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累了一天,困得嘴都張不開?!睉浘⑿ψ晕医獬耙痪?,挽著烏蠻髻半披青絲坐在桌前用飯,晚飯有粥、甜酒、羊奶,另有魚鴨鮮蔬不消說。 嘗著一塊羊奶烙的餅格外香,就著餅她吃了半碗粥,挾了幾筷菜,怕晚上積食,憶君沒敢再吃,命人撤下去。 侍婢們行動井有序,消無聲息在屋里來回走動忙碌,練就這樣的本事也不容易,她們花了有多長時間? 早上才天蒙蒙亮,就被拉起來梳妝打扮,又是游湖暈船,又在練武廳消磨大半日,憶君又累又困,不停打呵欠,靠在獨榻上昏昏欲睡,心內念叨定國公怎么還不走。同在一個院子里,正屋的人稟燭議事,她一個小蝦米沒理由關起門窗睡大覺。 阿苒拿出薄織毯輕輕蓋在憶君身上,柔聲勸道:“女郎再忍一時,用不了多久,老國公也該回那邊長公主府?!?/br> 眼前的婢女低眉順眼,相處半天功夫好似貼身服侍她一輩子,比杏兒和羅家另一個小丫頭采兒都要體貼入微,設身處地為她著想。憶君先謝過阿苒的好意,心里始終懷著警惕。 說起來都是陌生人,誰對誰沒必要一定保持忠誠。時間會驗證一切,假意終會卸下偽裝,真心也會撥云見霧,人心隱在各式的笑臉和言不由衷的謊言之后,就看你怎么分辨。 子君答應有朝一日接她出去,至少也要等上三五年。這三五年內,憶君仍要違心應付這里的一切,直到尚坤厭倦她的那一日。她不想讓這幾年的日子也難捱,該要處好的關系絕不能忽視。 “上屋有動靜,國公爺出來了,正往下院走來?!卑④圯p輕推醒羅家女郎,好心提醒她該到檐下送別。 憶君猛一激靈,雙腳落地伸進云臺履,急步趕到廂房外臺階下,半蹲行萬福。時間堪堪好,兩個男子的衣袍一前一后從她眼前不遠處經過,直奔院門。聽見親衛們齊道送國公爺,她才扶著阿苒的手勉強起身。 哎呀媽呀,熬到天黑不容易!憶君沒高興多久,一個高大的身影踏著月夜緩緩朝她走來。檐下羊角宮燈光線朦朧,他的臉隱在黑暗中,身上黛袍與夜色溶于一體,仿佛整個人隱在暗夜中,惟眼睛熠熠發亮,憶君沒來由開始緊張。 不會吧,他不是,而且也說過等她及笄后再住到聆風院。求放過,她只想好好睡一覺,一個人呆在遠離他的視線里安然入睡。 求放過也沒用,她還是被尚坤拉起手領到正屋。這間屋子前兩次都帶給她不美好的記憶,黑暗和掙扎的味道涌上心頭,憶君的心高高懸起,待宰的羔羊等著別人安排她的一切。 她坐在床邊置身在黑暗中,對面書房燈火通明,熒熒燭火照亮半間屋子,卻怎么也照不到臥房。光影投射窗前五步的厚織毯上,那里設了道柵欄,它被鎖住。 燈下尚坤站在書案前寫寫畫畫,又到書架上翻尋,眼里只有他手中的書和筆下紙,全然忘了屋里另還有個大活人。憶君盯著他來回走動的腳步慢慢闔上眼,管他是誰的床,睡眠第一。 臥房“咚”的一聲,尚坤蘸墨的手停駐,嘴角微彎,瞧著她緊繃的樣子,真以為會睜眼強撐上一晚,這才不到半個時辰。提筆寫完剩下的一小節,將筆毫置在架上,他打算先去料理屋里那只病貓。 借著昏暗的光線,取下她頭上的珠釵,脫了鞋履羅襪,不帶遲疑解開她的衣衫,除去外裙,把人放在床內側。尚坤行事利落,前后動作一氣呵成就在一瞬間,臨了皺下眉頭,她也睡得太香了。 手指在她的面頰輕駐,仿佛能聞見一種蘭馨幽香,那是處子獨有的體味。像被燒了手,他斷然站起身,放下帳頂幾層紗幔,重新回到書房。 正屋半側黑漆漆,另半側窗紗上人影綽綽,曲四郎站在臺階下,就想不明白,子君的meimei那樣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郎君怎么就不...... 得了,以前有比她更嬌更美的人都沒能有幸留在聆風院,如今說出去郎君身邊好歹有個人做伴,至于他干什么別人可管不了。 曲四郎轉過頭打個呵欠,等來接替他值守下半夜的同伴,繞過練武廳側回到自己的住所,邊解衣帶心里嘀咕道阿顯也該養好傷,他一個人陪不住郎君通徹幾夜不眠不休。 第38章 蘿夢縈風 趕在宵禁前,青蘿坐著自己家的馬車趕到大長公主府,通過大門上守衛們的查驗,她一路小碎步抄近路回到自己住的院落。 這里位于大長公主府的東北角,緊鄰著府里的后花園,連成一片玲瓏小巧的院子分別住著府里的舞娘、兩個在武英侯面前失寵的侍妾和她們十來個青春女兒家。 在院門中碰到管著她們一個女官,用嚴厲的口氣指責青蘿回來太晚下不為例,青蘿溫笑應諾做出保證,那女官昂著脖子帶著侍女回屋休息。 院內藤羅花蔭下一個女子“撲哧”笑出聲,那邊長廊下也有幾個女孩兒吃吃淺笑,夏日炎熱,她們每晚都要在廊下閑話至夜深才回屋睡下。 靜日無事,反正又不用早起,也不必當差做繡活。大把的時間這幫女孩兒聚在一起品頭論足,勾心斗角尚談不上。她們全都沒機會近身服侍尚坤,姑且算是同病相憐。 待青蘿走近,有人低聲打趣:“阿蘿,真沒想你也會撞到凌宮人手里,平時瞧著嚴守規矩,今天真是回來晚了,前頭女官派人過來問了好幾次?!?/br> 青蘿也隨意坐在一個女孩身邊,細聲細氣解釋一句:“阿娘非要留著用飯,府里的車又不巧壞了,又從隔壁家借來馬車,幾下耽誤好險都沒能進門?!?/br> 那邊一個女孩戲謔道:“虧得今晚你進來了,要不然等到明早說不定大長公主再也不允你登門?!?/br> 青蘿勉強笑一下,旁邊有個女孩輕嗤,“那也得要看誰,阿蘿的表妹回家住了半個月,還不是被接回來風風光光去了宮里賞荷,人也留在聆風院里?!?/br> 院里一時寂靜,慘淡的月色下,好幾個女孩兒都望向西方聆風院方向。 與青蘿一起來到大長公主府的素絹為人活潑,站起來活躍氣氛,笑著道:“她能進,說不準咱們姐妹終有一天也能進得,你說不是是,阿蘿?” 青蘿茫然隨口應一句,肩上落下素絹的手,只聽她說道:“阿蘿和你表妹長得有三分像,說不準下一個得了富貴的人就是你。有那得意的時候,可別忘了我們這幫姐妹們?!?/br> 幾個女孩兒嘰嘰喳喳全涌過來恭維說著好聽的話,青蘿才露出笑意,直到夜風吹起,香肩生出涼意,才都各自回屋歇下。 燈下,青蘿毫無睡意,對鏡理妝,左右細看,想不出有哪一處長得像阿圓,只能說兩姨jiejie有三分神似。 鏡中少女明眸善睞,也是嬌巧可人,花開得正好的時節,可惜沒有賞花惜花的人。青蘿黯然垂下眼簾,掀起被角躺下,婢女為她放下簾帳,吹滅屋里的燭火,輕手輕腳掩門退下。 聽見腳步聲消失在長廊盡頭,青蘿翻個身,回想娘親說的話。不回家不知道,原來娘親也盼著她回去,正在家里訓斥阿兄,嫌他只知讀書,不會學經濟,更不知變通。阿兄聽得不耐煩憤然奪門而出,正好和她打個照面。 幾日不見,阿兄變瘦人也憔悴,青蘿沒來及說什么,他從她身邊擦過說是去夫子家。 馮姨媽見到女兒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哭訴她的一片苦心無人能體諒。兒子只會讀書,丈夫又是個不中用,一輩子唯唯諾諾不會巴結上峰,七品芝麻官坐到頭都是萬幸。 口頭討伐完丈夫和兒子,馮姨媽又抓住女兒急切問青蘿有沒有引起小侯爺的注意,不等女兒回答,她雙眼放光描述阿圓如今得的風光,去羅家見到親衛守門、府醫待命,胞妹待客的茶果和阿圓身上的穿戴......唾沫橫飛。 說完,她恨鐵不成鋼盯著女兒看,唉氣嘆氣悔不該當初,那日就不該騙阿圓吃下桃花糕。 阿娘絮絮叨叨,青蘿滿心的委屈和話兒無從說起,當即在屋里變臉,也落下幾滴淚。 馮姨媽這才收了話頭,小意溫柔哄得女兒喜笑顏開,用過飯千叮嚀萬囑咐交待女兒務必討好阿圓,循循善誘:“你也不用多做什么,拿著繡的花兒多找阿圓說幾回話,總有機會碰到小侯爺面上。你哥哥的前程全在你身上,你進了侯府也有享不完的富貴?!?/br> 黑暗里,青蘿咬唇,她連聆風院的大門都進不去,怎么和阿圓攀交情?還有阿兄,他不愿拿meimei換自己的前程,送她來大長公主府的路上,一再交待,安份守己熬夠年頭,回家找個平常的人家出嫁。 可是,青蘿雙手絞著被角,郎君生得太好看,什么也不說,站在那里滿院的花也失了顏色,鼻那樣挺,一雙眼睛十分有神彩,即使靜坐著,也覺得他的眼睛在看自己。 捂著發熱的臉頰,青蘿默念,阿圓配不上郎君,她那副病胎子,見風著涼,變天生病,不配呆在郎君身邊。 憑空臆想著檀郎如玉,青蘿漸入夢鄉,大概夢見什么高興的事,她一臉溫柔笑意。 ***** 一夜無眠,憶君在枕上蹭蹭頭臉,迷瞪睜開眼,先看向帳頂,銀灰紗簾上織暗紋花,再瞄向身邊的......人,尚坤躺在離她有兩人距離之寬的床外側,只穿著雪白里衣,身上半搭著一條薄織錦被。呼吸平緩,睡著的樣子安逸閑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