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不過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他如我所愿,離開了火堆,去尋果子。柳牧云正在車輦邊指揮米飯將一些食物搬下來,暫時不會顧到我這邊。將士們與少數幾個宮人,在忙著生火架鍋。 所以此時,火堆旁,只有我與懷王。 我是個好逸惡勞、好吃懶做的陛下,當然不會為了烤兔子弄臟衣裳,掰了兩截樹枝,伸到火堆里,點燃,當煙花玩。很快,一陣焦香入鼻,再過片刻,想必就是焦糊了。我繼續玩著燃燒的樹枝,火星四射,蓽撥作響。 懷王只得丟掉手里的柴火,轉動火堆上的劍柄,將烤兔子翻個面,尋找一個合適的角度。他輕輕巧巧地一個轉動,便是最佳的烤兔子手法,是我在平陽縣山野間偷吃野味歷練了無數回總結出的經驗。 一個親王,這生存技能豈非太高了點? 我暗中投去一瞥,火焰上,少年的側容逐漸清晰。 皇叔抱了一衣襟野果子回來,烤兔子已經外焦里嫩,香氣撲鼻。我隨意看了眼他采的果子,便看直了眼。這一會兒的工夫,他竟采集了這么多,紅紫一片,各種野果,一看就是酸酸甜甜,十分合我口味。 他取了一塊手帕墊到地上,再取了一塊絲巾,逐個擦拭果子,擦干凈后放到手帕上。我從未見他這樣細心過,縱然心有隔閡,也并不妨礙我暫時放下偏見,大咧咧自手帕上抓了一把山莓拍進嘴里,酸得我皺了臉,牙齒都酸倒了一片。 他手上頓了頓,再擦拭果子的時候,便將山莓留到最后。 我從腰間小囊里翻出一顆糖,含嘴里,再從懷里摸出一把匕首,出鞘,探身將烤肥兔的肚子扒開,抓了手帕上擦干凈的樹泡、山莓、酸漿果,投進兔子的肚子里,匕首伸進去絞碎。 元寶兒牌果醬烤兔,就此出爐。 招呼了柳牧云、米飯,五人圍坐篝火,分食兔rou,野味晚膳再添了些隨車帶的干糧,吃得比較滿足。 皇叔取了篝火上鳥盡弓藏的佩劍,以絲絹擦拭劍身的油膩與殘留的rou渣,好好的一柄寶劍,做了這樣的犧牲,他卻絲毫不心疼。懷王與米飯一起再添柴火,以備夜間取暖。柳牧云拿過我手上的匕首,以地上的手絹為其擦拭,瀅瀅寒光跳躍其間,形如鱗片,他還刀入鞘,遞給我。 皇叔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匕首,從我拔刀出鞘就被他注意到,現在見我要納入懷中,終于出言:“慢著?!?/br> 我手上停滯,不解:“怎么?” “這把匕首,你從哪里來的?” “太傅給的?!弊云疥柨h時,姜冕便不放心,故意留了這把匕首在我枕邊,我用它殺過人,后來太傅一直讓我隨身帶著。 雖然知道這把匕首是姜冕的,但區區一把匕首而已,防身配備,并未覺得如何要緊。他給,我便收著。但看皇叔神情,好像并非這么簡單,我心中起疑。 “魏太子丕,造百辟匕首三,其一理似堅冰,名曰清剛;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揚文;其三狀似龍文,名曰龍鱗?!被适遛D頭看向火堆余燼,嘴角浮起一點寒意,“龍鱗贈真龍,好手筆?!?/br> 皇叔擅兵器,了解得多,然而我不太懂,轉問柳牧云:“什么意思?” 柳牧云以火鉗夾篝火余燼裝進一只小手爐里,合上蓋子,用手拂去外面的火灰,塞給我手爐:“古時天子匕首,落到西京姜氏手里,又被姜氏不肖子孫姜冕轉贈給了如今的天子?!?/br> 這話我聽著比較舒服,心中熨帖,龍鱗匕首納入懷里,接了手爐,兩手捂住,慢悠悠地笑開:“算他識相?!毙从帜钇鸩恢南侣?,一點笑意又隨夜風散盡。 夜宿營地,篝火處處,與天幕星空遙相輝映。將士們枕戈而眠,我沒有入車輦睡覺,選了背風篝火邊,頸壓小枕,手抱袖爐,身蓋毛毯,獨自睡著。 山野蟲鳴,夜風呼嘯,鼾聲四起,叫人難以入眠。閉著眼睛想心事,想從前。 一陣微風動,有輕微踩踏草地的聲響,一下一下,越過重重篝火,往營地外去。 我睜開眼,見一個身影越過草地,一步步往外走,在眾皆沉寂的夜晚,顯得格外詭異。那個身影我認識,終于要行動了么?我從毛毯里爬起,將懷里的匕首轉到袖子里,輕步跟上去。 夜里的露水打濕了衣裾和鞋面,我隔著二十步遠,隨他離開營地,往河邊灌木中去。河水的流動聲遮掩了腳步聲,灌木底下的蟲蛙未被驚起,依舊保持著尋常的鳴叫。我從灌木間穿入,無聲無息地跟蹤,不讓一只青蛙異動。 跟蹤與反跟蹤,在平陽縣早就駕輕就熟,因此,當我穿過灌木,來到河邊,卻看不見跟蹤的人影時,心中不可謂不驚愕。而當身后驀然輕響,一根短棍橫到我咽喉下,隨即脖子后有呼吸噴灑,我身體一僵,站立不動。 后面偷襲我的人也僵住,不敢擅動,因為匕首抵在了他小腹。 “是你?”我被短棍迫地抬起頭,對著星幕說話,“想弒君么?” “陛下把匕首收了再說這話吧?!焙竺娴娜说吐?,語音里卻不含畏懼,果然是熟悉的嗓音。 “為什么不是你先把棍子收了?”我并不退讓。 “畢竟龍鱗比棍子鋒利?!?/br> ☆、第109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八 雙方僵持片刻,我握匕首的手心遍布汗水,匕首將要脫落時,頸下的短棍驀地撤離。身后的人后撤幾步,退離我的匕首范圍。我呼吸通暢,也往前走了幾步,盡量拉開距離,這才返身。 星幕下,懷王一手持短棍,一手摸著被匕首抵過的小腹,衣料被鋒利的刀尖劃破了一個口子,透出里面的中衣。 我換了只手握匕首,生汗的手心暗中往衣上蹭了蹭,揩盡汗水。 雖有些微的驚心動魄,但兩人面上都盡量保持著神色如常。 “皇兄……”懷王撫平了一下衣上的口子,張嘴欲言,發現習慣性的稱呼不太對,遂改口,“陛下夜里跟蹤臣弟,臣弟以為是山野歹人,冒犯了陛下,請陛下降罪?!?/br> 我抬手摸了摸頸下的勒痕,上下打量他,短棍在他手里并沒有丟開,反提在手里,半藏衣后。 “有人夜里不在營地睡覺,鬼鬼祟祟跑出來,朕以為是歹人,便跟蹤到這里。你故意繞到朕背后去,會看不見是朕么?” “臣弟夜里無眠,想出來走走。灌木林里夜色黯沉,并未看清是陛下?!彼裾裼性~。 “哦?那你此刻已經知道了是朕,就站在朕的面前,還手持短棍意欲何為?”我握緊了匕首。 他遲疑了一下,手一松,短棍落地:“經方才一幕,臣弟有些緊張,忘了御前禮儀?!?/br> 我才不聽他的鬼扯,跨前一步,一手提著匕首,一手到他身上摸索,看他還藏了什么東西沒。他被我一摸,臉上泛起紅暈,我真想一匕首敲到他頭上。 摸索了一番,未藏什么東西,我放開他,覺得對他這個油鹽不進的家伙有點不好下手,令人躊躇。 我提起匕首恐嚇他:“叔棠!你半夜跑到這里,到底要做什么?” 他臉上一紅再一白,頗顯扭捏:“臣弟……起夜小解……” “尿尿要跑這么遠?”我也不顧言辭粗俗,狠狠駁斥,這個理由在我面前顯然站不住腳。 “太近了怕人撞見,才想要走遠一些?!币粏栆淮?,他沒半分猶豫。 我收回匕首,眼睛四下查看,河邊,灌木林,并沒有什么異常。而對于叔棠來說,唯一的異常,就是我跟蹤前來?所以……難道…… 他只是試探我的舉動?證明我開始懷疑他?那下一步,豈不是將我滅口?想到這里,我警惕地瞪他一眼,但見他一派無辜,眼珠隨我左右走動而轉動,好似在等待我的宣判。 料他也不敢在這里將我滅口吧?御駕親征,幾萬大軍隨行,他跑得掉么? 不如先將他看緊,等他露出破綻,再作打算。 “既然是場誤會,那朕也不怪你無禮了,速速滾去營地!” “謝陛下!”他垂著頭轉身,重入灌木林。 我緊跟其上,亦步亦趨,就怕他再使詭計。他老老實實在前面走,我緊張兮兮在后面跟,待兩人一同出了灌木叢,齊齊一驚。面前站著一個人,身形在星幕下頎長挺拔,薄衣抵著夜風,不畏寒夜。他見我們走出灌木,面上沉沉。 我與叔棠一齊張口:“皇叔?” “你們兩個跑這里來做什么?”皇叔語音放低,緊緊盯著我們看。 “……”我在想理由。 “看星星?!笔逄恼A苏Q?,做了回答,順便還仰頭看了眼璀璨星空。 皇叔看向我,我只好點了點頭。 “那現在看完了?”皇叔不動聲色地盯住叔棠。 “看完了?!笔逄牡拖卵鐾强盏念^頸。 “可以回營地了么?” 我率先往營地方向走,兩人隨后,回到營地,柳牧云站在我棲息的篝火邊,對著空蕩蕩的毛毯。見我們三人先后回來,他動了動眉頭,俯身卷了毛毯和枕頭,收了我的床鋪:“回車輦里睡?!?/br> 可是我怕叔棠再有什么小動作,有些不想離開露天篝火?;适宄鲅缘溃骸氨菹禄剀囕偫锼?,營地由我看著,懷王殿下也由我來照顧?!?/br> 我看了眼叔棠,他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轉身去了自己的篝火邊躺下。 我隨柳牧云回了車輦,他給我重新鋪了床,我鉆進毛毯里睡下,竟然有只新熱小火爐在里面,兩手摟到懷里,安心地睡去。 柳牧云跪坐在床鋪邊,手指觸到我頸下,似乎發現了勒痕。我睜開眼,視野里他緊鎖眉頭,又要一番解釋了么?我無聲嘆息。 “誰傷的?”他俯近來問。 “樹林里絆倒,摔在一根棍子上,硌的?!?/br> 暖意融融的手指輕輕撫過頸下痕跡,逗留的時間有點久,他不去辨我話里真偽,注意力全轉移到了指端的觸感。這纏綿的手指撫弄,我實在太熟悉了,連忙轉開頭,避開他的碰觸。以為這一轉移,會讓他收手,不防他卻被黏住一般,帶得他身體一傾,倒在我毛毯上方,要不是一手撐在我頭邊,就要實實在在壓下來,將我壓成rou餅。 我吃驚,心中方生了一點警覺,卻被童年里處處都在的身影消融了去,無法生出男女之防?!疤t哥哥?”我眼望他在上方咫尺之地,要喚起他作為兄長的意識。幼時闖禍了,有太醫哥哥替我遮擋包庇,病痛了,有太醫哥哥靈丹妙藥香甜可口。從幼年將我庇護至今,我不信他會傷我。 他垂下的發絲拂到我臉上,面孔逐漸貼近,一點點縮短著距離。而我始終大睜著眼,滿眼都是對他的信任。最后,他錯開了一點位置,肩背俯下,虛壓實抱,將我隔著毛毯抱了一抱。 滿身的藥香彌漫,不再總是香甜,而是有了一點點的苦澀。原來湊近了聞,是苦的。 這個并無多少意義的擁抱,不知持續了多久,他方抬起身軀,替我拉好毛毯,出了車輦。留我瞪著眼看車頂,直瞪到困意襲來。 天亮后拔營啟程,車輦晃悠,我懶得醒,便一直睡,希望能一覺睡到東都。 直到前方的sao亂傳來,有人叩響車壁。 “陛下,有一股流民滋擾!” 我掀毯起身,揭開車簾,兩眼冒火:“大約多少人?全數拿下!” 騎在馬上的軍中傳令官回道:“約有三百多人,大將軍已親自上陣,迎擊流民去了!” “你再去看看,戰況如何?!?/br> 傳令官驅馬去后,我卷起車簾,探身到外,極目遠看,只能看見煙塵騰空,前方及兩翼數千軍隊重重阻隔,阻擊亂民,若非天降亂軍,是不會有流民闖進我的視野。 米飯急忙將我拉回車內:“陛下掉下車輦的話,米飯就死定了!” 我回頭看他一張包子臉在不停埋怨,只好放棄跳下車的打算。 半柱香后,傳令官再至,帶來了喜訊:“報——陛下!大將軍已將三百四十名流民一并拿下!即將來見陛下!” “好!”我精神大振,坐在窗邊等待。 不多時,皇叔一騎當先,手中拿著繩索,牽來了一個破衣爛衫披頭散發的流民。米飯扶我下車輦,我走了幾步,在侍衛們安放的臨時御座上坐下。四面圍了不少禁軍護衛,以作御前禁衛?;适逑埋R,手中繩索一拽,那看不清頭臉的流民便被拖拽上前。 “陛下,此人便是三百流民的領頭人,現將其擒獲,請陛下裁決!”皇叔稟報道。 我心中已將流民等同于亂軍,一聽“流民”二字就心頭火起,恨不能立即拔刀將其砍翻在地。那流民頭子聽完皇叔稟報,當即抬頭看向我,滿面污垢看不出表情,額頭還有刀痕,流了半面的血,瞪圓的眼卻是顯出慌亂。他兩手被縛,垂在身前,四下張望,好似不知所措。 忽然,他急得向我奔來,我吃了一驚,身側兩旁禁衛跨步出列,拔劍出鞘,護駕來擋,同時皇叔手拽縛他的繩子,將他扯回,摔倒地上。 皇叔怒而拔劍:“大膽亂民,不如即刻處死,以儆效尤!” 摔在地上沾了一臉血污的人頓時口中大叫:“當今陛下就是這樣草菅人命,不顧百姓死活的嗎?” 皇叔一劍即將落下,我大喊:“住手!” 我離了御座,從兩邊禁衛間穿過,奪了皇叔的長劍,走向劍下逃生的流民,憤聲:“你說什么?朕草菅人命,不顧百姓死活?朕已派出兩隊賑災軍,卻無一得返!朕顧念你們死活,你們卻貪得無厭,劫掠朝廷物資,擄走朝廷官員……和朕的鳳君!你們該不該死?!” 他在我喝聲中顫抖,眼中驚恐:“我們……我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