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好,這個名兒好,聽著就風雅?!?/br> 于是明月先生大筆一揮,雅舍兩個遒勁的大字就刻在了大門外。 雅舍代替翠園成了整個江南門檻最高,最難定,也最貴的館子,跟別的館子不同,也就開張的時候,總督大人知府大人等都來捧場,稍微熱鬧了一下,過后就清靜了,幾乎瞧不見有食客上門,頗有幾分門前零落車馬稀的意思。 不明就里外地客,大都以為這是一私宅,若是問起來,便有人告訴你,這不是私宅,是個館子,你若是想進去吃一頓,那對不住您得明年見了,雅舍的席已經定到了年底,再有,還會把你上下打量幾遭,好心的忠告你一句,若是家里銀子少的,還是別想了,雅舍的一桌席都是千兩銀子起的。 你要是說什么山珍海味這么貴?就會有人嗤一聲不屑的道,一看你就是外地來的,知不知道雅舍是誰開的,當今的逍遙郡王這還罷了,還有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大廚,安大廚知道是誰不? 你要說不知道,立馬有不下十個人跑過來,跟你說安大廚的豐功偉績,做過什么菜?廚藝如何如何高明?怎么贏的總督府家廚,順道為民除害,把那惡貫滿盈的家伙送到了知府衙門里,如今,案子已經審明白了,壓入死囚牢就等著秋后砍腦袋呢,雅舍幾乎成了高不可攀的存在。 不管外頭人怎么看雅舍,岳錦堂卻著實嘗到了蔫不出溜就發財的滋味,以前瞧人家做買賣,不管是開館子還是賣東西,那都費勁著呢,可沒想到賺錢如此容易。 安然這丫頭簡直就是財神啊,也不知她哪來的這些主意,不費事,還能賺大錢,如今雅舍賺的比之前翠園還多,這么下去自己豈不成了大燕最富裕的郡王,這腰里有錢的感覺就是好啊。 岳錦堂手里拿著賬本子,興奮的手都哆嗦,卻一抬眼瞧見狗子手里拿著粽子進來,不免有些饞:“誰包的粽子?不還不到端午嗎?!?/br> 狗子:“我師傅包的,說師爹想吃,就包了……” 狗子話還說完眼前已經沒人了,狗子愣了愣,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一串粽子,自己貌似忘了告訴郡王殿下,自己之所以來雅舍,就是送粽子的,兩位師伯,跟郡王殿下,乃至雅舍上上下下的伙計,廚子都有份,倒是翠園這會兒可沒了。 岳錦堂風風火火的趕到翠園的時候,梅大正把最后一口粽子吃進去,其實,梅大也不是喜歡吃粽子,就是這一到端午,不免勾起了些許舊事。 想起當日跟小媳婦兒在水邊遇上的時候,小媳婦兒貌似正是要掰葦葉回去包粽子,然后,兩人就有了誤會,以至于后來自己差點兒沒淹死在那個水坑里。 不過,如今想起那天夜里小媳婦兒脫了衣裳,縱身一躍便跳入水中的樣子,還有些后怕呢,當時把自己嚇的魂兒都沒了,想都沒想就跟著跳了下去,然后被小媳婦兒救了上來…… 這些事,說起來都是因端午節掰粽子葉開始的,故此,這眼看到了端午,就忍不住懷念起來,以至于安然發現梅大不大對勁,便問了一句。 梅大自然不敢明說,便推說想吃粽子,于是安然就叫人去買了粽子葉回來,包了一上午粽子,留下幾個梅大喜歡的餡兒,其余都然狗子送去了雅舍。 兩口子這會兒正在東園臨水的小亭子里乘涼吃粽子呢,不想,岳錦堂卻跑了來,一進來二話沒說就奔著桌上的小籃去了。 看見只剩下了半籃子吃過的粽子葉,不禁頗為失望:“我說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吃粽子也不想著本王?!?/br> 安然眨了眨眼:“不是讓狗子給你拿過去了嗎?” 岳錦堂愕然:“你說狗子把粽子送雅舍去了?” 安然見他一腦門子熱汗,顯然是馬不停蹄跑回來的,眼珠轉了轉,想明白事情因果,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 梅大也跟著笑了一聲,岳錦堂郁悶的道:“你兩口子真不厚道,這大熱的天,本王從西郊跑回來容易嗎一口粽子可都沒吃著?!?/br> 梅大:“你再回去不就得了?!?/br> 岳錦堂:“你當我傻啊,就雅舍那幫饞鬼,這會兒估摸連粽子毛都沒了,本王回去吃粽子葉不成?!眳s眼巴巴盯著安然手邊兒的一個白瓷冰紋小碗:“這是什么?瞅著就涼快?!?/br> 安然知道以岳錦堂的性子,只讓他看見了,就必然會進他的嘴,索性直接遞給他:“紅豆沙冰,消暑的?!?/br> 岳錦堂眼睛一亮,剛要伸手去接,不想半截讓斜刺啦伸出的一只手截走了:“梅兄,你至于嗎,不就一碗紅豆沙冰嗎?!?/br> 梅大懶得跟他廢話,把自己跟前塞到他手里,岳錦堂頓時眉開眼笑的吃了起來。 梅大把自己手里的遞還給安然,安然忍不住抿嘴笑了一聲,這男人有時真幼稚的可愛,自己跟前的這碗紅豆沙冰,可還沒動呢,這家伙就吃上味兒了。 一碗沙冰剛吃了半碗,仆婦過來道:“明月先生到訪?!?/br> 安然愣了愣,忙跟梅大迎了出去。 這一到前頭見除了明月先生還有個十一二的小子,忽想起上回梅先生提起讓自己收徒弟的事兒,莫非是這小子? 低著頭不言聲,也就安然進來的時候,匆匆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看上去頗有些內向,身上的衣裳補丁摞著補丁,卻洗的極干凈。 讓著明月先生坐下,上了茶,安然方道:“先生此來,莫非是上回您說的收徒之事?” 明月先生一指那小子:“他叫沈越,說他你們大約不知道,他爹在蘇州卻有些名氣,城西的筷子沈,就是他爹?!?/br> 筷子沈?安然不禁看了這小子一眼,筷子沈她是聽過,不是在蘇州,而是在齊州,梅先生的梅園里收著不少好東西,有古董,有瓷器,這些都不新鮮,安然卻還發現了一套筷子。 光滑的烏木,筷子頭有燙銀的紋路,仔細瞧,會發現是仕女圖,且十二根筷子,沒一根的仕女圖都不同,細致到衣裳的紋路,以及耳墜的形狀,當日安然便頗為震驚。 梅先生說這是出自蘇州筷子沈之手,乃是明月先生贈與他的禮物,這顛來倒去的,筷子沈的兒子怎跑來跟自己學廚藝了? 明月先生知道她的疑惑,嘆了口氣:“筷子沈的手藝,不用說,只要江南沒有不知道的,可這名聲大也沒用,這做筷子是個受累不討好的活兒,雖說家家都使,卻不是個能養家的營生,偏生這小子的爹是個萬事不求人的性子。 本來指望這個營生,日子就不好過,年前偏又病了一場,借了人家的銀子換不上,生讓人趕到了大街上,若不是碰巧老夫正好遇上,還不知他們一家子如此艱難呢,可惜了這份好手藝。 如今安置在了城外的崇元寺里,這孩子的娘聽見說老夫識得你這丫頭,便托付老夫,想讓這孩子跟著你學廚子,將來也不至于挨餓,人老夫今兒帶來了,你瞧著收不收吧……” ☆、第 68 章 水晶蝦餃 岳錦堂在一邊兒都瞧不下眼了,搖了搖手里的扇子:“我說明月先生,這收徒弟還有強買強賣的啊,您這么一說,不是擺明了硬往這丫頭手里塞嗎?!?/br> 明月先生看了他一眼:“又不是塞給郡王殿下?!?/br> 呃……岳錦堂給他一句噎住,半天沒緩過氣來,這老頭說出話真能噎死人,瞥了梅大一眼,心說,就憑梅大醋勁兒,恨不能無時無刻不霸著小媳婦兒,得虧狗子跟順子會瞧眼色,一見他立馬回避,就這,心里還不痛快呢,就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安然再收個徒弟。 果然,梅大眉頭緊皺,一臉陰沉的看向低著頭的小子。 安然還真有些為難,不收吧,明月先生親自開了口,且這語氣明明白白是非讓自己收下不可,收吧,自己都有三個徒弟了,再收徒弟,根本沒時間教,豈不是誤人子弟。 還有,梅大只怕會不高興,想著,瞥了梅大一眼,見他那臉色,不禁嘆了口氣,這男人的醋勁兒,有時根本不分是誰,心里卻也涌上一絲淡淡的甜蜜。 略斟酌走到那孩子跟前,輕聲問:“你叫沈越?” 嗯,那孩子悶著頭應了一聲,卻不抬頭。 安然沒轍了,索性直接問:“你想學廚子嗎?” 安然這話一開口,那孩子沉默良久,忽然抬起頭來:“我,我不想學廚子?!?/br> 在場的幾人都楞了。 岳錦堂卻樂了,看著明月先生:“我說您這鬧得哪一出啊,人家根本不樂意學廚子,您非強逼著拜什么師傅啊?!?/br> 明月先生倒沒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 安然忽想到什么,看著他:“你想學你爹的手藝?” 沈越眼睛一亮,看了明月先生一眼,卻仍點了點頭。 明月先生搖搖頭:“也不瞞你,這孩子自打小跟著他爹學做筷子,如今的手藝雖比不上他爹,也頗拿的出手,只這做筷子不能維持生計,他娘才求我,看能不能讓他拜你為師,學個廚子,將來也是個營生,省的跟他爹似的,連妻兒都養不活,說起來,他家這么手藝要是斷了還真是可惜,倒是老夫不該見他娘說的可憐,便應下此事,這孩子自己不愿意學,便拜了你這樣的師傅,也成不了好廚子?!?/br> 說著,站起來要走,安然忙道:“先生且留步?!?/br> 明月先生站住腳,疑惑的看著她。 安然卻瞧著那孩子,開口:“這無論學什么手藝,頭一樣先得自己喜歡,想學,方才學的好,便再有天分,若從心里抵觸,也不成,故此,我不能收你當徒弟,不過,卻可以幫你,把你家的手藝保住,我見過你爹做的筷子,很佩服他的手藝,這樣精湛的手藝若斷了,實在可惜?!?/br> 那孩子仿佛看到了希望,仰著頭看了安然一會兒,卻又黯然低下頭:“我爹說人再窮也不能沒骨氣,得靠著自己的本事,才堂堂正正?!?/br> 安然知道他的意思,笑了起來:“放心吧,我不是要接濟你們,更不會白給你們錢,說起來,你爹做筷子,也跟我們廚行分不開,便是廚子做的菜再好,沒有筷子也吃不到嘴,去年在齊州梅先生哪兒瞧過你爹做的筷子,每一根筷子上的仕女都不同,美輪美奐,當時,我便極為驚訝,這樣的手藝簡直是鬼斧神工?!?/br> 沈越聽見安然如此夸贊他爹,興奮的臉都紅了,卻道:“可我娘說,就算我爹的手藝再好,也就是一雙筷子,能夾菜就成了,誰耐煩看筷子做的好不好,說我爹是白耽誤功夫,jiejie,做筷子真像娘說的會餓死嗎,可是我喜歡做筷子,我想跟著爹學手藝,我知道jiejie是最厲害的大廚,想拜jiejie當師傅的,不知有多少,可我還是想做筷子?!?/br> 安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一行都得有人做,你想想,若是所有做筷子的都改行當廚子,那咱們以后豈不就沒筷子使了,不過,既然做一行,除了手藝之外,還要學會經營,你爹做的筷子已經不能用筷子的價值去衡量,先生把你爹的筷子跟梅園的古董,放到一起收藏,可見在先生心里的價值?!?/br> 沈越目光晶亮:“那jiejie覺得我爹做的筷子值多少錢?” 安然想了想:“就梅先生收藏的那套筷子而言,應該跟那些古董的價值相當,至少也值一千兩銀子吧?!?/br> 一千兩……沈越張開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千兩是多少啊,他家先頭住的院子,娘抵給人家也才十兩銀子。 想到什么,沈越忽道:“jiejie,我家里還有許多爹爹做的筷子,您跟我去瞧瞧好不好,我爹的病還沒好利落呢,要是能換銀子,可以把我家的院子贖回來,還能給我爹買些好吃的補補身子?!?/br> 安然目光溫軟,這是個多孝順的孩子啊,不禁點點頭:“好,jiejie跟你走一趟?!?/br> 崇元寺距離明月先生所居之地不遠,方丈跟明月先生頗有私交,故此,先生才把筷子沈一家暫時安置在了崇元寺。 沈越娘的手藝不差,在寺里幫著打打雜,做些齋飯,一家子能混上口飽飯,也不至于再風餐露宿流落街頭了。 安然跟著方丈大師進了小院的時候,就見一個婦人正在院里晾衣裳,旁邊坐著一個漢子,正在那兒打磨手里的木頭。 婦人一邊兒晾衣服一邊嘆氣:“病才好些,又鼓搗這些做什么,便你做的再好,也不過是雙筷子,能值幾個錢,倒不如歇會兒,等養好了病尋個別的營生?!?/br> 那漢子只當沒聽見,低著頭接著干他的活兒,婦人年紀不算太大,兩鬢卻已有些蒼蒼之色,可見日子過得辛苦。 “娘,您瞧誰來了?”沈越跑了過去,拉著她娘,往這邊兒指。 那婦人一瞧,唬了一跳,忙在身上抹了抹手迎上來:“明月先生,方丈大師,這幾位是……” 安然不想讓岳錦堂嚇著她,平民老百姓最怕見官,哪怕是個衙差心理都怕,更何況,岳錦堂這樣的高高在上的郡王,笑道:“我是安然,是個廚子?!?/br> 廚子?那婦人略一想就明白了,這位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安大廚,聽外頭傳言是個格外漂亮的美人,這一瞧果真如此。 本來學廚子就比別的手藝吃香,便學不成大廚,在館子的后灶上打雜,也不愁飯吃,若是能學出來,往后一輩子可都不用愁了。 瞧瞧人家安大廚,廚子學到這份兒上,都能光宗耀祖了,故此,這才舍了老臉去求明月先生,若是安大廚能收了越兒,怎么都比跟著他爹學做筷子強,倒不想人家親自來了。 心里一慌忙道:“姑,姑娘就安大廚,快請進,請進,他爹,快過來見過先生跟安大廚,這可怎么話說的,還讓您跑了一趟?!?/br> 那漢子抬頭看了一眼,站了起來,臉上頗有幾分病容,身體也格外瘦弱,衣裳都有些逛逛蕩蕩的,看得出來,是個頗不善言辭的,悶著聲見了禮,就不說話了。 安然卻走了過來,彎腰去瞧他手里正打磨的筷子,估計許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平常使的,看似最不起眼的筷子,卻需如此費時費力,只這打磨沒有半天功夫都不成,還要上漆,陰干,這還是最簡單的,若是在筷子頭上雕刻花紋,燙金燙銀等工藝,卻不知又需多少道繁復的工序了。 沈越拉著他爹:“爹,這位安jiejie,就是外頭說的安大廚,想瞧瞧爹做的筷子?!?/br> 那漢子看了安然一眼,半晌兒硬邦邦的扔出一句:“若是瞧在明月先生的面兒上,想接濟我們一家,大可不必?!?/br> 安然不禁搖頭失笑,怪不得這漢子的手藝如此好,家里的日子卻如此艱難,這性子還真是有些孤僻。 安然略想了想:“我并不是要接濟你們一家,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你做的筷子我在齊州曾見過一次,頗為喜歡,打算跟您買一些,用到在下開的館子里,您看如何?” 那漢子愣了愣:“敢問姑娘開的館子是?” 沈越忙道:“爹,jiejie是安大廚,開的館子就是西郊的雅舍,好多有錢人排著隊去吃的館子?!?/br> 安然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這小子還真直白:“能否讓在下看看您做的筷子?” “成,成,姑娘等著,我這就給您拿去?!蹦菋D人一聽要買筷子,頓時高興的不行,忙著跑了進去,不一會兒搬出個老舊的木頭箱子來,打開:“姑娘瞧吧,都在這兒呢,那些便宜的都賣出去了,剩下這些都是好木頭,費了大功夫的,便宜賣劃不來,不便宜賣,卻又賣不出去,攢了這么一箱子?!?/br> 安然拿起一雙看了看,見上面雕著麒麟送子,神態逼真,線條流暢,在這么小的筷子上雕出來,卻絲毫也不馬虎,每條紋路都恰到好處,這份手藝要是在現代,真算得上國寶級別了,可在這里卻連溫飽都混不上。 而且,這么精致的藝術品,用如此簡陋的箱子裝著,混在一起,聽沈越娘的口氣,還不如柴火棍有用呢。 安然:“這一箱子我都買了,您開個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