人和整組人員陣列式的群攻群防則更加厲害。而且這些鐵甲衛不只是打斗格殺的莽夫,巡查、辨疑、覓蹤等技藝都不輸給六扇門。 很巧,四個巡街鐵甲衛就坐在齊君元背后的一張桌子上。腰間的長刀都從系環上摘下,橫放在桌邊,用左胳膊壓著。這是標準的快抽刀狀態,是防備突襲和準備突襲的最實用的狀態之一。但是到茶樓來還將刀如此擺置,這是鐵甲衛嚴格訓練養成的習慣呢?還是他們到茶樓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喝茶,而是想突襲哪一個? 齊君元用咽下一口茶水的時間將自己這兩天半所有的行動細節都在腦子里捋了一遍。刺客有別于普通人,所以行為上肯定會有異樣表現存在的?!半x恨谷”傳授的基礎技藝中有很多掩蓋異樣表現的方法,但這些方法不管訓練到怎樣的極致程度,最終仍是被動的。因為不正常的現象終究存在,所做的一切掩蓋其實只是為了放大別人的疏忽。 茶水落下肚子的同時,齊君元自信地做出判斷,自己沒有漏洞。整個過程中他逃過所有詫異的或停留時間稍長的目光,就是和他待了一天的花船姑都沒能夠完全看清他的特征。齊君元覺得,除非是此地有個比自己更厲害的高手,才有可能捕獲到自己的蹤跡,而且還不讓自己覺察到他捕獲自己的目光??烧嬉悄菢拥母呤侄⑸狭俗约?,又何必借助這些巡街鐵甲衛來對自己動手? 一個鐵甲衛站起來推開椅子,然后邁步朝齊君元走來。齊君元的心一下收緊,拳頭也一下子握得緊緊的。 但那鐵甲衛不是沖著齊君元來的,而是慢悠悠轉到齊君元桌子的另一面,站在了半開的窗戶前。 齊君元的心放松了,身體放松了,拳頭也放松了。拳頭可以殺人,但它不是最有效的殺人武器,放松它可以拿取武器。身體的動作首先需要做到協調,放松身體是為了更快、更及時地反應和行動。心是思維和判斷的節點,放松它是為了找到最佳、最有效的攻擊方法,以及一擊成功的自信。 這次齊君元沒有咽下一口茶水,所以他剛剛的判斷比咽下口茶水用的時間更短。鐵甲衛擅長群攻群斗,而現在這四個鐵甲衛的位置對自己正好形成“尖斛扣蓋”的陣勢。桌邊的三個鐵甲衛是“尖斛”,可以角狀對自己三面攻殺。而走到窗前的鐵甲衛是要扣的蓋子,他既封住窗戶,防止自己跳樓逃走。同時還可以沿墻面對自己進行干擾,帶動整個陣勢移動,將自己逼向角落。那樣的話,自己最后只能直接面對四人的攻擊。然后如果樓下再有其他鐵甲衛增援,或者打斗引來街上的巡衛和兵卒,那么脫出的機會就渺茫了。 “要搶先動手,用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手段?!饼R君元心中暗自告訴自己?!白羁?、最直接,那不能從身上再掏武器了,而是以自己現在的姿勢為起點,做一套最為簡便連貫的動作,在動作過程中獲取到武器,然后將所有攻擊實現?!?/br> 齊君元此時不準備使用自己攜帶的武器還有一個原因,因為自己的武器比較特別,那樣就算順利脫出,自己的特點也會暴露。 很快,齊君元就把可用的武器也全都找到了。在離恨谷學習殺技,最開始的基礎課就是如何使用武器,不僅是自己熟悉的獨門武器,而是所有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所以等到他真正開始執行刺活時,他已經可以將身邊的一切器物當成殺人武器。有人說,當擁有快馬和利刃時,殺人就變成了一種快樂。但齊君元不是這樣,在他看來,用最不可能成為武器的武器殺人,那才是一種快樂。 不過找到武器雖然重要,把招數、步驟都考慮到位則更加重要。 “第一輪出招可以在小二上茶的瞬間,自己倒踢金斗,用座下官帽椅的椅背翹角撞向背后左側鐵甲衛的太陽xue,這一下就算不能將其擊暈,至少也可以讓他昏茫剎那,不能動彈。然后左手將左側一面橫放的長刀刀鞘直撞正面朝向自己的鐵甲衛胸腹,讓其疼痛彎腰,上身前傾。同時右手拿小二托盤里的茶壺直拍右側鐵甲衛的后腦,這一下重者昏迷,輕者會和左邊的一樣,昏茫不能動彈。這些做完,馬上后退,推動自己喝茶的那張桌子撞擊窗前的鐵甲衛,將他抵住在墻面上。同時將左手拿住的長刀從刀鞘中抽出?!?/br> 想到這里,茶館小二已經一手托茶盤,一手提銅壺,蹦跶著上了二樓。 “第二輪出招,右手用自己桌上的筷子插進被抵在墻面上的鐵甲衛的眼睛,直貫入腦,讓其立時斃命。用腳踢小二手中的銅壺,讓壺嘴從右側鐵甲衛下頜斜插入,直貫入腦,讓其立時斃命。身形往前,把左手抽出的刀刃口外推,橫切左側鐵甲衛的脖頸,讓其立時斃命。右手拿桌面上破碎的茶壺瓷片,劃過正面鐵甲衛的左頸脈,讓其立時斃命?!?/br> 很簡單,殺死這四個鐵甲衛只需兩個步驟,眨眼的工夫就解決了。 而這個時候,茶館小二離鐵甲衛的桌子只剩三步,已經可以感覺到他所提銅壺中開水的熱氣。 齊君元的雙手搭在桌邊,屁股也已經離開椅面,呈平端馬步狀。其勢猶如箭在弦上。 一聲唱歌般的吆喝,阻止了一場殺戮。瀖州的茶樓很有特色,小二在上茶上點心時都會吆喝幾句。以半說半唱的形式把客人點的東西報一遍,這和北方酒樓報菜名有些相似。 “一壺毛芽春花,三位爺聞香忘家。一壺紅崖青頂,劉爺你專好獨品。四色點心,糕團果餅,四位爺吃個滿意舒心啰——” 小二吆喝未止,齊君元已經將屁股重新落在了椅子上,雙手也從桌邊撤回到椅把。他決定不動手了,因為這四個鐵甲衛不是針對自己而來,他們可能真是差事跑累了偷閑來喝點茶。 齊君元做出這樣的判斷很簡單,如果是針對自己的,那么來的要是頭腦簡單的鐵甲衛,可能上來就會動手。而腦子活絡有點策略的鐵甲衛,會先點些茶水、點心,借機靠近自己坐了,等自己放松警覺時,再抓準了點兒突然動手。這四位上來的情形和后者有點像,但如果四人真是來執行任務抓捕自己的,那么他們對喝什么茶吃什么點心應該是很隨便的,因為心思全不在茶水、點心上。而事實上,這四個人點了兩種茶,照顧到其中一人的特別喜好,如此細致周到只能說明他們真是來喝茶的,而不是接命令要到茶樓上抓捕什么人的。 幾個鐵甲衛邊喝著茶水吃著點心邊小聲說著話,齊君元離他們很近,雖然不能將每句話都聽清,但大概聽出四個鐵甲衛是在發牢sao。 其實這就是整體素質的一種體現,如果是龍虎營的兵卒,在這種場合發牢sao肯定是大呼小叫,甚至會罵街罵娘。而這種激憤的發泄會讓其思維能力和觀察力、判斷力都等同于醉酒后的狀態,所以說的罵的內容中往往會透露出不該透露的信息。而鐵甲衛在這些方面都有專門的要求,并且經過一定訓練。只喝茶不喝酒就是嚴格的要求之一,不在大庭廣眾之下亂說話也是要求之一,而罵街發牢sao就屬于當眾亂說話。像他們現在這樣在公共場合交首輕語,則是經過訓練的,距離、音量、語速等條件,可以保證到同伴聽清,而旁邊人卻不行。這也就是坐在他們背后的是齊君元,換個人的話,就算是大概地聽出些內容也是不可能的。 “你說這刺史衙門內防間也真是的,就一封不知從哪里來的無名信件,他們就相信了有人要在三橋大街對小小的戶部監行使下手。這要是什么人搗亂、攪事,那我們不就被當猴子耍了?!?/br> 亦拈來 齊君元面色不變、心中大驚??磥磉@四個鐵甲衛來到此處的確和自己有關系,只是他們還不知道要對戶部監行使顧子敬下手的人是自己。奇怪!自己接到的“露芒箋”(離恨谷的刺殺命令)是工器屬執掌直下的,又是走的天道,中間環節應該不會出現問題。那么刺殺顧子敬的消息又是從何處泄露的?自己一路之上和到這里之后的兩天半里也未曾露出絲毫異常跡象,而且就算有人看出自己跡象可疑,但他們又怎么能確定自己是為顧子敬而來?或許此處還有其他派別的刺局也是針對顧子敬的,剛好與自己此趟活兒湊在一起了??纱绦兄杏羞@么巧的事情嗎? “就是,為了一個從五品的官兒,你們說至于這么興師動眾嗎?害得我們這些輪歇班次的還要到這三橋大街來走街占位?!?/br>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撤回去,營中的午飯肯定是趕不上了?!?/br> 那個單點了一壺紅崖青頂的鐵甲衛似乎見識要比其他三個要多些:“你們可別小看這顧子敬顧大人,他的來路肯定非同一般。你們誰在其他地方見過從五品的官員還用雙騎開道,雙騎斷后的?護衛兩側雙隊,內為長桿鉤矛隊,外為藤牌快刀隊,整個是龍出水的布局。還有護衛隊領隊的云騎校尉,那就已經是六品的級別。只比顧大人的從五品小半級,卻要給他來開道保駕。你們有沒有覺得這有些怪異?” 旁邊一個鐵甲衛搶上話頭:“不過這次內防間做得的確有些荒唐,讓我們二班次占據沿街各重要點位倒也罷了。但就因為那書信中提及刺客腳穿棉幫硬薄底的塌鞋,他們便讓第三班次的全部兄弟們大張旗鼓沿街尋查所有穿這種鞋的人。這鞋很是常見,街上穿這種鞋的人不知有多少,都不知道從何查起。再說那刺客要換了鞋怎么辦?” 齊君元聽到這里時已如炸雷擊頂,他們說的就是自己!自己“浮面”(暴露的意思)了。什么時候不知道,被誰托出面的也不知道,但浮出水的尖點子是自己的鞋子。他慢慢將腳往桌底下縮了縮,因為今天腳上穿的仍是那一雙棉幫硬薄底的塌鞋。不過問題的關鍵不是這鞋子,而是誰暗中通報了刺史府內防間。將自己已然織好、布好的網鉸壞的是把什么剪子?這把藏在暗處的剪子會不會隨時扎向自己? “不是荒唐,而是謹慎。巡查塌鞋其實是給刺客震懾,讓他不敢輕易出手。占住點位是讓刺客就算不懼震懾執意而殺,也無法找到合適的出手位置。而且顧大人回宅后便不再上衙堂,我聽說……”說話的鐵甲衛停住了話頭左右看了,然后把聲音壓得更低,只有他們湊近的四個腦袋才能聽得清楚。 齊君元沒辦法聽清了,那聲音真的太低。就算他極力凝聚心神,忘卻周圍其他所有干擾,也只聽到“轉到”、“閉城”這兩個詞。但這已經夠了,一個好的刺客完全可以從這兩個詞推斷出目標在知曉有人要對自己下手后的反應和措施?!稗D到”,是表明顧子敬知道自己成了刺殺目標后會立刻轉移到其他更安全的地方;“閉城”,則意味著瀖洲城所有門、閘、柵都會關閉,然后在如同蓋甕般的城里將刺客揪出來。 自己兩天半時間搜羅到的所有信息都白費了嗎?不,還有用,但只有一次機會可用,就是顧子敬中午從衙堂回來的這一趟。不過街道兩邊所有可利用的位置都被鐵甲衛占住,自己沒有合適的出刺位,而且也沒時間準備最為有效的攻擊器具。所以獲取的那些信息必須重新梳理,針對眼下情況,在最短時間內總結出一個盡量穩妥可行的刺局。 齊君元挺起了身體,再次掃視了下熙攘的街道。街道上的變化不大,只多了些三三兩兩如同在閑逛的巡街鐵甲衛。兩邊各具特色的店鋪也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正常地營業和勞作。但這似乎沒有變化的后面,隱含著一張網。這網不是捕獲獵物的網,而是鎖拿獵手的網。 齊君元的腦海里也有一張網,但他這張網卻是已經被拆解分割了。兩天來獲取的所有信息鋪開、排列、剔除、組合、再鋪開、再排列、再剔除。針對眼下的局勢和境地,將自己心中所學全都運用起來。腦海中漸漸有條索兒形成,將街上現有可利用的所有條件都貫穿起來。網的確可以抓住獵物,但有些時候,幾縷棕麻搓成的細麻繩也可以把獵物瞬間勒死。細麻繩就是一個新的刺殺方案,只是相比之下沒有原來預想的那么牢靠。 匆忙間一蹴而就的刺殺方案,只有眨眼即逝的一次機會。而且必須將時間、速度、位置、高度、角度、韌度、流量等因素都配合到位,這才有可能在那個眨眼即逝的機會里完美一殺。 “咣——”遠遠已經可以聽見顧子敬護衛馬隊開道的銅鑼聲。那鑼聲亮而不散,勁而不顫。持鑼錘的手是一擊三疊收的手法,提銅鑼的手是著力即卸、卸后反進的手法。第一天齊君元在花船上時,就已經通過鑼聲判斷出敲鑼開道的是個高手,一個擅長陰陽手或“鬼附rou身”技法的高手。而此時的鑼聲則是告訴齊君元,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多加考慮了。再遲緩一點或受到其他任何干擾,那個眨眼即逝的機會便一去不回了。 齊君元站了起來。 四個鐵甲衛幾乎也同時站了起來。 齊君元站起來沒有動。 四個鐵甲衛卻是各持佩刀移動腳步離開了茶桌。 鐵甲衛走向齊君元,靠近了齊君元。齊君元全身筋肌已經繃緊,并在轉息之間再次確認身邊可用來應對攻殺的最佳武器。椅子、茶壺、茶杯、筷子、筷子筒都可成為殺器,但他這次卻是以最快的反應、最微小的動作把雙手撐在茶桌邊沿上。因為接下來要應對的是四個訓練有素、力大刀沉的鐵甲衛,所以選用的武器應該遮擋面積大??梢宰屗麖娜荻銚鯉酌娴墓?,找出空隙及時進行反攻,并在其他鐵甲衛趕來之前掩護自己順利逃遁。各種權衡之下,面前茶桌的利用價值是最高的。 鐵甲衛走近齊君元身邊。齊君元強行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緊張和搶先出手的欲望,他暗自對自己說:“等等,再等等!” 鐵甲衛走過了齊君元的身邊。其中兩人占據了中間臨街欄桿,另兩人各占據了兩側窗戶。原來他們并未發現穿棉幫硬薄底塌鞋的刺客就在身邊,只是要占住茶樓二層臨街的可攻擊位。 一個占住靠近齊君元這邊窗戶的鐵甲衛突然轉身,他意識到齊君元也是剛剛站起來的,于是警疑地喝問一句:“沒見過官家行街?” 齊君元沒有說話,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用剛學會的一些簡單瀖洲話回答“見過”或“沒見過”都不妥,兩三字的回答很像是在調侃對方,有可能會激怒鐵甲衛。但如果回答多了,一旦露出外地口音,那是絕對瞞不過鐵甲衛的。但是齊君元又必須馬上有所表示才行,沉默應對別人審視的目光,最終會被認為是在默認一些什么東西。 這是個很關鍵的瞬間,齊君元連靈機一動的時間都沒有,只能下意識去應對,而幸好他應對的方法是正確的。齊君元自始至終什么都沒說,只是給了那鐵甲衛一個不屑的表情,同時鼻腔中冷哼了一聲,甩袖離開桌子往樓梯口走去。這是個極為正常的反應,很多人在遭受訓斥又無抗爭能力時,為維護自己尚存的尊嚴和骨氣,都會有這樣類似的反應。這反應是對那問題最合適的回答,無須說話。而哼一聲的口音可能全天下都一樣,自然地甩袖而去也毫無可疑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