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黑白兩道自落雁崗一役后,再度陷入混戰,然而這一切絲毫未能波及連日來大門緊閉、按兵不動的朗月樓。 轉眼又是數日光景,突如其來的大雪將整座朗月樓卷入天地間混沌飛揚的銀白,滿目雪雕玉封,銀裝素裹。 “你們讓開!” 內院里,幾名弟子單膝跪在雪地里,滿面焦急之色。站在當中的蕭琮被她們緊抓住雙腿,仍要強行邁步,直帶得眾人向前膝行數尺遠,才不得已停住了腳步。 “外面風大,樓主身體有恙,萬萬不能著涼,就莫再為難屬下們了?!?/br> 在激烈的拉扯中,蕭琮裹住全身的黑斗篷散開半邊,露出面孔。 她臉上病容未消,下巴也尖瘦不少,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睛失去神采,嵌在兩只深陷的眼窩里。 蕭琮怒吼道:“你們這是要軟禁我嗎,是誰的命令?”她這一吼牽動了傷處,忍不住皺起眉頭,微微彎著腰,許久才緩過來。 眾人又驚又怕,既不敢再惹她動怒,又不敢就此讓路,只得圍著她跪倒一地。 為首的一名弟子道:“樓主息怒,眼下時局正亂,蕭四姑娘吩咐我等寸步不離地保護樓主,斷不能教樓主有何閃失?!?/br> 眾人聞言皆是點頭。 蕭琮臉色一沉,單手攏著斗篷,咬牙道:“真當我是你們的樓主,就去替我備馬?!?/br> 眾弟子唯唯諾諾地不敢應聲,依舊跪著不動。 蕭琮也不欲多說,拔腿便走,還沒拐出小院,迎面又見四家將急步趕來。 蕭七顧不得抖去身上雪花,對著一眾弟子斥道:“叫你們好生照看樓主,你們就是這么照看的?”說著便要送蕭琮回房歇息。 蕭琮一把按住她手腕道:“這半個月來,我聽你們的哪也不去,每天只待在樓里養傷,可你們答應我的呢?” 蕭七摸著鼻子答不上話,轉頭求救似的看向蕭四,蕭四只得照實答道:“三天前派出的人馬剛剛回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不過很快就會……” “我等不下去了,我現在就要去找?!笔掔坏人f完,弓著身子冒雪朝院外行去,因傷未痊愈,走得急時便悶咳起來,腳下卻停也不停。 此刻大風大雪的天氣,四家將竟生生急出滿頭大汗,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去,才將她攔了下來。 蕭七不知該如何勸說才好,有些焦躁道:“現在外頭不太平,到處都有血閣的人馬,樓主就算親自找人,也要等傷勢全好了再去……” 話說到一半,蕭二突然拽她一把,急使眼色要她住口。蕭七登時反應過來,捂著嘴退到一邊。 蕭琮聽了這話,果然皺眉轉回頭來,啞著嗓子道:“就是因為不太平,我才不能再等了。我身上有傷,可他身上的傷比我重十倍,倘若遇上危險,連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我……” 她咬著嘴唇說不下去,心底藏著另一層揮不去的隱憂。 血閣堂主被殺正是發生在那人離開朗月樓之后,時間如此巧合,不能不教人心生猜測。若此事當真與他有關,一旦被蘇枕河知曉,又如何能善罷甘休? 追根究底,只怪自己這個妻主當得太過粗心大意,自家夫郎身受重傷,雖然嘴上不說,暗地里不知獨自忍受多少傷痛委屈,回想過去那幾個月,自己又何曾給過他半點關懷…… 身邊有那人時只知道慪氣冷戰,身邊沒了那人才嘗到百般滋味,蕭琮捏著拳頭,越想越是懊惱,心知這次傷他深了,依著他的脾氣怕沒那么容易消氣,轉念又想,只要他肯再見自己一面,到時要打要罵,橫豎教他高興就是了。 才剛打定主意,忽見蕭四抓著她的袍角,直挺挺跪在雪地里。 蕭琮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她與四家將名為主仆,情同姐妹,早免了一應禮數,更不要說是如此大禮,下意識便伸手托她手肘,要將她扶起來。 蕭四把身體沉了沉,硬跪著不肯起身,仰頭對她道:“樓主一意孤行,蕭四不敢阻攔,但樓主可曾想過,此行若有閃失,朗月樓上下幾千名弟子待要如何,我們姐妹四人待要如何?” 蕭琮見她神色堅決,想了想道:“也罷,我從樓里帶些人手,你們四個也一并同行,這樣你可放心了吧?” 誰知蕭四仍跪地不起:“樓主如今有傷在身,功力大打折扣,旁的人倒也不懼,但若與蘇枕河正面對敵,我們幾個怕難保樓主周全?!?/br> 蕭琮神情一震,收回了扶在她臂上的手,臉色有些難看。 蕭四垂下眼,知道這話未免太過殘忍,猶豫數次,終是開口道:“從接下掌門鐵令那時起,樓主已不僅僅是江湖上鋤強扶弱的蕭大俠,更是朗月樓眾望所歸的蕭樓主,須得以大局為重,為朗月樓保重自身,請樓主……三思?!?/br> 其余三人沉默許久,此時也在蕭四身邊跪下,一同道:“請樓主三思!” 蕭琮眼望著四人,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又聽身后眾弟子跟著齊聲呼道:“請樓主三思,請樓主三思……” 呼聲不斷回蕩耳邊,仿佛她不答應留下,她們就會一直跪下去,喊下去。 蕭琮身體一晃,單手撐住了墻,胸口傳來陣陣悶痛,半天才能開口:“我若偏要走,你們又如何?” 蕭四如木雕一般跪在雪地里,沉默不語,只見兩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良久,她忽地跨前一步,拔出了一名弟子腰間的佩劍,回手橫在頸前:“若樓主執意要走,蕭四唯有死諫?!?/br> “你!”蕭琮雙眼睜大,指住她的手不停發抖。 四家將見她如此,臉上皆露出愧色,微微低下了頭,但態度仍舊強硬,半點不讓。 蕭琮怒極反笑,笑聲震得墻頭雪花簌簌直落:“蕭樓主?哈哈哈,好一個蕭樓主??!” 她嘴里發笑,面上神情卻比哭更痛苦,頓了一頓,突然發泄似的吼道:“我若不是什么樓主,現在就可以拋開一切,天涯海角去找他,誰也擋不住我??墒俏摇移荒?,就因為這塊鐵牌,連我身邊最親近的姐妹也要攔我!” 她的手探到腰間,摸出了樓主鐵令,狠狠地攥著半晌,厲聲大笑道:“這東西人人想要,可它真就有那么好嗎?它哪里好!” 說罷猛力一擲,令牌“啪”地一聲狠狠砸在墻上,又彈回來落進雪地里。 蕭四渾身一震,緩緩別過頭去,手里的劍垂了下來。 眾弟子又一齊跪喊道:“樓主保重!樓主保重!” 呼喊聲中,蕭四閉了閉眼,附身拾起樓主鐵令,重新呈給了蕭琮。她雙手托住令牌舉過頭頂,心中不知怎地難受萬分,腿一彎又要跪倒。 這一次,蕭琮一把扶住了她。 蕭四頸后如同壓著巨石,無法在蕭琮面前抬起,只能低頭立著。過了半晌,頭頂上傳來幾聲沉悶笑聲,語調卻凄涼無比:“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要走……他嫁給我,就是嫁給整個江湖?!?/br> 眾人沉默,四下里唯見雪花靜靜飄落。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弟子跌跌撞撞跑來,急切道:“樓主,冷……冷公子他……” 蕭琮心中一揪,一把拽住她道:“寂云怎么了,你說清楚?!?/br> 那弟子大概從沒見過她這般模樣,嚇得張了半天嘴,才指著門外道:“冷公子他回來了?!?/br> 蕭琮猛然抬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正望見漫天飛雪被風吹散,薄霧一樣的白色里現出深青輪廓,冷峻眉眼,墨黑長發卷著細雪披落滿肩。 她費了許多力氣才能邁出腳步,怔怔地迎上去,思緒被一瞬間涌來的狂喜沖得雜亂無章。 冷寂云卻站定在十步開外,只對她說了兩個字:“接好?!?/br> 他手臂一抬,擲來一只血跡斑斑的包袱。布結抖開,兩顆人頭骨碌碌滾落雪地里,正停在蕭琮腳邊,饒是她見過多少大陣仗,也不由得往后退開一步。 在場眾人驚得倒抽涼氣,此時方知半個月來鬧得沸沸揚揚的無頭命案皆出自冷寂云之手。 蕭琮盯著沾滿雪沫的頭顱,緊緊抿住嘴唇。她最不愿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所幸那人已經回到朗月樓,即使蘇枕河有天大的本事,想要在朗月樓動她的人,也不是多么容易的事。 宿日思念的人突然站在眼前,倒讓她手足無措起來,不知該說些什么才能哄他開懷。 冷寂云看她一眼,先開了口:“這兩顆人頭權當做我送你一件大禮,還了往日的情分,今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彼nD片刻,才又添上一句,“女婚男嫁,各不相干?!?/br> 此言一出,朗月樓眾人無不震驚。冷寂云這般說辭無異于休妻,可她們歷來只知妻主休夫,何曾見過夫郎休妻這般大逆不道之事,一時竟忘了顧忌身份,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 “你說什么……”蕭琮望著他,眼也不敢眨一下,可那人臉上沒有一絲玩笑的表情。她打了個寒戰,渾身發起抖,雙手死死攥住斗篷,“女婚男嫁,各不相干……寂云,你肯來見我一面,就是為了跟我一刀兩斷?” 蕭琮走到他面前,腳步有些虛浮,兩只眼布滿血絲。 冷寂云來此之前并不曾想到,短短半個月光景,這人便憔悴成這副模樣。他咬著牙根,一個“是”字在嘴里滾了幾滾,竟說不出口。 蕭琮看出他眼里的動搖,心里燃起一絲希望,輕拉住他衣袖,低聲道:“我們單獨談談好不好?” 冷寂云眉尖微動,有片刻的猶豫,隨即將目光投向別處:“何必多此一舉?!?/br> 蕭琮心中雖早有準備,仍忍不住狠狠一痛,雙手扶著他肩膀垂下頭來,竟有些語無倫次:“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怎么能一句話就斷了,我……我不想就這么跟你斷了,我們還沒白頭偕老,兒孫滿堂,我答應你的事都還沒做到,我們……我們不是要一起浪跡天涯嗎,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忘了?” 冷寂云目光飄遠,仿佛想起什么極遙遠的事:“蕭大俠陪冷魔頭仗劍江湖?” “是,我知道你還記得?!笔掔樕涎鹦θ?,心底一暖,那人果然記著他們曾說過的話。 冷寂云眼眶微紅,也笑了起來:“你還做得到嗎,我的蕭樓主?” 作者有話要說:母上催我睡覺,明天早上起來一定回留言〒▽〒 ps:紅包千萬千萬不要砸回來,不然給網站白抽50%的成……最重要是我盼著這么一個活動好久了,誠心想送你們這些紅包,這么多年了,盡在不言中 ☆、第82章 去留 蕭琮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冷寂云撥開她的手,仿佛再無牽掛,轉身而去。 寂靜中駿馬的嘶鳴聲分外突兀,男人跨上馬背時,風雪再度襲來,很快淹沒這一人一馬。 “寂云!”蕭琮大喊,卻無法阻止馬蹄聲漸去漸遠,她來不及想任何事,也來不及牽坐騎,運起輕功徒步追去。 蕭七幾乎同時奔了出去,卻被蕭四攔下來。她眼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輕聲道:“這回怕是誰也攔不住了?!?/br> 風雪中辨不清方向,駿馬被主人連連鞭策,只知頂著朔風大雪疾馳,一徑奔到百花山上。 山坡被重重積雪覆蓋,平緩處如一望無際的遼闊雪原,間或奇峰突起,嵯峨陡峭,皚皚雪峰上灑滿瑰麗的霞光。 “寂云,你停一停!”聲音借著內力傳遍方圓數十里,回聲陣陣不絕。冷寂云充耳不聞,反倒狠加一鞭,從山頂急沖而下。 蕭琮的體力因傷病迅速流失,到達山頂時已是極限,眼見前方那人越奔越快,漸漸縮成一個黑點,自己腳下卻綿軟無力,趕也趕不上了。 她心頭大急,索性整個人往雪地上一倒,借著山勢滾下陡坡。眼前一時天翻地覆,只覺厲風刮面,身體無法控制地碾過碎石木枝,渾身無一處不痛。 直到疼痛被麻木取代,終于慢慢停了下來,蕭琮的斗篷早不知落在何處,被雪浸透的衣袍上布滿破口刮痕,狼狽不堪。 她掙扎著翻過身,胃部陣陣泛起惡心,四肢如同散架,隨即一陣頭昏眼花,倒頭撲進雪中干嘔。 嘔過一陣,力氣漸漸被身體的痛苦消磨,她發狠地把臉埋進雪地里,立時被刺骨寒冷激得清醒過來,雙臂撐著地面,抬起半個身子。 前方的光線忽然一暗,一雙黑靴踏著積雪停在面前,青色的衣擺染了泥污。 蕭琮一時說不出話,只張著嘴呼出大口白霧,她盯著那衣擺上熟悉的云紋,艱難地伸出手去,眼中所見卻如海市蜃樓一般,近在咫尺,遠在天邊。 冷寂云蹲了下來,靜靜看著她:“你還想說什么?” 蕭琮動了動嘴唇,吃力地向前挪動身體,終于拽住他衣擺一角。 冷寂云不禁皺眉道:“若是想我留下來,還是別白費力氣了?!?/br> 蕭琮聞言,仍緊攥著他的衣角,艱難道:“你的傷……你的傷好了嗎……” 冷寂云起先一驚,跟著神色變了變,竟惱怒起來:“不需你管?!?/br> 蕭琮愣住,想說的話全被噎回肚里,男人卻沉默了,擰眉站起身,兩眼望著山巔上蒼紅的云濤。 他設想中分別的場面合該像一劍砍下血閣堂主的頭顱那樣簡單,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或難分難離,更不該有這些多余的談話。 半晌,蕭琮咬牙從雪地里爬起來,慢慢站直了身體,她兩頰通紅,蒼白的嘴唇裂開幾道血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