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我連夜看了所有奏本,尤其戶部與工部出的賑災計劃較為周全,姜冕與蘇琯看過都覺可行。 “京中輿論對女帝臨朝多有不滿,對陛下不利,可要封禁一些街談巷論?”蘇琯擔憂問。 “封了京中,封得住天下之口么?”勤政殿里,姜冕、蘇琯、蕭傳玉都在,我看完他們綜合擬定的措施,做了朱批許可。 “那陛下的意思是?”蕭傳玉緊跟著問。 “不要管?!蔽业?。 蘇琯與蕭傳玉面面相覷,再一同看向姜冕。姜冕復審完奏本意見,順著我道:“那就聽陛下的吧?!?/br> “可是……”蕭傳玉不放心,“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朕說了,封不住天下眾口,何必費那個心力。早就料到過會有這種情況,天下人不議論反而怪了?!蔽页止P托腮,眼珠轉了幾轉,“大曜國的大長公主監國時,遭受的詆毀會比我少么?她都沒有禁過民間輿論,也沒有查封編排她的話本,都流傳到我們宮里來了,前幾日我還翻過。我連這點肚量都不如她么?” “可是……”蕭傳玉還在堅持,“這又不是肚量的問題,這是關乎陛下立朝之本……” “立朝之本并非輿論?!蔽艺砹俗啾就圃诎割^,“女帝臨朝,又逢天災,人心自然動搖,待朕平定災情,讖緯自消。接下來就勞煩蕭尚書清點戶部糧倉,賑濟災區了?!?/br> 蕭傳玉起身接過了批復奏本:“那臣這就回戶部安排了?!?/br> “災情緊急,最晚明日出京?!蔽覈诟?。 “陛下,臣懇請協助戶部與工部,一同前往東都?!碧K琯起身提議。 我思量一下,答應了:“好,蘇琯代朕主持賑災,協同指揮?!?/br> 兩人領命,正要出殿,有太監來稟。 “陛下,楚越與懷王求見?!?/br> 不出所料,東都遭災的消息散出去后,楚越是坐不住的,親自面圣,表明回東都之意。我自然準了。叫蘇琯、蕭傳玉與楚越一同前往東都。隨后,殿里便只剩下我、姜冕與懷王了。 我的皇弟,懷王,依舊如我生辰大典那日一般拘謹,習慣性地垂著頭,似乎不敢仰視天顏。 “陛下圣辰已過,臣……也該回東都了……”他緊張得額頭冒汗。 我將他看了半晌:“叔棠,我們小時候一起玩過的,你為什么這么怕朕呢?把頭抬起來?!?/br> 他戰戰兢兢抬了頭,面目清秀,額上帶汗,眼底幽澗,睫毛潤濕。視線都不敢往我臉上落,眼睫低垂。好一副小可憐模樣。 記憶里怯懦的小孩,與眼前少年在容貌上略有幾分重合,懦弱的氣質一如既往。 “東都洪災,你回去太冒險了,不如留在上京吧?”我幾分勸誘語氣。 少年不敢反駁,回東都的提議就這樣被我扼殺掉了。 叔棠退出殿后,我問姜冕:“真的要扣押小可憐么?” 姜冕望向我:“你們皇室出身的,最應該吸取的教訓難道不是——不可以貌取人么?” “那好吧,先留他在京中?!蔽一纬霭缸?,下了幾步臺階,走到姜冕身邊。 他朝殿門口看了看,嘴里念叨:“光天化日的,不好吧?” 我抽出袖中一物敲他的頭:“你腦補不要太多!”敲完丟給他。 姜冕接在手里,是一份詔書,疑惑著打開,兩手各持一端,眼睛掃上去,整個人都僵住了。我從他左邊踱到右邊,右邊踱到左邊,偏著頭看他的表情。然而那一臉驚愕與呆滯怎么看都透著一股nongnong的傻氣,說好的世家公子的紈绔風流呢? 抬手敲到他頭上,將冒著傻氣的姜冕敲醒。他深吸一口氣,重又端著詔書反反復復看了幾遍。并沒有很多字,也并沒有難解晦澀的句子與歧義,他卻怕看錯。 “朕以女身臨朝,根基尚淺,現已年滿十六,決意擇一皇夫輔佐,此人必學識無兩、出身無兩、風雅無兩,經朕屏選,唯西京姜冕,特封為鳳君,為朕皇夫,即日昭告天下?!?/br> ——詔書內容。 姜冕緩緩從詔書上抬起目光,收斂了傻氣,很是克己復禮:“好在詔書還沒有發出去,你可以三思一下。其實,無名無分,無職無位,我也并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我傲然撇過頭,“總之,朕臨幸過你,你是朕的人!” “我也可以做陛下的面首,為陛下侍寢……” “面首無法有正當且合法的地位無償輔佐朕!” “有彌泓貴君在前,陛下另封鳳君,是置太上皇威權于不顧……” “包辦婚姻是不會幸福的!” 姜冕噌的一下從位子上站起,合攏詔書,含著狐貍般的笑:“陛下三思完畢,再不能反悔!” 什么克己復禮,一再謙讓推脫,果然是騙人的!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尾巴狼嚇得縮了一步:“容朕再考慮一下……” “晚了!”姜冕毫不含糊就勢一跪,雙手托捧詔書,“草民接旨!” 明明我主動做的選擇,為什么最后總有一種被動落入陷阱的錯覺?我沉吟著觀摩他一舉一動,身姿舉止可謂雋永風流,什么神情于他都是相得益彰,無一不好看。 他領完旨,自己站起身,疾步過來,也不顧什么光天化日,將堂堂陛下抱了個滿懷,雙臂收緊,俯在我耳邊不無感慨:“你個小沒良心的,好歹不算全無心肝!終于等來你這句話,縱然再有懸崖萬丈,深淵千仞,米分身碎骨我也跳!” 剛覺著有些氣度,便來說這傻話。 我嘆息,反手捶到他后心:“我不會再讓萬丈懸崖、千仞深淵成為我的絕境,更不會準你跳下去!” 冊封詔書直達中書,令其傳昭天下。詔書方傳遍宮廷,舉宮震驚。太上皇傳訊我,我以國事繁忙為由,拒絕前往鳳儀宮受審。 因東都天災,禮部籌劃冊封儀式一切從簡,能省則省,不能省的,我拿內府庫銀兩填補。西京得知消息,連夜快馬加急送來綾羅綢緞珠寶玉石等作嫁資,可謂十里紅妝,另送千石糧食供朝廷賑災之用。 國庫正缺錢,鳳君家族的殷厚嫁妝就送來了,衷心為國的朝官無不贊美鳳君品行兼備,實乃陛下良配。 陛下娶鳳君,一舉多得,成為一時美談。 面對朝臣們的倒戈,太上皇最終妥協,召見我與姜冕。 姜冕上回到鳳儀宮,還是被興師問罪,削奪太傅職位,這回到鳳儀宮,卻是因受封鳳君。 宮門大開,迎二君。 新妝拜舅姑,姜冕稍作了些打扮,束發簪冠,絳紅袍儒,寬袖及地,腰間綢帶嵌著東海明珠,袍袖上金絲滾邊銀線勾鳳羽。他端著鳳君的架子,舉止嫻雅,落后于我半步。我亦是與他一般的君服配色,只不過我衣上繡的是飛龍。兩人踏過十丈紅毯,在一宮的靜候中,入殿。 “兒臣攜鳳君拜見父皇!” 太上皇端坐軟榻,皇叔坐在下方椅上,兩人都沒什么表情,宮女們各站其后。我與姜冕一同拜完父皇,一同跪著等訓。 許久的沉默,兩位長輩都在以犀利的目光審視跪著的膽大妄為二人組。 太上皇率先給了下馬威,冷笑一聲:“西京好手段,十里紅妝與陛下聯姻,自此,西京姜氏世家便是一等一的外戚權貴。削奪一個太傅職銜,又算得了什么?鳳君,皇夫,帝座之旁都有你的位子,當真只賺不賠!朕辛辛苦苦生養的女兒,還是折到了你的手里!” “太上皇此言差矣!”姜冕跪得端正,回駁得軟硬不吃,“西京姜氏原不涉皇權,是太上皇陛下三年前召姜冕入京為東宮少傅,輔佐太子,并為啟蒙。彼時是太上皇陛下心存聯絡西京拱衛皇族之意,且有意使姜冕為太子后闈備選。奈何太上皇陛下招徠晉陽侯,招徠北府謝氏,便對西京姜氏生了悔意。君言九鼎,太上皇陛下不認,姜冕亦無可奈何。但,太子成人,有其立政主張,便有其選夫獨見。太上皇既寄意陛下為賢為德,又何必與陛下意見相左,阻其情義,徒生嫌隙?” 我抬頭一看,太上皇被氣得不輕,皇叔也是臉色不悅。說好來說服長輩,怎么一開始就針鋒相對?我心中焦急,卻又不好在此時選擇誰的立場,只能寄希望于姜冕今日不是來挑釁太上皇的權威的。 姜冕繼續陳情:“臣為東宮少傅也好,為天子太傅也罷,既因太上皇之召,也為心中誠意。臣待元寶兒一片赤誠,并不奢求鳳位,然元寶兒感念臣之心意,愿以鳳位投報。臣自然不愿辜負這份期許!太上皇與陛下骨rou至親,難道不希望她得償所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鳳君得鳳君么?太上皇若設身處地,您會放棄謝庭芝么?” “放肆!”我爹摔袖,但臉色卻比先前緩和不少,狠狠瞪了一眼要笑出來的我,繼續同姜冕對戰,“你巧舌如簧,朕早已領教,焉知元寶兒不是為你所誘,被你蒙蔽?朕聽說,元寶兒在民間三載,心心念念卻是旁人,而非你?!蔽业苯映隽舜笳?,擒賊擒王,攻人攻心。 我便笑不出來了。 姜冕默然一瞬,接招:“她記憶缺失,愛上旁人,我無話可說。然而有過錯愛,方知真心。未將情感錯付,怎知良人如舊。待她記憶復蘇,自然會做出取舍,所幸,我賭對了?!?/br> ☆、第103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二 “你是說……”太上皇從姜冕的陳述里發現了真相,眸中星火點亮,語聲顫動,“元寶兒……” “兒臣讓父皇擔心了?!蔽蚁蚰赣H拜了一拜,仰頭望她,“元寶兒想起從前了,記起了父皇和母妃養育元寶兒的點點滴滴,記起了皇叔對元寶兒的愛護,也記起了太傅對元寶兒的悉心教導?!?/br> 太上皇的強勢氣場頓時被慈母情懷取代,滿臉疼愛,好似失而復得的神情:“記起來了就好!只要不跟以前一樣傻,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皇叔也是神色微動,凝眼向我:“陛下能憶起從前,實在令人欣喜,必是柳太醫的湯藥見效,當重賞才是?!?/br> 我點頭,能恢復記憶雖少不了姜冕時時提醒與刺激,但太醫哥哥的回夢湯一碗接一碗的灌下來,卻也有不容低估的功效。 “那么,兒臣自己選的鳳君,父皇也是不反對了?”我最后點題。 太上皇疲憊地揮了揮手,無力地表示:“朕反對又能如何?如今你都會先斬后奏了,朕能奈你何?”再將犀利的視線對準姜冕,“望鳳君此后竭力輔佐陛下,無論前朝還是后宮,都應鞠躬盡瘁?!?/br> “臣自當盡力?!苯K于獲得勉強認可的鳳君回應。 然而就在我們為階段性的勝利欣喜時,太上皇忽然補充一句:“彌泓,元寶兒亦要真心待他?!?/br> * 自從飲下我喂給他的藥,彌泓這些時日昏睡的時候多,醒不過半個時辰。若那晚我將瓶中藥全數喂了他,只怕半個時辰都難醒。 我取了宮女手中湯水,坐到床邊,喂彌泓飲下。湯水從他唇角流淌下來,被手巾隔住。這般滴水不進,不飲不食,已數日。我未讓宮人將彌泓情況匯報給太上皇。一怕父皇動怒,二怕父皇傷心,三怕父皇遷怨。 “陛下,太醫令來了?!睂m女疾步入寢殿,小聲稟報。 我重新從湯碗里舀出一勺湯汁:“傳?!?/br> 柳牧云帶了一只小藥箱入殿,腳步輕緩,在十幾步外緩緩施禮:“陛下召我來是?” 當著他的面,我將一勺湯汁喂進彌泓嘴里,再看湯汁流出:“太醫哥哥何必明知故問?!?/br> “陛下要的莫非不是這樣?”柳牧云淡然問。 我擱下湯碗,抽了手絹凈手,轉身看向依舊跪在地上的太醫令,云淡風輕的神采,幾日未見卻似乎清瘦了不少。 “他不飲不食,這般下去,能撐多久?”我反問。 “陛下是想要他醒來看著陛下與鳳君琴瑟和鳴早生貴子?”柳牧云亦反問。 “……”我被他問得堵了一堵,“難道要他永遠醒不過來?彌泓心思單純,不會生怨抱恨,甚至可能他連何為貴君都不懂,他大概也只是將朕當做一個小伙伴。朕并不想要他性命,你應當知道。若他持續昏睡不進飲食,性命垂危,事情鬧大,太上皇得知此事,豈不震怒?” 柳牧云開了藥箱,抽了枚銀針,自行起身,走來床邊,臉色平靜,就要向彌泓頭頂施針。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緊張道:“太醫哥哥,你確定能保他安然無恙?” 柳牧云低下目光,看在我抓他手腕的手上,許久,抬起另一只手,將我的手握住,挪開,松手:“我非神醫,無法保證萬一?!?/br> 他神色沉抑,拈針的手指一動,穩穩刺入彌泓腦中。 我聞見他身上的微微藥草味,心神安定,已不再如方才那樣緊張。他停針片刻后,抽針離腦。 彌泓喉中悶哼了一聲,眼睫顫動。我再取湯來喂,一勺灌下,他張嘴含了一些,喉頭起伏,有下咽的意識。 我心頭重石終于落地,又趁熱接連喂了幾勺,給他擦了嘴角,直腰起身,見柳牧云依舊站在床邊,半步未挪。我擔心他在觀后效,心頭一緊:“沒有徹底解?” 柳牧云不答,反問我:“可否給陛下請一脈?” “我又沒病?!蔽颐摽?。 他不作回答,站在身邊也沒動。我只好聽其言,伸出手。他手指在我脈上輕輕一壓,三指定位。一坐一立,仿如靜止。切脈良久,他方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