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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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數日子,吳敏夫婦兩個即將啟程去海澄縣迎親,李魚卻先斬后奏鬧了當錢谷師爺這一出,吳敏氣得都沒有和吳訥同船,跑到沈今竹船上傾訴: “……我覺得自從正月成親開始,就諸事不順,成親前在晉江老家祖母來金陵城想要和我們姐弟重歸于好,你也曉得,我弟弟是個面人脾氣,他差點上了這個老婆子的當,我好容易使出了激將之計把他的心拖回來,將老婆子趕回晉江老家,順順當當成了婚事,以為嫁給如意郎君,除掉了極品親戚,就能萬事順遂了,結果被李魚從背后深深捅了一刀,唉,我開始后悔嫁他了?!?/br> 沈今竹點點頭,說道:“嗯?!?/br> 吳敏猛地將杯盞中的梅子酒一飲而盡,白了好朋友一眼,“就知道嗯,我絮叨了一上午的話,你就說了十幾個‘嗯’,能不能說點別的?” 沈今竹點頭道,“嗯?!眳敲艟嫠频目戳怂谎?,今竹趕緊解釋道:“我們兩個是生死之交了,你家里以前是怎么狀況,雞鳴寺慘案之后,我是心知肚明,所以敢在我面前說你祖母是個‘老婆子’;我目前在家里的處境,你心里也最清楚不過,我也敢在你面前說我繼母是‘假道學’,大家同命相憐,彼此相知,你我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不用多說什么,你也曉得我肯定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吳訥做事莽撞、李魚做事不考慮你的感受,他們錯了,他們都該死——要不要我去揍他們一頓?放心好了,他們聯手都不是我的對手?!?/br> 吳敏酒勁上來了,大手一揮,說道:“那好啊,每人卸一條胳膊回來見我?!?/br> 沈今竹訕訕道:“真卸???” 吳敏自斟自飲,一壇梅子酒見了底,說道:“趕緊去,卸了回來下酒?!睆囊酝慕涷瀬砜?,得罪了吳敏的人下場都很慘——誰都沒有例外,包括她的親爹和親祖父,這兩人還在流放之地充軍呢,天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 沈今竹不敢輕易攙和她的家事,決定明哲保身,說道:“你若是那個鋪子不賺錢、那個田莊產出的棉花無人去收要爛在地里,我都可以幫著出謀劃策,唯有家事一樁,我是一籌莫展,實話告訴你,我現在完全是把家人都做生意上的對手和伙伴的關系相處,和家人一起時,我的第一原則是保護自己,如何讓自己占據主動。但你和弟弟相公在一起時,是想著如何如愛他們、保護他們,所以我的手段和經驗對你而言毫無用處啊?!?/br> 也就是在吳敏面前,沈今竹才會如此坦然,這兩人在童年時就有千里奔金陵的膽識,性子有時熱情如火,有時涼薄到極點,敢愛,更敢恨。 吳敏其實也明知沈今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實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她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嘆道:“弟弟是從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這一點我改變不了什么,吳訥今天都是面人性格,沒有什么主見,或許是我的錯,這些年把他管的太嚴了,他習慣大事小事都由我拿主意,所以一遇到懷賢惠,就自亂陣腳,不顧后果的瞎胡鬧。等他成家立業,我會慢慢學著放手,他若真有本事,遲早會出人頭地,若沒本事,泯然眾人矣也未嘗不是一種好的結局?!?/br> “而相公他——他父母說到底是因我們姐弟的事情而被歹人殘殺的,或許從那時我就對他有憐憫之心吧,后來他連中兩元,明知我家道中落,奪爵抄家,永無翻身之日,他也執意求娶,我就——唉,我昨天罰他跪搓衣板,他疼的瑟瑟發抖的模樣,我偷偷見了,心里并沒有報復的痛快之感,反而覺得心疼,那時我才意識道,我已經中意他了,我有些害怕,因為我的母親當年就是放不下喜歡爹爹的執念而郁郁而終。我一直覺得,愛情對一個女人而言是軟肋?!?/br> 沈今竹有些意外,問道:“你當年同意李魚求娶,不是因為愛他嗎?” 吳敏呵呵一笑,坦言道:“我點頭嫁給他,是因當時他是最適合我的人。我對他做不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但是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還是很有信心的。愛情不能帶來好結局的婚姻關系,合適的人才可以。就好像點心和飯菜,大部分都喜歡吃點心是不是?但是一日三餐是要吃飯菜的,點心倒可有可無了?!?/br> 沈今竹竭力理解著吳敏的想法,“所以你今日如此頹廢傷心,不是因為弟弟,也不是因為李魚自作主張,而是發現你自己開始把李魚當成點心了?” 吳敏一怔,而后點點頭,“或許是吧,但不止這些?!?/br> 沈今竹一針見血指出,“以前你覺得李魚既然在你家道中落的情況下誠意求娶,是因把你當點心,但是從這件事開始,你覺得李魚可能把你當做飯菜了,因為他沒有和商量,就私自決定了這么大的決定,跑去給孫大人當錢谷師爺。你覺得兩人的感情不對等,覺得不安,怕走你母親的老路?” 吳敏點頭道:“對?!?/br> 沈今竹問道:“這樣就是你不對了,憑什么你可以把他當飯菜,他就不能把你當飯菜,你把她當點心,他就一定也要把你放在同等位置呢?” 吳敏敲了敲桌面,一記眼刀殺過去,說道:“喂,你注意一下立場好不好?你站在李魚那邊,還是站在我這邊?” 結義兄弟對不起了,你妻子殺傷力太強大,我不能得罪她。沈今竹立刻表明了立場,“我當然是站在你這一邊啦,為今之計,只有一個法子,你冷靜冷靜,讓感情重新回到把李魚當成飯菜的位置,這樣你們就是對等關系,誰都不會傷害誰啦,皆大歡喜?!?/br> 吳敏無奈搖頭道:“如果感情是可以控制的,那就不能稱之為感情了啊?!?/br> 沈今竹絞盡腦汁說道:“為什么一定要將飯菜和點心分開呢?你和李魚彼此都是對方的點心,而是對方的飯菜。死生契闊,與此成說的結果不一定是分手收場,也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歡喜結局啊?!?/br> 吳敏說道:“我是從一灘爛泥的家庭中走出來,你覺得我會相信自己有這種完美的結局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的?!?/br> “我——我怎樣???”沈今竹有些心虛,莫非她和徐楓的心照不宣的決定吳敏已經全看出來了? 明明大家都曉得了好吧!就是為了名譽和各種顧慮,無人敢點破而已,吳敏說道:“我佩服你的勇氣,也祝福你能得償所愿,但是做不到你這樣?!?/br> 吳敏打開一壇梅子酒,繼續開懷痛飲,說道:“等今日一場大醉,我就會努力回到把李魚當飯菜的感情里,我已經習慣占據掌控主導地位了,這種舉棋不定的狀態讓我沒有安全感?!?/br> 吳敏的手開始發抖,已經醉的拿不穩酒壺了,沈今竹接過錫壺,替她斟滿了酒,說道:“其實也有其他方法的,就是你自身變得足夠強大,當你身為猛虎,既能抵御危險、和其他猛獸爭食,也能有輕嗅薔薇的柔情?!?/br> 吳敏喃喃道:“猛虎嗅薔薇嗎?” 沈今竹點頭說道:“是啊,一只藤籮會害怕樹倒了,她會沒有棲身之處,但是如果她是一棵樹呢?樹倒了,她照樣可以挺立活在世上;一只兔子和狼在一起,狼沒了,或者狼反過來要吃她,她毫無招架之力,受盡欺凌,但是如果她是一只虎呢?付出柔情的結局或許可能不如人意,可是她已經是老虎了,在山林中輕嗅薔薇,哪怕是被薔薇的刺蟄傷了,也就是傷心咆哮幾天就好了呀?!?/br> 吳敏醉的趴在炕幾上的熏籠說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當一只母老虎?” 沈今竹說道:“對啊,世人總是要求女人溫順小鳥依人,連女人對自己人生最美好的設想也是小鳥依人過一輩子,無人倡導女人獨立自強,做一只可以和男人一樣嘯傲山林的老虎,所以女人視丈夫為天,丈夫變臉,天就榻了?!?/br> 吳敏干脆醉倒在羅漢床上捶床大笑道:“你說的對!從此以后我吳敏要當一只母老虎,痛痛快快的愛著李魚,把他當甜點,也當飯菜,他若是敢負心,我就——我就活撕了他!” 吳敏喝的伶仃大醉,沈今竹不會說什么“守得云開見月明”、“他終將知道你的好”之類的心靈雞湯來安慰人,她只會熬一鍋心靈□□、尋找一種“殘暴”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沈今竹此行去海澄,恰好和走馬上任的孫秀和去海澄迎親的吳訥同行,孫秀船上的沈義斐和李魚猶如兩根定海神針似的,吳敏又和李魚慪氣,一路和沈今竹同起同臥,護送聘禮的瞻園親兵足足裝了兩艘小型的戰船,所以沈今竹不用擔心安全問題了。 但是快船上沈二爺和朱氏憂心忡忡,自從沈今竹揭發了友善鄰居的真面目,沈二爺夫婦震驚不已,尤其是朱氏,當場眩暈的倒在椅子上,被婆子掐了人中才醒過來。沈二爺問沈今竹是如何得知的,沈今竹說是隆恩店時瓔珞無意中聽見些風言風語,告訴了她,她半信半疑,回家乘著得空,親自拿著望遠鏡查看,結果就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了。 沈二爺夫婦怒火攻心,大叫鄰居無恥,明知自己是娼家,還巴巴上門熟絡關系,倒是忘記了沈今竹“非禮勿視”。至于沈今竹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這對夫婦沒好意思追問,他們相信長女不會無緣無故瞎編出這種話,沈二爺當即命管家去不遠處的八府塘把三弟叫過來有事商量。 沈三爺不明所以,還以為沈今竹和家人又吵鬧起來,請他過去當和事老呢,一路上準備了一匣子勸慰的話,當進門,就見到二哥一家在打包收拾行李,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去了二哥書房,二哥氣得吹胡子瞪眼,問他知不知道隔壁鄰居的底細。 沈家三兄弟,只有沈三爺留在商道,也只有他因生意關系經常出入各種聲色犬馬的場所,秦淮河那個河樓的紅牌姑娘他是如數家珍,但是沈三爺不好半開門這種私娼,真的不知道二哥與娼家為鄰。他知道二哥是做官的,愛惜羽毛,平日里一本正經,不沾塵埃,講究什么孟母三遷之類的,于是說道: “二哥別著急,你們先搬去我的拂柳山莊住下。我去暗中查一查這家半開門的底細,若后臺極硬,背景深厚的,那沒法子,我幫二哥另尋一座好宅子住下。若是好說話、沒有什么根基的,我可以半利半逼的叫她們搬家,還遺貴井一片清凈之地,免得搬來搬去的麻煩,畢竟在孝期不好搬家動土?!?/br> 沈三爺話音剛落,屏風后面坐著的朱氏就說道:“麻煩三小叔幫我們另尋房子吧,不管鄰居有沒有后臺,我都不想在這里繼續住了——你幾個侄兒侄女男未婚、女未嫁的,傳出去名聲不好聽?!?/br> 沈三爺看了看二哥,沈二哥點點頭,他覺得妻子說的話有理。沈三爺對著屏風拱了拱手,說道:“此事倒也不麻煩,我去托付幾個信得過的牙人們幫忙就行了,那么現在這個房子是賣還是租?不過既然知道了這房子鄰居是白開門,我也不能瞞著牙人,都得把丑話說在前面,估計這房子也賣租不了好價錢,到時候賤賣了,哥嫂可舍得?” 富貴窩里長大的,沈二爺從小就不知道缺錢是啥滋味,當即就說道:“無妨的,只要價格不低的離譜,賤就賤一點吧?!?/br> 朱氏女德班上多了,倡導勤儉,聽說要賤賣,心下有些不舍的,頭一次和丈夫唱了對臺戲,說道:“這樣啊,如果價格太低了,就留一家人看房子——那半開門難道會長長久久的在隔壁住下去?” 沈三爺坦言道:“這個嘛,愚弟也不甚明白,需要問問牙人和懂行的人。哥嫂先搬到拂柳山莊住下,一切從長計議?!?/br> 沈二爺說了明日舉家啟程去海澄縣的打算,屏風后面的朱氏嘆道:“多虧了今竹這孩子消息靈通,否則我們還會被一直蒙在鼓里頭,被人恥笑而不自知,這次海澄之行,也是她在張羅著?!边@下不想走也要走了,避開金陵躲一躲羞也好,太丟人!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沈三爺聞言,一臉活見鬼的表情,比方才聽到二房與私娼為鄰還要吃驚,安撫好了哥嫂,沈三爺找了侄女說話,開門見山問道:“這些風言風語,恐怕是你自己聽見的吧?” 沈今竹笑道:“什么都瞞不過三叔您,沒錯,此事和瓔珞無關,是曹核知曉了這些消息,悄悄提醒我的。我若和父母說實話,他們勢必會說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話,或者瞎猜疑一些事情,所以我就說了謊?!?/br> 沈三爺說道:“二哥二嫂的態度好像有些變化了,他們要和你去海澄縣,這就是個冰釋前嫌的契機,你好好和他們相處,有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改變,你能忍則忍,忍不了,也不能撕破臉,否則無論你是否對錯,外人都會說你的不是,一頂不孝的帽子壓下來,任憑是一國之君也莫奈何啊?!?/br> 沈今竹說道:“曉得了,有些事情是要做給別人看的嘛,要不然三叔以為我逢年過節如散財童子似得往家里搬好東西是為何?背著不孝的名聲,在商界也是混不開的?!?/br> 沈三爺點點頭,“你曉得利害關系,我就放心了——這曹核總是陰魂不散似的出現,好像你做什么事情他都跟著攙和啊?!?/br> 沈今竹心生警惕,“三叔是什么意思?” 沈三爺反問道:“你以為我是什么意思?” 沈今竹說道:“不就是覺得我們來往太過頻繁了么?” 沈三爺曉得和沈今竹繞彎子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便直言不諱的說道:“人生我都走過了一大半,總結出的道理就是,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親疏,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也是從年輕時候走過來的人了,曹核這臭小子有些不對頭?!?/br> 沈今竹回想起初見曹核是在煙雨樓的賭局,他賭輸了脫光衣服橫渡秦淮河,再后來他的身世在無意間被揭開,從此人生被改變了,于是說道:“曹核就沒有對頭的時候,甚少按常理出牌,不過他到底是個值得信懶的人——別說他了,就連我也時常被人說不對頭呢,不照樣是個好人么?” 沈三爺連連搖頭說道:“不對,曹核看你的眼神很不對,你不對頭但是心懷赤子之心,他的不對頭似乎對你不懷好意?!鄙蚪裰癯跸臅r被懷疑是殺人犯,沈三爺替她坐鎮隆恩店,見曹核四處上躥下跳、各種嚴刑逼供花樣百出查案子,那股熱情和執著絕對不是侄女當做生意合作伙伴或者朋友,再后來侄女在徐楓的護送下帶著一萬斤硫磺回到金陵,曹核在碼頭上看見站在船頭的沈今竹越來越近時,那種如烈火般灼燒的眼神沒能逃得過沈三爺的火眼金睛。 一語驚醒夢中人,沈今竹靜默良久,說道:“我曉得了,我會找機會和他說清楚?!?/br> 沈三爺對這個回答不滿意,追問道:“說清楚什么?” 沈今竹并指如刀,往空中一劃,說道:“斬草除根,絕不拖泥帶水。我心已許,你另覓佳人吧?!?/br> ☆、第124章 到月港狹路識恩人,加征稅愁壞生意人 沈今竹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袒露心跡,說完后,自己都是一怔,居然就這樣脫口而出了,沈三爺聽到那句“我心已許”,rou麻的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忙捂著耳朵說道:“好了,我已經知曉——在外頭可別這么說了,姑娘家的要矜持?!?/br> 和上一次兇險的旅程相比,這一次跟著赴任和娶親兩個大隊伍,路上就平靜的多了,沈文竹在雙桅大船上前三天還很有興致的看著沿路的景色,之后就覺得有些無聊了,她擔心朱氏會拘著她做女紅,干脆去沈今竹艙里躲著,她曉得母親不會在jiejie面前把她強行帶走,這個家里jiejie的威懾力最大,其次才是父親。 “jiejie,很少見你去甲板上溜達,總是悶在里頭不煩么?”文竹問道,沈今竹懶懶的斜靠的羅漢床的南瓜狀引枕上,“我忙起來有時候不分晝夜,旅途就是最好的休息時間了,等到了海澄縣就不能這么悠閑了?!?/br> jiejie生意上的事情,文竹一竅不通,說不上話去,好在她曉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懂裝懂惹人嫌,和今竹只扯些閑話,所以文竹轉換了話題,說道:“jiejie好辛苦——jiejie,那天你問起家里鄰居的來歷,是有什么不對嘛?為何我問爹娘,他們都是三緘其口,不肯告訴我?!?/br> meimei又在套我的話了,其實沈今竹覺得此事并沒有隱瞞的必要,直接告訴meimei不就得了嘛,總有一天她會看清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墒撬龖械贸雒孀鲞@個惡人,沒得被朱氏誤會,說她把親閨女拐帶壞了,于是沈今竹說道:“這個嘛,爹娘不告訴你,你問哥哥去,他最經不住你求了?!钡溗畺|引,反正朱氏和哥哥相處的很好,哥哥是男子,朱氏會給哥哥留面子的。 沈文竹和親娘朱氏最大的不同就是識相,她見jiejie如此說,便知再糾纏追問下去就沒有什么意思了,反而會讓本來就冷淡如溫吞水般的姐妹關系變得更弱,再說jiejie不是那種輕易讓步的人,她說一是一,若要和她討價還價,就需要一定的籌碼,否則jiejie不屑理人的,母親父親哥哥在她面前從未討得任何好處,就是這個原因。 沈文竹笑了笑,說了會子閑話,便告辭道:“jiejie好生歇息,等到了海澄夠忙的,我就不打擾你了?!彼膽岩蓡?,徑直去了哥哥沈義諾那里,撒嬌逼問連番上陣,沈義諾扛不住了,隱晦的問道:“人們發毒誓通常會說什么?” 沈文竹說道:“當然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 沈義諾眨了眨眼睛,“不是這個,還有呢,和后代子孫身份相關的?!?/br> 沈文竹想了想,說道:“莫非是男為盜、女為娼?” 沈義諾點點頭,暗想這可不是我說的,是meimei自己猜出來的,爹娘曉得了也不會責罰我——說起meimei,他突然想起親meimei沈今竹好像上船后就沒和他說過一句話,這個妹子太特立獨行了,整天呆在在隆恩店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他偏不好說些什么,因為祖母以前就和沈今竹差不多,誰不知道沈家其實出身商賈呢。 沈文竹聽了,此刻的內心也是崩潰的,沒想到余家幾位貌美如花,談吐優雅,能吟詩作賦,也能打雙陸棋子的小姐們居然是私娼!虧得我們還約定等過了孝期經常一起去燒香賞花呢,頓時覺得鄰居豪華奢靡的宅邸變成了一座臭水溝,隔著幾千里都聞得到那股臭味。 沈文竹許久才回過神來說道:“我是不回去了,與私娼為鄰,寧可厚著臉皮跟著jiejie擠在三山門外呢?!?/br> 沈義諾說道:“爹娘已經拜托三叔找牙人尋新宅子了,等我們回家,直接就搬過去……” 這廂同父異母的兄妹話著家常,到了夜間大船??吭诟劭?,眾人住在蘇州的驛站時,沈今竹也找了大堂哥沈義斐說話,不過他們的談話就不是家長里短了。 沈今竹開門見山說道:“大堂哥,孫大人如今是你的東翁了,不過有件事情我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你心里有個數——孫大人是金陵半開門余家的座上賓客,我是親眼瞧見的。初始我也不知道他是誰,看見他從余家宅院里走出來,剛才在驛站偶然打了個照面,才曉得他就是海澄縣的第一任縣令?!?/br> 沈家二房鬧出與私娼為鄰這事,沈義斐也知曉了,此事就是堂妹捅破的,他表情有些奇怪,說道:“我早就知道了,東翁當年少不更事,被余家哄騙當過一陣子的女婿,騙財騙色,后來女子好像是得了疾病過世了,東翁依舊癡念當年情,將女子以正妻之禮葬下,他封了縣令之后,首先就是去禮部給亡妻請求追封誥命,承認了余家娘子的正妻地位,我瞧著東翁好像也沒有續娶繼室的想法,真真一個癡情人?!?/br> 沈今竹覺得奇怪,“大堂哥,你回金陵不過兩三個月,是如何得知這些事情的?”居然比曹核知道的都多,曹核都不曉得這檔子事,這不科學啊。 沈義斐見瞞不住了,便將二弟沈義斐“出賣”了,說沈義斐是孫秀的知己好友,當年就是沈義斐識破了孫秀“新婚妻子”的真面目,去過余家宅院探過究竟,他也一直為諍友打抱不平,覺得余家害人不淺,將孫秀迷了心竅。 沈今竹聽了,沒曾想新縣令居然是這種情根深種的人,她覺得很意外,但更多地是憤怒,恨不得把沈義然拖出來打一頓,“什么?二堂哥早就知曉我們二房的鄰居是半開門,卻一直沒有提醒我爹爹?” 沈義斐看見潑辣的堂妹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趕緊解釋說道:“余家以前也住在遺貴井,和你們二房不是鄰居,中間還隔著好多戶人家呢,誰知道余家這兩年賺了不少銀子,把你們鄰居的大宅院買下來,舉家遷往此地,二弟又甚少出入煙花場所,所以他雖知孫秀被余家下套所騙,卻并不知道余家遷居之事,他并非故意隱瞞二叔二嬸的?!?/br> 沈今竹聽到這個解釋,怒氣才算罷休,想了想,說道:“此事你知、我知、二堂哥知,就不要告訴他人了,尤其是我繼母,她可能會深想的,覺得二堂哥有意隱瞞。長此以往,我們兩房人家就很難和睦了,祖母泉下有知,會傷心的?!?/br> 沈義斐當然同意,一行人順風順水到了海澄縣月港,正好是九月初七了,秋色宜人,楓葉似火,懷義、徐楓、智百戶、峨嵋等人早早在碼頭迎接,孫秀是此地父母官,所以他的官船首先靠港,碼頭早就守候著許多想要目睹海澄縣第一任縣令的風采。 孫秀穿著官袍,手捧尚方寶劍下了船,很是威風,初入官場,倒有些官威了,諸人見到此劍,如慶豐帝親臨,紛紛跪地三呼萬歲,徐楓也在此列,不過他看清了孫秀的面貌時,頓時大吃一驚——他猛然回想起四年前的煙雨樓的那個充滿了變故的雨夜,他和沈今竹以及jiejie姐夫徐碧若、朱希林吃先鹵后烤的豬蹄。屏風后面有一對新婚夫婦,妻子剛剛被摸出了喜脈,夫妻兩個欲雙雙把家還,卻租不到馬車,那時jiejie也剛做了母親,很同情隔間剛有孕的陌生婦人,心中不忍,便要徐楓出面把自家的馬車先借給這對夫婦,送他們先回家。后來這對夫婦被刺客們誤認為是沈今竹和沈三爺,在八府塘動了手,有孕的婦人被一劍割喉,慘死在雨夜,而做相公的重傷僥幸逃脫。 所以當時煙雨樓一行人只有親自送這對夫婦上馬車的徐楓見過孫秀的模樣,而徐楓的父親魏國公接手此案后,對他說已經安頓好了那個失去妻兒的鰥夫,徐楓就沒繼續過問下去,沒想到時隔四年,居然在月港和當年失魂落魄的孫秀重逢! 孫秀雖然氣質大變了,可是面貌還是以前的模樣,徐楓一眼就認出來了,并很快此事告訴了沈今竹,沈今竹也是大為吃驚,她拍案叫道:“不好,我三叔并不知道這一層關系呢,這么說余家去世的三娘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當年原本應該是我赴黃泉的,陰差陽錯,余三娘當了替死鬼。不行,我干脆去一封急信給三叔,說明關系,要他從隆恩店里提銀子,先用牙人或者一個信的過的人的名義,平價將我們家的宅子買下來,然后再轉到我的名下,房子就留在那里空著,雇一個老蒼頭住在那里時常打掃。免得被豪富權勢之人買了去,嫌棄余家是半開門,逼迫他們搬家。給她們留下一個棲身之所,算是報答余三娘的救命之恩吧?!?/br> 徐楓點點頭,說道:“你寫吧,我派人去送,八百里驛站換馬加急,很快就送到沈三爺手里?!毙闹袇s在想:此事父親最清楚不過了,可是他為何對我只字不提呢?父親是想隱瞞些什么? 沈今竹很快將書信寫好,托付給了徐楓,徑直去了臨街的一個店鋪,院子門口掛著日月商行外圓內方銅錢圖騰模樣的旗幟,這里便是商行臨時的辦事地點。到了樓上,峨嵋就蹙眉揚著幾張輕飄飄的紙張說道:“今竹,大事不好了,這是稅監元寶公公要小內侍送來的密信,信中就是三日后要實施的新收稅規則,按照新規,要對所有從日本來的船只征收‘加征稅’,對你即將到港的一萬斤日本硫磺很不利啊?!?/br> 峨嵋的身世撲朔迷離,為了避開誠意伯府的認親、被卷進崔打婿和誠意伯府的口水官司,峨嵋就一直留在了月港,幫著沈今竹打理一些日常事務。智百戶也從金陵城北大營調職到了月港當槽兵軍官,依舊是百戶。 沈今竹臉色一變,接過密信看了,原來東廠聯合錦衣衛查清太湖之案背后元兇是日本國幕府將軍嫡次子國千代,此案不再是普通的謀殺綁架勒索搶劫案,而是升級成為了宗主國大明和朝貢國日本之間的爭端事件,此事件死的人雖不如年初時“爭貢之役”多,但是由于國千代的參與,此事對兩國關系的造成了更加惡劣的影響,朝廷的一些激進主戰派甚至在廷議上建議慶豐帝發兵遠渡重洋對日本國宣戰! 廷議最后的結果是將日本國從大明十個“不征之國”名單里劃掉,下旨嚴詞斥責日本王,并且對日本來的船只格外征收稅金(類似現在的貿易制裁措施),這樣來自日本國的船只除了按照其他國家船只征收“引稅”、“水餉”、“陸餉”之外,還要格外繳納一種稱之為“加征稅”新稅目。 這樣就對沈今竹非常不利了,因為目前她最主要的兩個合作伙伴一個是北大年的駙馬林道乾,第二個就是來自日本國的瑞佐純一了,推算著日期,瑞佐帶來的一萬斤硫磺即將到月港,應該恰好趕上第一波征收“加征稅”。 日本硫磺便宜好用,可是稅收加重后,面對南洋諸國的硫磺,其競爭力便大打折扣了。沈今竹看著征收的時間,是從九月初十開始,還要不到三天的時間,瑞佐純一的船若是能在初十之前趕來,起碼這批貨還是按照原來的稅金征收,如果往后嘛——雖說不至于虧本,但是加征稅使得沈今竹成本大大提高,利潤沒有以前豐厚了。而沈今竹急需做幾筆大生意證明自己,并且為正在修建的日月商行提供為源源不斷的銀子做支撐,須知一磚一瓦都是要銀子換來的。 沈今竹負手看著掛滿墻的海圖,長嘆一聲,“唉,天有不測風云啊,本以為萬無失一,只看老天爺是否賞飯吃的,沒想到朝廷新規一出,就被重重打了一拳,而且毫無還手之力?!弊犯菰?,是她和威廉在巴達維亞一段風花雪月的往事,一環扣一環,西班牙凱瑟琳公主借盟友國千代的手,將她從太湖綁架擄走,誰能預料到當年的兒女□□會上升為家國天下的大事呢。 峨嵋安慰說道:“事已至此,著急也無用了,你一路舟車勞頓,去客棧休息吧——如果運氣好,瑞佐純一的船說不定會在初十之前到月港呢?!?/br> 沈今竹搖頭道:“我不累,一路幾乎是睡過來的,早就養好了精神。這里交給你和瓔珞,我要去荷蘭東印度公司找弗朗克斯——他從澳門回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