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傍晚涼風吹起,她偷閑站在小溪前觀魚,順便清醒頭腦。旁邊阿苒捧著魚食,憶君抓起一小撮扔到水里,引得上下游的錦鯉全涌到一起爭搶,在水面吐出泡泡。 她微微放松心情,沖著不說話的魚兒笑了。 尚坤站在書案前,一眼瞥見阿圓側身給魚兒喂食,半邊臉露出淺笑,明眸慧黠,俏皮可愛。 將寫好的信裝進信封中封上火漆,順手交給尚顯,要來外袍披上,尚坤走出屋子吩咐道:“備車,我要到園中走一趟?!?/br> 憶君也驚奇,他要帶她去后花園,好啊,從進大長公府悶在聆風院寸步不離,她快生霉了。 見那雙眼睛滴溜,尚坤拉過她的手,低頭調笑:“心里又在編排我什么?” 憶君瞪他一眼,誰在編排他。 若不是怕大笑牽到傷口處,尚坤很想開懷暢笑,小阿圓越來越好玩,在他面前不再擺著一副面孔,時而生氣薄怒,偶爾也會露出笑容。 憶君心里則發悚,那個磨人精片刻不消停,若這樣下去她可怎么擺脫他。他的手心里布滿薄繭,握得憶君極不舒服,指頭一個一個嘗試向外抽,被他發覺反而握得更緊,側頭得意洋洋沖她笑。 兩人各懷心思共乘車,順著白起堂與聆風院中間的甬道,前往后花院。暮色藹藹,園中草木繁茂興盛,因聞見有濃郁的花香,憶君拿帕子捂住鼻子,尚坤不禁要問她原由,她隨口答道聞見花香嗆鼻子。 尚坤心情好,玉顏展風采,一路眉眼橫飛處處留波,虧得再沒別人,不然又要惹下許多風流債。 “瞧那邊的湖!”能遠望到湖水,尚坤命落轎,下來和憶君慢步走過去,這半截路走著才有趣,以前他最喜跟在祖母身后到湖里采蓮。 憶君被他半拉著腳下不由自己走得比平常要快,都來不及細細觀賞周圍的景色,走馬觀花大致閱過。 這里的氣派風格很像是青峰嶺別院,視野大開,一切建筑以大氣為主?;▍擦珠g分部著各式各樣的亭臺,有六角亭、四角亭、圓頂拱亭,那邊樹叢隱隱迂回盤旋著長廊,是夏日避涼的好去處。 “湖里全種著千瓣蓮,現在是花開得最好的時節,晚上這回子瞧不出什么,白日里花開近紫,美得炫目,比你還要美。?!闭f起湖里的花,尚坤津津樂道,不忘逮住憶君調戲。 憶君好奇看著他,畫風完全變了,他那么寡言的人一下子變得絮叨,讓人好不適應。 尚坤邊說話回頭,要憶君也要有所回應,“今兒怎么了,一出來變啞巴?!?/br> “累的”,憶君不假思索回擊一句。 她學會伸爪牙了,尚坤俯首才要說什么,聽見遠處細微的腳步聲,眉間現出不快,吩咐眾隨從,“讓她們全都回去?!?/br> 云香和曲四郎帶著人分頭去傳話,他倆則不緊不慢繼續走向湖邊,繞過兩處花樹,一大片湖泊出現在眼前。 一眼望不到的翠葉蓮花,碧水微瀾,一兩只飛鳥從湖面掠過,驚起蓮葉下成雙水鳥,半湖喧鬧半湖靜。也不知是那鳥兒驚動湖里的魚,還是魚兒引得飛鳥撲向水面。 大掌包裹住她的纖纖玉手,尚坤站在白玉欄桿前靜默不語,目光投向湖中心。那里千瓣蓮花開似火紅,等秋日里花瓣慢慢褪去艷色,似被陽光曬得失了顏色,悄然謝幕。 這么一大湖泊,需要十數位船娘每日凌晨頂風披月劃舟穿行在湖中,一個一個敲開千瓣蓮的花苞,它們才得以綻放?;ㄩ_終有時,落花卻無聲。 年幼的尚坤也喜歡劃獨舟,到湖里敲開千瓣蓮,“嘣”一聲輕響,如梵音低吟,他是第一個聞到花香、聽見花聲的人。記不得有多少年,沒到湖中敲花聽聲。久得尚坤都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仿若敲花的那個孩童不是他。 憶君不知道千瓣蓮盛開的背后另有曲折,她純為觀景而來,美景在前,心曠神怡,只可惜她身邊有尚坤。 他壓得她喘不過氣,時時刻刻想把她困在身邊,連她自己也不確定能不能擺脫他。 從遠處看,男俊女俏,一個玉樹臨風,另一個娉婷盈巧,青衫羽羅裙,倒也十分養眼。 相約結伴去賞荷,走到半路卻被告知郎君不許她們靠近湖泊,青蘿和同伴們只好順原路折返。沿著湖邊小路走到視線開闊的地方,也不知是誰不經意回頭看到尚坤,輕呼一聲郎君。大家全都駐足,圍在湖邊欄桿前眺目遠望。 湖對面的人被風吹起袍角,面目瞧不真切,風度翩若仙姿,如果他身邊沒有別人,必會更加令人仰慕。青蘿環視一周,不獨她一人有這種想法。她再是不承認,也不得不羨慕阿圓的好福氣。 郎君日夜都要阿圓服侍在左右,就連大長公主也要順著郎君的心思,忍下對阿圓的不滿。 回罷,大家心照不宣挪動腳步,再不回,對面的景象更灼痛她們的雙眸,那兩人合二為一擁在一起。有個女孩兒悄然落下淚,心碎的同時恨上了郎君懷里的那個人。 ***** 憶君怎會料到尚坤突發奇想,好好的賞著景,提出要到湖里劃舟采蓮。往他前胸瞄一眼,傷勢沒有完全好,真要是劃船沾上水,他生病,她肯定要受罰。 “郎君,你的傷沒好,等好了再去也不遲,反正蓮花要開到秋天?!睉浘眯暮靡庀鄤?。 尚坤聽不出別人話里勸阻的意思,他今天興致生起,怎么也要到湖中劃一圈,高揚聲調吩咐人去準備小舟,半威脅道:“我帶你一起上船?!?/br> 說是威脅,臉上的得意勁滿溢出,小阿圓知道關心人,體帖他身上有傷,尚坤挑眉望向她,想得到兩聲關切的話,他更想帶阿圓聽花開的聲音。 憶君頭搖成波浪鼓,她即不會游泳又暈船,打死也不會登上尚坤的小舟。又怕他硬來,想法子勸他改心意。好話說盡了,那邊小舟也劃過湖心離他們不遠,眼看就要靠岸,尚坤絲毫沒有改主意的動向,像瞧樂子一樣看憶君著急。 眾侍女、親衛和管著湖里這塊的下人們心中叫苦不迭,他們攔不住郎君,若真有個差錯,肯定是掉腦袋的事,盼著羅家女郎能攔下,大家少一番擔驚受怕。 憶君也是拼命阻攔,雙臂打開橫前尚坤面前,口不擇言:“你不許去?!?/br> 在場的下人偷瞄一眼郎君的臉色,恨不得把頭縮回去,羅家女郎膽子真大,敢對著郎君大吼大叫。瘦弱的一個女孩兒,真是沒瞧出來。 小阿圓仰起俏臉,秋目生怒,薄怒的樣子更動人。尚坤心中直樂,單臂拎起人戲弄她,做勢要扔到水里。 憶君半邊身體懸空,蓮葉擦過她的裙角,腳底下就是湖水。她又怕又氣,雙手夠到尚坤的脖子摟緊,出言不遜:“你放我下來,傷口沾水死的人是你,不用連累別人?;仡^沒人的時候,你愛干嘛盡管去做?!?/br> 尚坤非但不生氣,哈哈大笑,扶著憶君站在白玉欄上,正好她高他一個多頭。 俊顏滿帶笑意,他仰起頭,聲音沉沉:“阿圓,我要是死,怎么能舍下你。再說這點小傷根本不算什么,比這更兇狠的,我照樣泡在水里?!?/br> 他英雄蓋世,不怕受傷不怕痛,刀風劍雨全都能安然挺過來,為什么偏要在憶君面前扮病嬌,要水要茶,支使她團團轉,日夜不得消停。 憶君的體力透支得所剩無己,她每天緊繃著神經應對兩位公主、尚府的長輩們,說話做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這還不算,她還要面對尚坤,面對他沒完沒了的花招百出。 在她這個年紀,理應在兄長的陪同下,出門會情郎,嫁個凡夫俗子,兩人吵嘴打情罵俏,磕磕碰碰過平常的日子。那怕羅家挑人走了眼,她的丈夫不成器,她也不怕,大周風俗可以和離,卷好鋪蓋再回羅家。 這個時代,身份和地位是不可跨越的鴻溝,尚坤再好再優秀,她連和他談場平等戀愛的資格也沒有。試想今后常年和他相處,尚府的后院會有更多的女人,他還要娶正妻,憶君不是毫無感情的冰冷機器人,她既要躲著他又要哄好他,天知道她該怎么做。 就這樣平白淪為玩物,青春大好的時光,不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全耗在一個籠子里,等著別人有一天厭倦她,棄之如履。倘若有一天真能回家,還要感謝被人玩弄了之后可以回家療傷。 任誰看,她都是一朝得勢,隆寵無比,該感恩涕泣謝過尚府。感謝他們低眼對待她,感謝別人把她當成一個入了主子眼的物件,感謝錦衣玉食換她卑躬曲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