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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今萍嵋在線閱讀 - 第84節

第84節

    “今竹?!”眾兒孫皆是一驚,而后笑道:“祖母,您思戀四meimei久矣,夜有所夢罷了?!?/br>
    不知情的沈三爺還說道:“母親,既然您這么想念四meimei,兒子寫信給二哥,要他派人送四meimei回

    金陵吧,已經三年了,兒子這個做三叔也挺想她的?!?/br>
    唯一知情的沈韻竹心里咯噔一下,忙說道:“三叔,二叔二嬸正在京城里尋青年才俊給四meimei說親事呢,恐怕要相看,不知是否得空呢?!?/br>
    言罷,沈韻竹又有些后悔,畢竟百事孝為先,這樣說來,好像四meimei不孝似的,可如今能有更好法子嗎?寫信過去總是等不到人回來,豈不是更糟糕?罷了罷了,還是由我來做這個惡人吧。

    涉及侄女婚姻大事,沈三爺這個做叔叔的不好再堅持,沈老太太說道:“是今竹把壞人趕跑了,救

    了我,她還哭著叫我祖母呢,眼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流到嘴里,苦咸苦咸的?!?/br>
    沈老太太砸吧砸吧嘴,說道:“嗯,我嘴里現在還有這個味道呢?!?/br>
    沈韻竹笑道:“這是孫女給您喂的藥呢,你昏迷著,也不好放塊糖在嘴里含著去去苦味,怕您咳嗽時嗆進嗓子眼里?,F在您醒了,來,先含一塊窩絲糖?!?/br>
    沈老太太含著窩絲糖繼續說道:“夢境中你四meimei長大了,眉眼真是好看呢,穿著一身淺紅道袍,打扮成小子的模樣,怪俊的,我乍看還沒認出來呢,她叫我祖母,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我日思夜想的乖孫女??墒俏依狭?,全身不能動,用盡了力氣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后連直覺都沒有了。你

    們四meimei是我的小救星呢?!?/br>
    “這個夢太真實了,好像真的發生過似的?!鄙蚶咸e起雙手,手掌和虎口處還有淡淡的淤痕,“你們看,我的手上還有痕跡,莫非這一切都不是夢?”

    沈三爺仔細看著母親的雙手,笑道:“昨晚我把您背出來的時候,您手里就緊握著一串佛珠,可能是晚上做夢時抓緊佛珠的勒痕。您別總是胡思亂想了,如今我已經開始修崔氏祠堂,擇良辰吉日將父親的排位從雞鳴寺挪到祠堂里供奉著,父親在陰間受著沈崔兩家的香火,定會保佑您健康長壽,保佑我們這些后人都平平安安的?!?/br>
    一聽這話,沈老太太面露了笑意,說道:“我七十多歲的人了,這輩子是見慣了各種風雨,活夠了、富貴也享夠了?,F在有你繼承你父親的香火,一樁心事已了,將來我也有面目去地下見你父親,安排好身前身后事,對他不再虧欠什么?,F在算算,還有兩樁心愿未了,一是想看看今竹的小模樣,二是想見見皇宮里的淑妃娘娘,還有她生的兩個公主。我是親眼看見淑妃娘娘落草的,看著她慢慢長成了大姑娘,以前最疼孫輩就是她了??墒撬邭q進宮,我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外孫女,唉?!?/br>
    此話一出,眾兒孫一陣靜默,今竹寫信就能喚來金陵,可是一入宮門深似海,淑妃娘娘連出宮都難,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帶著兩個尊貴的公主來金陵呢?看來老太太注定是要留下遺憾了。

    沈老太太目光一定,堅決的說道:“我決定了,馬上啟程去京城去,看看今竹、淑妃娘娘她們?!?/br>
    此話一出,眾兒孫先是一愣,而后紛紛規勸,說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昨晚又經歷了一次小中風,不易到處走動,好好休養才是,等養好了身體再說云云。

    沈老太太只是不肯,“你們不必勸我、也不必哄我了!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我知道自己記性不好,老糊涂了,經常認不出人,記不住事,就現在你們這些人,有好幾個我都不知道是誰了!”

    “趁著我現在還記得今竹、淑妃娘娘這幾個人,還能走的動路,就讓我去京城見見她們吧,我不想

    變成一具行尸走rou,身體還活著,腦子已經死了,那樣活著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帶著遺憾死去,你們不送我去,我就自己去!”

    沈老太太犟勁上來,誰都哄不住,到后來甚至不吃不喝,以絕食相威脅了,兒孫們無法,只得安排了官船,打點了行禮物品,舉家陪著老太太到金陵去——誰不敢確定老太太能活著回來,萬一在路上或者在京城里去了,那時候兒孫都陪在身邊會好些。

    最著急的是知情的沈韻竹、沈佩蘭等人,老太太去了京城見不到今竹怎么交代?這個謊該怎么編下去?這個問題到中午吃齋飯的時候迎刃而解,一個少年僧人提著食盒進來,說道:“二jiejie,二姑姑,我回來了?!?/br>
    ☆、第95章 鎮府盼得大象歸,沈推官仗義辦奇案

    在鎮江府鬧的沸沸揚揚的“大象失蹤案”終于在第三天告破,據說是大象在外面玩夠了,自己回去的??墒邱Z象人從失蹤大象糞便食物殘渣里查看的結果并非如此,里面有許多水果的渣渣,現在是大明的二月,草木才剛出新葉呢,在野外根本就沒有果子可以吃,明顯是被人投喂的,而且從失蹤大象懶洋洋的吃相來看,這三天大象的伙食應該很不錯,沒有餓過肚子。

    馴象人心中有疑問,但也沒法子,暹羅、北大年、日本三國使團在鎮江府滯留太久了,再拖下去,恐怕要耽誤進京的路程,橫豎大象安然歸來,此事便不了了之,鎮江府驛站的驛丞就像送瘟神似的將這些人送走——人數實在太多,再住幾天驛站就要吃垮了。

    使團走了,鎮江府的人卻津津樂道,議論此時,說小白象是天降祥瑞之物,肯定是鎮江的土地爺也覺得稀罕,施了仙術將大象請過去玩耍,耍夠了才放小白象回去。

    五天后,沈老太太乘坐的三層大官船經過此處,入夜在港口榻房投店時,幾乎整個榻房的人都在議論此事。沈老太太恢復的很快,已經可以杵著拐自己走動了,聽到人們談論大象,老太太和顏悅色的說道:“以前和你們祖父做海商的時候,我們也去過暹羅國,看過象舞,一群大象披紅掛綠,跟著馴象人揮著長鼻子跳舞,真是有趣,這次到了京城,說不定也能看見象舞呢?!?/br>
    自從四meimei沈今竹瞧瞧在雞鳴寺出現,沈韻竹懸心三年的心事了結,壓在心頭的石頭落地,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身輕如燕,加上祖母一天好似一天,她的心情更好了,笑道:“托您的福,我也能到京城一飽眼福了?!?/br>
    沈老太太說道:“萬物皆有靈性,你別看大象粗壯愚笨,其實聰明著呢……”

    老人家和孫輩們談笑風生,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沈大奶奶王氏手捧著一個古樸的雞心白玉佩,從明日就要從鎮江入京杭大運河,一直北上,就是京城——那個人就葬身于此,當年驚采絕艷、享譽高密的少年才子,就只剩下一壇骨灰,一個年少定親時的玉佩了。

    自從三年前心腹管彤將這個裝著玉佩的骨灰壇送來金陵城,牽掛了幾乎半輩子的人終于有了音訊——哪怕已經死了好久呢,看見玉佩的那一刻,被舊情往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王氏已經死了,一個安于現狀、接受現實的王氏重生了,拖了近六年的病癥幾乎是不治而愈,骨瘦如柴的她半年就恢復如初。

    都說心寬體胖,若不是今春開始張羅長子的婚事,并物色女兒說親的人選,整日忙忙碌碌,恐怕是要發福的。正當王氏喜氣洋洋給兒子修繕新房時,祖婆婆突然病情加重,要吵嚷著去京城,王氏是當家主母、又是嫡長孫媳婦,當然要同去,看著祖婆婆日益灰敗的臉色,王氏覺得老人家的身體可能熬不到兒子成親那天了,恐怕要先辦喪事,兒子是重嫡長孫,是要守三年重孝的,婚期也要延到三年以后,想到這里,王氏就沒有心情籌備婚事了。

    為了以防萬一,王氏悄悄命人備了舉喪用的孝服幔帳等物裝進了箱籠,一來是沖一沖,說不定有轉機,二來若老太太當真熬不過了,辦起喪事來也便宜,不至于當場抓瞎,惹人笑柄。

    王氏用手心磨蹭著雞心白玉佩,心一橫,將這個尋找了半生、花費無數銀錢、甚至不惜貪墨小姑的

    嫁妝,引發她和沈韻竹姑嫂反目的玉佩扔進了滔滔江水。你死了好久,以前的我也死了,這三年我已經很少想你、想起以前在高密的年少往事,只想著家務瑣事,兒女婚事,我只是一個整日家長里短、期盼著含飴弄孫的的普通婦人。我不配再擁有這個玉佩了,就讓它永遠沉睡在江水中,陪伴著早就沉睡的你吧。

    在上京的路途中,王氏解開了困擾多年的心結。而此時此刻,沿著長江往西,湖廣布政司的荊州府

    就在長江邊上,一個穿著粗布衣服、頭裹著藍布帕子、渾身上下均無一點金銀首飾、村婦模樣的中年婦人從客船上了岸,此時夕陽西下,城門即將關閉,就聽見守門的軍士敲著銅鑼,用荊楚方言叫道:“要關城門鳥,快咔走撒(快點走)!我們還要回克七飯(回去吃飯)!”

    婦人趕緊快步走著,順著人群涌進了武昌城,剛進門沒走幾步遠,就聽見城門轟然關閉,婦人沿著寬廣的街道往前走,四顧尋找著什么,最終在一個街邊掛著代寫書信狀紙的小攤前停下腳步。

    擺攤的是個老秀才,見生意上門,他殷勤的問道:“這位婦人,是要寫家書吧,寫一張紙,五文錢?!?/br>
    那婦人搖頭說道:“不是的,我是要寫狀紙?!?/br>
    老秀才說道:“狀紙就貴了,寫一張紙要三十文錢——你莫要嫌貴,若找訴師去寫狀紙,至少要收一兩銀子的?!?/br>
    那婦人從懷中取出一個半舊的絲帕,從里頭拿出兩文錢遞過去,說道:“都是不是,我想借用一下您的筆墨紙硯,自己寫狀紙?!?/br>
    “不行不行!”老秀才連連擺手說道:“我擺了幾十年的攤了,從來沒有做過這種生意!”

    那婦人行了一禮,說道:“求您老通融一回,若不是被逼走投無路,誰會孤身上衙門告狀呢。小婦人實在沒有多余的銀錢了,我一介婦人,總不好露宿街頭,傷了名節,僅有的一點點錢財要留著投店住宿?!?/br>
    老秀才見著婦人說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話,舉止嫻雅有禮,臉頰手指細白,不像是做粗活的農婦,難道是落難的官家女子?

    “這兩文錢就算了,紙筆就在這里,你拿去寫吧?!崩闲悴牌鹆藨z憫之心,讓出座位來,還在硯臺里添了一點墨汁,婦人行禮謝過,說道:“將來小婦人若有翻身之日,定會報答老人家?!?/br>
    婦人取了一支豬豪筆,在硯臺里蘸了蘸墨汁,在一個荷葉筆舔處頓了頓,執筆寫起了狀紙,是一手

    漂亮的簪花小楷,可是狀紙的內容卻異常殘酷、觸目驚心!

    狀紙寫到一半,基本交代了前因后果,老秀才回過神來,說道:“你要告自己的丈夫、公婆?你可知無論什么緣由,只要妻子告丈夫和夫家,要先挨五十板子,衙門才會收狀紙?”

    婦人筆觸一頓,說道:“想當年我山東高密戴氏,也是世代簪纓是望族,后因堂伯父性格耿直,導致滅門大禍,我因是出嫁女,僥幸逃生。這些年丈夫長年游商在外,甚少回來,我雖未給夫家生下一男半女,但是紡織針線一日不曾停歇,在家孝順公婆,將一對小姑小叔撫養長大,在村里有賢德之名,可是丈夫為了給外室名分,污蔑我與村里一個傻子通【jian,公婆與他同流合污,將我關在柴房里,兩日后就要開祠堂,將我浸豬籠溺死。小姑小叔還算有點良心,偷偷把我放出來,要我遠走高飛,從此不踏入荊州之地半步,可是——”

    婦人強忍著眼淚說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怕死,人固有一死啊??墒俏覀兇骷业拿晻艿綘窟B,若戴家的名聲被我玷辱了,死后怎么有臉在地下和親人團聚呢?比起這個,皮rou之痛不算什么的?!?/br>
    婦人提筆繼續寫狀紙,老秀才驚訝的發現,這婦人文采是不錯,而且基本遵循了行間狀紙十段錦的寫法,筆語、緣由、計由、期由、證由等皆面面俱到,像是各種老手似的,不由得發問:“你們戴家以前是做推官的嗎?”

    婦人搖搖頭,卻面有驕傲之色,“我堂伯父官至兵部侍郎,正三品的京官。我父親在時是太仆卿,管著馬政,是朝廷九卿之一呢??墒呛髞怼?/br>
    婦人輕輕一嘆,說道:“家族蒙冤,遭遇滅頂之災,我這個幸存的出嫁女學會了寫狀紙,四處喊冤,可是并沒有什么用,夫家害怕被牽連,干脆舉家遷回了荊州老家,丈夫科舉屢次不中,干脆走了商道,公婆那時辱罵我是喪門星,恐怕就從那時候起,他們就起了殺心吧。我以為在家里終日紡織針線、教養小叔小姑、孝順公婆就能有立足之地,沒想到退讓隱忍還是不夠,他們要朝我身上潑臟水,污蔑我是yin【婦。我戴氏品行高潔,如何會與一個終年流著鼻涕的傻子通【jian?”

    “夫妻幾十年了,丈夫每次行商回來都謝我照顧家里,替他孝順父母,可沒想到他早就在外頭娶了外室,已經兒女成群,他養著外頭一大家子,回來卻告訴我沒賺到多少銀子,要我勤儉持家!呵呵,我真傻啊,居然相信了,還把節省下來的銀子都交給他,要他在外吃飽穿暖,莫要生病了?!?/br>
    “我們高密戴家書香門第,名節比生命還要重要,他們可以殺我打我,卻不該抹黑我們戴家的名聲,我要告他們,荊州衙門若不肯收狀紙,我討飯都要去京城敲登聞鼓鳴冤……”

    婦人寫完了狀紙,再次道謝離開了。次日一早,婦人拿著狀紙敲響了縣衙的大鼓。衙役匆匆看了一眼訴狀,也很是驚訝,他將婦人引到一個大堂處,命她跪下,不一會,一個穿著道袍的推官走進來了,衙役說道:“你今日運氣好,這是我們衙門掌刑律的沈推官,鐵面無私,號稱沈青天呢,你有何冤屈,且向沈推官一一說來?!?/br>
    此人正是金陵烏衣巷沈家的大少爺沈義斐,少奶奶王氏的夫婿。他是舉人出身,并沒有繼續考功名,而是去吏部掛名選官,在荊州府做了推官(類似現在的檢察長),專門管著衙門訴訟查案,沈義斐很喜歡這個工作,他家里有的是錢,從來不收受賄賂,辦案鐵面無私,官聲清廉,所以在荊州府有沈青天的外號。

    沈推官一敲驚堂木,說道:書*快*電 子 書“戴氏婦人,你狀告夫家,根據律法,妻子告夫婿公婆者,無論是什么理由,都要先仗五十,你想清楚了沒有?”

    戴氏跪地點頭說道:“小婦人想清楚了,狀告夫家,實屬無賴,只是女子貞潔大于天,為得清白,小婦人下油鍋滾釘板都不怕的,不懼五十板子?!?/br>
    沈推官面無表情,扔下一個竹板,說道:“將原告先杖五十?!?/br>
    竹板落在了戴氏腳下,眾衙役會意,命戴氏趴下,輪起棍子就開打,看起來棍棍生風,打的很慘,其實雷聲大、雨點小,五十板子下去,受刑者還能跪著回話。

    這是歷年來形成的默契,若是堂上的上官將竹板扔到桌下或者遠遠扔到大堂門口,這五十棍子就著實打,若是竹板扔在受刑者身邊,就是手下留情的意思了。

    五十板子打完畢,戴氏是個女子,還是有些吃不消,她是個異常堅韌的女子,咬牙爬起來,端端正正的跪著,盡力控制著身體不要東搖西晃,沈推官有多年判案的經驗,見多識廣,許多案子一看原被告兩房的陳述就將案情了然于心。此刻見戴氏談吐舉止,便知其有冤情——這樣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和一個傻子通【jian?

    沈推官命衙役給戴氏膝下鋪了一個蒲團,嘴里卻例行公事問道:“原告何方人氏?報上姓名來歷?!?/br>
    戴氏忍痛說道:“小婦人是山東高密人氏,后嫁與荊州趙家……”

    一番問答陳述,一旁的師爺一一記錄在案,縱使在衙門見慣了各種悲情凄苦的女子,這戴氏的經歷還是比較震撼的。審問了約半個時辰,沈推官說道:“本官不能相信你一面之詞,本官要去荊州鄉下趙家灣查證此事,還要派人去武昌府尋訪你說的外室一家,收集證據和證人,這些日子你都不能離開荊州府,隨時聽候傳問,他日與被告、證人對薄公堂。退堂?!?/br>
    戴氏看見了一線曙光,忙說道:“武昌府外室一家已經居住了十八年,周圍街坊領居均可證明??墒勤w家灣全是趙家人,他們相互包庇,污蔑我這個外地的媳婦,還要把動用私刑,將我浸豬籠淹死,恐怕無人愿意出面給我做證,還沈青天明察?!?/br>
    沈推官說道:“國家律法大于宗法,宗族再勢大,也大不過天去。本官定會查清真相,退堂?!?/br>
    戴氏在蒲團上掙扎了許久,才扶著墻慢慢站起來,一步步的艱難往外挪步,有個新衙役看不下去,扔給她一根竹竿杵著,戴氏在縣衙租了一間屋子,次日便去衙門將自己的住址告知登記,供日后傳喚,她依舊杵著竹竿,不過腳步利索許多。沈推官喚住了她,問道:“你是山東高密人氏,可認得同鄉高密王家?”

    戴氏說道:“我們高密戴氏和王氏是世交,均是書香望族,關系一直很好,當年我弟弟和王家女還有過婚約,后來家族獲罪,弟弟被罰沒為官奴,從此杳無音訊?!?/br>
    提起幼弟,戴氏擦了擦淚,說道:“想來他孤高的性格,當官奴也活不長久吧?!?/br>
    沈推官問道:“王家女?那個王家女?”

    戴氏杵著拐挺起了胸膛,說道:“就是祖母是衍圣公孔家嫡女的那個?!比绻麤]有那場滅頂之災,弟弟就早去了名門淑女為妻,此時已經兒孫滿堂了吧。

    衍圣公嫡女的親孫女?說的就是我的妻子王氏??!困擾沈推官心頭多年的疑問終于得到了答案:原來是這樣,她一直對我淡淡的,是因為少年時定下的親事。

    沈推官有些失魂落魄的離開了,一直以來妻子王氏就是賢妻良母的形象,在家主持中饋,教養子女,他在荊州府做推官,夫妻聚少離多,可是王氏從來不抱怨,甚至每次過年他從金陵返回荊州,王氏幫他打點行李時,都能看出她眼里有種解脫的意味來,她從來不帶著孩子來荊州瞧他,也從不說要他申請調令,去金陵城或者其他離金陵城比較近的縣府做推官。

    沈推官查案無數,他通過冷靜的分析,推斷出妻子的心并不在他身上,她只是竭力扮演了一個合格妻子的角色。沈推官是個理智的人,他覺得王氏如此的表現就足夠了,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令他沒有后顧之憂,安心做事,這些年做推官,在湖廣之地已經有了名氣,有時其他府縣出了棘手的大案,巡按御史會經常請他過去協助查案,巡按御史曾經舉薦過沈推官去考監察御史,可惜他那時被一件案子拖住了,沒時間去應考。他做官不為名利,只為在查案過程中理會樂趣——可盡管如此,空暇時分,看見別人家其樂融融,他還是會覺得寂寞和遺憾。

    想當年洞房花燭,新娘是山東大族、衍圣公家的外孫女、姿容秀麗、談吐不凡,他對婚后的生活是充滿期待和憧憬的,可能老天就是不準人的一生太過完美,總要留下缺憾。

    沈推官在屋里喝著悶酒,想起了往事,就在這時,衙役跑過來說道:“不好了,沈推官,咱們派去趙家灣查案的衙役被鄉民綁了扔出去,這會子趙氏宗族的人還到了荊州,四處打聽戴氏的住處,要把她抓回去浸豬籠呢!”

    乒!沈推官放下酒杯,“豈有此理!此案尚在審理之中,這群鄉民就想用宗法來打壓國法?驅趕衙役、私設刑堂,這群利欲熏心之徒拿著宗法橫行鄉里久矣!帶上人手去保護戴氏,把這群暴民綁到衙門,先打二十大板!”

    “是?!辈额^衙役們紛紛拿著兵器去救戴氏,沈推官灌了一壺冷茶去去酒氣,換了一身正式的官袍,騎馬跟去了。

    戴氏租居的房子是貧民窟,世界各地的貧民窟都有兩大特點,第一當然是窮(廢話?。?,第二就是人情冷漠。這里集聚著懶漢饞婦寄生蟲、偷雞摸狗小混混、人間悲劇哀苦男女,用廉價的身體和勞力勉強糊口,打老婆賣孩子都是好人,逼老婆孩子做暗娼才是日常,罪惡和墮落在一代代人中無限循環。這里的人們見慣了人間的各種罪惡,心里的憐憫和善良早就磨掉了。

    所以當戴氏的丈夫趙爺領著趙家灣的族人來尋她時,只給了巷子口剝蔥的老婆子一文錢,那婆子就親自將趙爺一群人引到了戴氏租居的門口,還討好的笑著,希望能再得一文賞錢。

    趙爺又給了婆子一文錢,并吩咐道:“你敲門,別露餡了,把她騙出來?!?/br>
    婆子將一文錢放進了腰包,敲門叫道:“戴娘子,巷口有衙役來找你去問話,他們嫌巷子臟污,懶得進來,叫我給你捎個話,趕緊走吧,別讓差爺們等?!?/br>
    戴氏一直很小心,因為從前幾日踏入小巷口開始,她就被許多不懷好意目光包圍著,到了夜間,甚

    至有喝醉的男人敲她的門,戴氏日夜做著針線,白天將繡帕賣給貨郎,賺點小錢買些柴米回家做飯,大門一直緊閉著,還多加了一道鎖。

    聽到婆子如此叫門,戴氏在門里頭放下針線,應了一聲,并不敢開門,說道:“多謝嫂子了,我這就準備出門?!?/br>
    趙爺對婆子使了個眼色,婆子又敲門催道:“戴娘子,我走過來口渴了,開門讓我進去喝杯水吧?!?/br>
    本來戴氏并無疑心,打算稍微整理一下衣服就出去的,這婆子如此催促,她猶豫了一下,從門縫里看去,赫然見烏壓壓一群人站在門外!為首的正是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夫君!

    戴氏心頭大亂,這間陋室只有一個大門,后面是一扇窗戶,戴氏順手將剪刀揣進懷里,想要從后窗逃跑,剛打開窗戶,就見后巷口一群趙家灣的鄉民朝著這里跑來,見她從窗戶探出了頭,均大聲呼叫道:“被yin【婦發現了!想要從窗戶里跑,你們快踹門!”

    戴氏趕緊關上窗戶,如熱螞蟻似的在屋里子亂竄,怎么辦?倘若被丈夫抓住,如果反抗,會被當場打死;如果不放抗,會被綁回去浸豬籠;如果在屋里自裁,會被認為是畏罪自殺,怎么都是死路一條,怎么都是要背上yin【婦的名聲,玷辱了戴家的百年清譽,做鬼都沒有面目見戴家祖先??!

    窗戶和大門,連同整個房子都在激烈的踹踢中顫抖著,從房頂簌簌掉下沉積多年的浮灰,雙面夾擊之下,戴氏毫無退路,頓時陷入了絕望,窗戶首先被踢開,一個鄉民從外頭翻進來,沖過去打開大門,放了趙爺一群同鄉進來,趙爺面色鐵青,問道:“那個yin【婦呢?!”

    鄉民說道:“我看見她往灶間跑了!”

    戴氏提著一壺滾水從灶間緩緩走出來,目光滿是背水一戰的絕望,她看了一眼屋外圍觀的貧民窟鄰居們,眼里全是看熱鬧的興奮。此時此刻,戴氏連呼救的想法都沒有了,她孤身一人對抗著整個世界的冷漠和罪惡。

    戴氏緩緩說道:“各位同鄉,你們遠道而來,我這里一貧如洗,連粗茶都沒有,只能招呼你們喝白開水了,這水很燙,澆到皮膚上面會起一個大泡,弄不好啊,還會紅腫潰爛,若是濺到眼睛,還會變成瞎子呢,你們要不要嘗一嘗?”

    趙爺指著戴氏的鼻子罵道:“你這個yin【婦!和村里趙傻子通【jian,宗族已經開了祠堂,要把你浸豬籠!我那個不懂事的弟弟meimei聽信了你的狡辯,居然把你放出來,你不知感恩,還反過來到荊州府衙門告我們!你給丈夫戴綠帽、忤逆公婆、欺騙小姑小叔,千刀萬剮都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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