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這樣的文章,對持續至今的賦役弊端鞭辟入里,推衍大勢不留情面,卻是最貼近一個王朝衰敗的真相。十年前一個戶部侍郎能從手頭庶務上看清昌隆之下的弊病,何其難能可貴,然而必然無人肯將這份文章公之于眾。否則,輿論嘩然,人心動搖,百官臣僚揣測上意,當權者亦揣測臣子百姓。幾方維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國家權柄也將動搖。 難怪此人被雪藏埋沒十年。率先看清真相的,必遭米分飾太平的大眾所排擠對抗。舉世皆醉我獨醒,誰能容他? 雖然,賦役的弊端未必是他第一個看清,但想來應是第一個一針見血指出來的先行者。 有才識,有見地,一人敢于對抗所有人,挑起問題的根源——世族。然而聯系他的身世,南郡蕭氏,世族出身,可是值得玩味。以如此高出身,卻混跡天章閣十年,無人問津,即便是庶出,也不應當淪落至此。其中因由,想必更有深意。 形勢棘手,合卷深思,頓覺疲憊。抱了卷冊走去床邊,和衣撲上床榻,頭沾枕即眠。 沉眠里,倦怠漸消,睡了一程后,翻了個身,通體舒泰。抱著被子,舒適地半醒了過來。發覺身上十分輕松,外衣并不在,赤腳觸到床被,才知鞋子也不在腳上。記得睡前似乎不是這樣。 房內桌上,油燈未熄,只燈火暗了些,投出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這身影位置似乎是哪里多余出來。模糊的視線里,隱約覺得床頭坐著一人,手持書卷正閱覽,深夜靜坐,姿勢隨意,只袖擺垂落的一片偶有微動,正垂在我耳邊。 我目光順著袖擺往上,果然不出所料,是某只大灰狼??蓡栴}是,他是怎么進來的?眼睛往門后一望,抵在門后的凳子并未挪動,門閂也是架起的狀態。 難道是做夢? 我閉上眼,側起身,試著分辨夢里夢外。 一只手搭到我肩背上的被子口,往上拉了拉,遮住因翻身而露在被子外的肩頭。只感覺,那手有些涼。 閉著眼也再睡不著,這不大可能是夢吧? 我假作囈語:“有大灰狼……”一手抓緊被角。 床頭的人俯了身,放了書卷在枕外,一手撫上被子,緩緩安撫:“沒rou吃,大灰狼已經餓死了?!?/br> “大灰狼要吃湯圓……” 他手上頓了頓,再俯身湊上,氣息撲近:“湯圓也不給吃?” “不給,大灰狼好可怕……” “哪里可怕了?”他一只手臂撐到被子邊,整個人俯靠下來,氣息已經撲在了我臉上,“大灰狼不好看嗎?不溫柔嗎?不值得信賴嗎?太傅就裝一下大灰狼,就嚇到你了?你是根本就不信賴太傅吧?太傅至今也比不上那個從平陽縣欺負你到京師的混賬?” “……”裝死。 “竟敢將太傅拒之千里,關在門外,你說你該不該受罰?” “……”繼續裝死。 “當然要罰。不如……就讓大灰狼吃掉吧……” 氣息驀然靠近,唇上立即被堵住,整個身軀也虛壓到裹住我的被子上。 大灰狼既要吃掉戰戰兢兢的小白兔,又不想驚醒小白兔,以便可以長久地吃下去。嘴上便極盡迂回婉轉,初始只輕輕壓上,四片唇瓣相接,最大程度地感受彼此的柔軟,再緩緩磨蹭,唇舌輔佐,若深若淺地游離。最后便不管不顧了,予取予求。 他娘的,終于裝不下去了! 咬他舌尖,竟被他無恥地不避不閃,還厚顏送上來,勾搭上同類,熱烈求索。 腦子里思維斷了線,反攻軍潰不成軍,防守亦被擊潰。 忽地,身上一涼,竟是被子被揭去,他側身一并躺了過來,于被中伸手一抱,壓住。 “太傅屋里沒有被子,借我一晚可好?”大灰狼這樣解釋道。 ☆、第78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六 一個厚實的身體經過起初的涼意后頓時溫熱起來,擠上本就不夠寬裕的床榻,被中空間狹窄,還伸臂將人抱住,此種情形根本就不是借被子的問題吧? 我呆了良久,想不到一個人的節cao下限竟然可以這么深沉。 “借被子就借被子,你抱著朕做什么?”轉眼對上他俯視的目光。 “床太小,怕掉下去?!彼ǖ亟忉?。 “那就睡地上好了?!?/br> “陛下也覺得地上比較有意趣,是不是?”他陡然靠近,湊在耳邊小聲說。 我扭頭,想要躲過他的氣息沖擊耳根,卻被半壓著禁錮得動彈不了,索性瞪起目光兇狠回望:“這就是你說的先這樣再那樣么?可是你是怎么進到房間的?” 誰知他聞聽此言,唇角微微一笑,氣浪都沖到了我耳中,頓時覺得熱熱的。 他目中光華流轉,更緊地將我一抱,頭靠過來,擱在我肩頭,瞬間顯得無比純良,險些讓人以為錯怪了他。然而一開口就知道,還是我小覷了他的節cao。 “說了要關進小黑屋才可以先這樣再那樣,這里是寺廟,先這樣再那樣的話,會有辱佛門清凈,雖然我覺得在禁地會別有趣味,但考慮到你并不十分樂意,就以后再說吧。你關了房門,可是沒有關窗呀?!?/br> 我轉頭朝窗戶看去,果然虛掩著。 “這么說太傅是爬窗進來的?”我忽然心生惡意,對依偎在身邊的人進行人身攻擊,“太傅,上了年紀要注意保養身體,翻墻爬窗,要是閃到了老腰,可怎么辦?” 果然攻擊湊效。耳邊氣息一緊,沉默良久,怒氣隱隱:“知不知道什么叫歲月的積淀?你這個只會看表象的膚淺孩子!再說,即便是看表象,你難道就沒有覺得太傅表象也很值得一看么?什么叫上了年紀?再言辭不當,小心把你關小黑屋,先這樣再那樣,你就知道太傅會不會閃到老腰了!” 我乖乖閉嘴,默默往旁邊縮。 他惱羞成怒,一把將我拽回:“躲什么?真怕太傅吃了你嗎?真把太傅當大灰狼嗎?我們好歹有師徒之誼,不應該親熱一點嗎?” 我簡直要淚流:“可是哪有師徒睡一張床蓋一床被子還抱一起的?” “沒有么?我們不就是嗎?”如此的理直氣壯。 論口才和詭辯,我怎么可能是太傅的對手。只好默默不言,閉上眼,努力靜心澄明,也許睡過去就好了,心中不斷如此催眠著。 半晌,耳邊也終于清靜了。就在我放松警惕時,忽感異樣,下意識去捂住衣襟,睜眼怒視:“說好的師徒之誼呢?” “為師給你寬衣難道不是體貼入微?穿這么多,怎么睡覺?你方才困倦,直接倒頭就睡,要不是為師來得及時,你不是要著涼?”一邊做著無辜的解釋,一邊微微扯了扯我捂住的衣襟,手指邊緣還有意無意拂過心尖,目中一片赤誠。 “你當朕是小孩子,那么好騙?再摸來摸去,信不信朕踹你去地上?” 他這才怏怏收手,一片受傷的神情,老老實實躺著,睜著眼望床頂,沉默片刻后,語氣憂郁地絮叨:“還不如小時候,那會整日粘著少傅,少傅還給你在河里洗過澡,到如今,你忘了個一干二凈,翻臉不認太傅,只會記得外人。太傅竟連個外人都不如,還要被你這樣防備?!?/br> 低沉的語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更添語義中的幾分慘淡。 雖然有理由懷疑這是在誘敵深入,欲揚先抑,但因語氣拿捏太好,幾乎可以假亂真,尤其渾身憂郁氣質襯著其睡姿,縱是謊話也動人。 姑且認為他說的是真的吧。 “朕、朕也并不是全不記得,還、還是想得起一些事情的,可是,記憶里的少傅,清高孤絕,并不喜歡元寶兒粘著你?;貞浝锏纳俑禍喩沓涑庵懦鈩e人接近你的氣息,所以朕覺得那大概是太傅原本的樣子吧?!蔽揖従弬壬矶P,看著他平躺身軀一動不動的樣子。 聽我這樣解釋,他卻不為所動,兩手枕到腦后,眼望虛空,臉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我來上京之前,一直想離家游蕩,一來不想受家中束縛,二來家中并無多少可留戀。世家大族,長輩嚴苛,子弟攀比,情感淡漠,所維系的不過是血緣與家族責任。所以,我素來排斥與人親近,并不交付真心。被召來上京做東宮太子少傅后,遇到一個極其粘人的家伙,仿佛是天生克星?!?/br> “那時你是討厭這個粘人的家伙的吧?” “起初不適應、不想親近而已,以為能改變這個小呆子,卻被她改變至今?!?/br> “那你后悔同她一起跳下懸崖么?” “不悔?!?/br> “那你后悔墜落懸崖過程中,將她拋出去么?” “不悔?!?/br> “為什么?” “為了給她生機?!?/br> 我趴到枕頭上,望著一臉淡然的他:“你故意這樣說,為了讓我感動從而對你言聽計從吧?” 他自嘲地笑:“你要真是那么容易被感動,早就感動了,還等今日?我說什么做什么,根本不會改變你分毫。心如玄鐵,敲之不動。非鬼斧神工,難動?!?/br> 我兩手托腮,凝視其并未有光陰歲月刻痕的臉龐:“既然你知道,為什么還對朕這么不恭敬?” 他無聲一嘆,悄然閉上眼,光芒頓斂:“不甘心罷了?!?/br> “朕再問最后一個問題……” “愛過?!?/br> “……” 一夜再無話,也沒有更多的不恭敬。各睡各的,達成互不侵犯的共識后,我反倒睡不著了。最后一個問題想趁機問問湯圓的事,得到這么一個答復。帶著一腦子的湯圓,終于沉沉睡去。 廣化寺一夜,就此過去。 晨曦初起,鳥雀啾鳴。醒來后,枕邊是空的,書冊端端正正擺好在床頭。掀被坐起,衣襟完整。起身穿鞋,收了卷冊入袖。這文章昨夜太傅也看過了,對于世家蠶食國家利益、抑制皇權的問題,不知他有什么看法。 清早頭腦清醒,忽然記得昨夜,他談起自己家族長輩與子弟,究竟是不是一種暗示呢? 鬼使神差伸了手摸摸半邊枕頭,他枕過的地方,雖然早已涼透,但指尖總似有繚繞的溫度。 “為了給她生機?!?/br> 這句話再回腦中,簡短數言,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緒?即便是經常沒有節cao,下限深沉,動手動腳,偽裝大灰狼,卻很少表露心跡。既不居功自傲,也不透露那段生死劫的更多細節。 所以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難以觸及其心底,難以剝其偽裝,現其真容。 垂頭想了一陣,才漸漸意識到這是個身邊最復雜的人。面孔眾多,卻分辨不清哪個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存在。 虛掩的窗已合上,門后抵著的凳子當然早就被搬開了,房中央的桌上擱著一盆洗臉水,我探手一試,還是熱的,于是挽袖子俯身洗臉,洗完神清氣爽。 出了客房,左右不見人影,反正也不記得路,趁著早間寺里空氣清新,隨心所欲地走著。 走進一片古柏林,參天古木郁郁蔥蔥,卻終究遮不住朝陽,霞光普照大地,染紅了林木。我忽然停步,因為前面樹邊的石頭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動不動,仰望朝陽,臉上神情肅穆中帶幾分悲涼。 是錯覺么?我揉揉眼,再看,似又恍惚不見。 姜冕大清早坐在林中石上,看日出?而且還看出了一種禪意和哲思? 我轉頭看了看朝陽沖破霞光,確實是莊嚴的一幕。 我悄悄退出林子,走回道上,遇見正尋我的小和尚。 “陛下,可以用齋飯了?!币娢野踩粺o恙,沒被滅口,不用懷疑熟人作案后,小和尚以一副“果然想多了”的表情輕松愉悅地招呼我。 我跟著小和尚一路到了飯堂,才指點他道:“太傅可能在林中散步,去叫他一起用飯吧?!?/br> 小和尚得令,轉身便尋去了。 我到飯堂桌上一看,饅頭清粥和咸菜,一點胃口也沒有。待姜冕到來時,我正捧碗喝粥,小和尚往桌上一看,頓時驚呼:“十個饅頭怎么就剩一個了?一定被哪個師兄偷吃了!”說著就去找師兄的麻煩去了。 姜冕也不勸阻,直接在我對面坐了,從食筐里拿起一個饅頭,掰兩半,遞來一半:“沒有吃飽吧?” 我搖頭拒絕:“不好吃?!?/br> 他提了筷子將饅頭戳開一線,夾了幾片咸菜包進去,再喂到我嘴邊:“勉強吃點?!?/br> 我瞅了一眼,就著他手咬了一口,正把包進去的幾片咸菜咬掉,再表示沒有興趣。他收回手,就著我咬過的痕跡,吃起來。 早飯用完后,廣化寺圓通方丈不知從哪里牽來了一匹馬,我與姜冕穿過古寺,到廣化寺正門,那匹馬便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