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這是尚顯自己定的規矩,二話不說,他示出令牌得到放行。 院內從后花院中經來一股活水,緩緩流過,三五個魚兒冒出水面吹泡泡。數十株紫薇樹枝葉爭相吐綠,待三伏天時將院內遮得密密實實,十分幽靜清涼。 每回走過天然石拱橋,尚顯都要駐足片刻。郎君一直都說在此能聽見風聲,他怎么什么也聽不見,只在夏天能聽見蟬鳴聲叫。 正堂廣廈高梁,軒窗大開,十數個親衛及侍女們全都候在階下,靜寂悄然。在聆風院聽差,首要一點要學會安靜,就是子君那樣愛說話的性子,在郎君面前從不敢隨意說笑。 不經通稟,尚顯進到屋內,首先引入鼻中的是寧神用的檀香,左右搜尋一圈,沒見到人。聽見水嘩啦做響,他繞過墨石雕就的秦兵百戰通梁大屏風,轉到后堂推開門,一處水池氤氳著熱氣赫然入目。 老一輩帝王偏寵女兒,在她出嫁時引來西山溫泉活水入府。輪到晉陽大長公主,她依樣畫葫蘆,也在孫兒院中引過去一個湯泉。 環視一周,仍是沒發現有人,尚顯沿著池邊小心向前挪步,西邊撲通一聲,他正欲過去,不防被人拖住腳沒到池中。在水底下被按住頭,憑著經驗他掃蹚一腿過去,后面的人打個踉蹌,尚顯這才掙脫出水面。 “哈哈哈”,水中那人也浮出水面,露出頭臉。 他眉極挺且長,星目長而眼角上挑,鼻梁高聳,人中略長,嘴唇恰到好處生得不厚也不薄,下巴略顯方正,意味著臉的主人極有主見。烏發飄散在水中,額上美人尖弧度美得像人工雕刻出來的,蜜色膚色,整張臉完美無暇,若從人中一分為二,兩邊都應是對稱。 “阿顯,你退步了。怎么,今天相會的小美人大施魅力,勾走了你的魂?!鄙欣さ穆曇粑⒌统?,再仔細聽會發現有一絲沙啞在中。 尚顯爬在池壁吐出嗆到腹中的水,腳下微動,趁著身后的人說話不防備,他一個反撲將尚坤按在水中,證明自己實力不輸以前。 水中翻滾白浪,幾個回合下來,尚坤搶得先機,率先游到池邊,躍身坐直,笑看水中尚顯的狼狽樣。 “出門一回,也沒見你帶回信物,好歹拿纖離也要換回個手帕?!鄙欣ゐ堄信d致,仍在追問。 尚顯游到岸,邊解著濕衣服,沒好聲氣說:“纖離我又帶回來了,阿圓嫌它太貴重,不敢留下?!?/br> “阿圓?”尚坤赤著上身站起來,論身材比尚顯要高出一個頭頂,唇角微彎戲問:“叫得好親熱,她是子君的meimei罷,聽聞常年有病。有機會,我要親自會一下她,看是怎樣一個病美人索了你的魂去?!?/br> “正好,我也有此意?!鄙酗@語氣平靜,話中卻有深意。他幾下換好自己的衣服,拍手召來門外的侍女們服侍尚坤更衣。 有個侍女輕聲問道:“晚上要去國公府,郎君想穿那一件?!?/br> 尚坤抬目掃了掃,一件領口、袖口用銀線繡西番蓮的黛色云錦衣落入他目,信手一指:“繡了西蕃蓮的那件?!?/br> 聽聞要去國公府,自己干的事自個清楚,尚顯痛快招認:“回來時,碰上表小姐一行人,我又沒忍住頂撞了柳嬤嬤幾句。本想見了你之后,去向老國公爺請罪?!?/br> 尚坤伸臂讓侍女們為他系衣帶,臉上的笑意冷了冷,輕哼道:“不是問罪,是請我們過去賠罪?!?/br> 尚顯明顯被噎了一下,微怔之后也明白,無聲笑一下。 主仆兩個在聆風院有說有笑,出門時全都板著臉,坐上馬車沿院中甬道向西向國公府行去。 第12章 尚氏祖孫 大長公主府與國公府中間隔著一條巷道,兩邊大門一關各成一府,兩邊府里的角門相對,打開時可以走捷徑少繞許多彎路。 國公府里只有老國公帶著世子夫婦長住,再只有客居尚府的柳家表小姐,統共只有四位正經主子。 老國公爺兄弟姐妹眾多,自他承爵后全分了出去,這一代定國公又是獨生子,也尚了公主,所以連著兩代定國公府嫡脈嫡枝人丁稀少。 府里東邊緊挨著大長公主府的一塊空地做了練武場,尚坤從五歲起,天不亮起床,跟著祖父在練武場習武。寒暑往來,刮風下雨,從不間斷,只因他是尚氏子孫,也因為他的兄長先天體弱不能從武。 定國公府跟著武氏起興,可謂是大周朝的常勝將軍,打的敗仗屈指可數,最近一次慘敗在四十余年前,與東、西突厥盟軍交戰,四十萬大軍所剩無幾,尚氏青壯年折損一大半,使得朝中武將斷代近二十年。 那樣的慘敗在大周朝也是頭一次,按照慣例尚家不僅要失去爵位,舉族上下要聽候天子治罪,或流放或斬首或沒入奴籍,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后來能幸免一難,有一半的原因歸功于晉陽大長公主據理力爭,又親在天子面前許下軍令狀。她與老國公爺領著十余萬殘兵弱將出征,三年后踏平敵境,王師凱旋之日,宮中也宣布了兩人的婚事。 尚坤記憶里的祖父與祖母從來都是相敬如冰,見面即要爭吵。他的祖母或許曾經放下天之驕女的驕傲,委屈求全過,可那樣愛憎分明的性格豈能容沙顆一直留在眼底。 長久受磨礪不斷包容,最后產出珍珠的是貝殼。人心里若擱了石頭,只會越磨越痛,滴滴見血。 祖父的不甘,祖母的不平,全都因為一個人——祖父當年的未婚妻,上京城中名聲響亮的第一美女兼才女。 如今那個女人的孫女光明正大的住在國公府,儼然是尚府真正的主子,叫尚坤心里憋著一口氣,這一點的他的親衛們都明白,所以尚顯才有膽當街譏諷柳嬤嬤。 賠情?!柳家這對主仆打量著他是傻子不成。 尚坤后仰身子,靠在條墊上,手下輕摩挲著指上的玉虎頭,眸色愈來愈冷。自幼時,國公府給他的記憶都是不好的一面。 年幼的他一次又一次被祖父打倒在地,耳邊響著男人的怒吼,“起來,你這孬種,尚家沒有拿不起刀劍的子孫?!?/br> 尚坤閉目,那是祖父的心魔。 昔年上京城中最為風光的定國公世子,與京中第一美女訂親,在他人生最為得意的時候,一場戰事過后一切面目全非。那場慘敗成為老國公一生的夢魘,也糾纏了尚府上下四十余年。 尚坤的車駕在國公府中軸正堂前停下,迎接他的是世子夫婦二人。 世子尚均比弟弟年長三歲,俊雅脫俗,相貌隨了靜安長公主,很像當今天子及皇家幾位表兄弟。他打出娘胎帶著頑疾,不能做武將家子孫該做的事,自幼從文。 世子夫人也是宗室女,淮安王的嫡女,有著郡主的頭銜。夫妻兩人成婚五年,膝下只有一女名喚珍娘,沒來迎接尚坤,定在曾祖父面前承歡。 “二弟,你又來晚了?!鄙芯焓謹y了弟弟往里走,溫聲笑語。 “祖父等不及了,莫不是里頭開了席,正好我就不用進去了?!鄙欣ひ娏送感珠L,也要說笑幾句。 “小叔若是走了,我和你阿兄吃不上今晚的席面,恐怕還要餓上幾日?!笔雷臃蛉颂幙ぶ靼胝婕賾蛘Z。她可清楚這位小叔子的脾性,說走就走,給別人一點情面也不留,開頑笑話也要留住他。 尚坤微笑,自打進了國公府,他臉上似戴著面具,一絲一扣標準極了。 正堂內,老國公拿著一個玉佩逗懷中才滿周歲的曾孫女,聽見腳步聲,也不抬頭,單憑聲響就能分出來人。 步履踏得穩且輕,一步步走得不急不緩那是長孫;踏著碎步,細微近無聲那是世家貴女出身的長孫媳;居中那個一步與一步間隔時間比別人稍長一點,踏得極沉,尚家劣孫來了。 “孫兒給祖父行禮,祖父一向可安康?”祖父一直對他冷著臉,尚坤習以為常,進屋先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