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朱漆臥輦很華貴,也沒什么‘逾制’之處...話說,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一些器物上的逾制恐怕也沒有什么人在意了。但許盈看了看臥輦,非常堅定地搖了搖頭。 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兵士,許盈還是坐上了一輛并車,原來安車上用的被褥也挪了上來。從并車帷帳縫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沿路經過的麥田。此時麥子已經大體收割完畢,揀麥穗的孩童都無,只有一些扎麥稈的農人。 看到許盈一行的車隊,亦是紛紛退到一旁,有些人甚至顫顫巍巍地伏在地上。 許盈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很快收回了視線。 并車原本是仲兒和幾個貼身侍奉許盈的婢女所用,本來這種車在當世就是婦女而兒童的專屬。這個時候許盈要用并車,仲兒便讓出了這輛車,自己則帶著幾個小婢女乘坐那輛安車。如果是在府里時,斷不敢這樣亂了尊卑,但如今出門在外,許多事也就顧不得了。 此時并車上,小婢女劉媚子整理著自己的包袱,剛剛從并車上挪下來有些翻亂了。不解道:“郎君何為?臥輦乃臨川王所贈,坐臥適宜更勝并車百倍。如今拒之,我等些許麻煩是小,只尊者好意,難免辜負,豈不失禮?” 小婢女不過十來歲,卻是條理分明、口齒伶俐的樣子,并非一般婢子。 或許現代社會十來歲的孩子可以做到古靈精怪、有條有理,但在古代卻不是那么簡單的,這種事情不是天生的,得有人教!現代社會里,困在山村中、父母也不在身邊的小孩子尚且要木訥一些,更不必說古代了。 這樣的婢子是經過調.教的,格外聰明一些,所以才有機會在主人身邊侍奉。 “住聲!”仲兒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方便進出。聽到劉媚子如此說,卻是嚴厲了起來:“郎君之事,豈是婢子能議?尊卑何在?” 車廂雖小,卻是坐下了仲兒和三個小婢女,她們也不覺得這如何擁擠,相比起那些要乘露車的,她們已經很好了,只是這樣就不能臥息了。此時見到仲兒忽作厲色,小婢女們紛紛眼觀鼻、鼻觀心起來,只怕自己也受牽連。 仲兒掃了一眼三個小婢女,知道她們都有差不多的想法,便教導她們道:“為仆做婢,本分為上!若無聰明,亦是小事,只怕聰明太過,又乏規矩,這才是大患!一來,尊卑不能忘,郎君好性是福,卻不能因此反受其害。二來,郎君不受大王好意,你們哪里知道緣故!” 仲兒其實人很好,對于小婢女雖嚴厲,卻不是因為她喜歡作踐人,而是為了這些小婢女好。做人奴婢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如今已經是奴婢了,多說無益,只能盡量討人喜歡,讓自己日子好過些。 所以說的這些話也是教誨之語,并非隨便說說。 這三個小婢女雖然好,但之前并沒有安排在小郎君身邊,是這次小郎君離開洛陽,這才被選出來的。她們對小郎君不太了解,這才說了這樣的話。想到她們以后不知要侍奉小郎君多久,仲兒便語重心長地道:“郎君行事,自與他人不同!” “譬如輿、輦,郎君從來不用,郎主向年也曾問過,輿輦穩妥,為何不用,郎君只道‘以人做畜,實為不忍’。此言傳出去,便是國家也稱贊‘至純至善,質樸淳厚’,從此不管別府如何,府上再未用過輿、輦?!?/br> 輿就是轎子的的祖宗,由人肩扛手提,抬著的就是。輦則和車更像,只不過帶動車子的并非畜力,而是人力。車、輿、輦之類,在后世概念逐漸合流,但在中古以前還是涇渭分明的。 仲兒一邊幫著小婢女們整理包袱,一邊道:“郎君仁善,待人接物溫和可親,你們日后便漸漸知道了。這樣一來自然有好處,我等日子好過不用說,也有不好,易為人所蒙蔽,須我等多多小心?!?/br> 說到這里,仲兒又搖了搖頭,這個時候她臉色已經輕松了不少:“爾等如今才初初侍奉郎君,知曉多少?日后便知,郎君行事多有出人意料之處,初時不解,當是稚兒心性,后再思慮,方知仁厚!” 當下并非什么路不拾遺的太平盛世,如自家郎君一樣的性子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但仲兒也說不出什么不好的話——她也說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她只是覺得郎君這樣挺好的,如果有一日郎君和府中其他郎君一般,反而很難接受。 為此多費心她也愿意! 另一邊,之前送臥輦的兵士也在說這件事。 “許家小郎君怎么不用臥輦?這可是大王自用之物,若非大王喜騎射,一路騎馬,也不會送來了!”其中一兵士抱怨道:“若是受了,我等還免些麻煩!如今還須向上稟報?!?/br> 另一兵士也道:“不過一小兒,借大王之勢渡江南去,怎么長史那樣在意,時時遣人照看?” 地位似乎高一些的兵士卻道:“爾等如何知道!長史與許家又不是故舊,所以如此,自然是大王意思!昔年大王受楊太后恩惠,亦拜見過楊太尉,敘過輩分!如今右仆射夫人、東莞縣君正是楊氏女!這位許家小郎君也算是大王外甥了?!?/br> 這一時期世家大族彼此通婚,造成了世家大族子弟很容易就扯上親戚關系,很多時候如果沒有特殊原因,大家都只論直接的‘親戚關系’。一表三千里那種,也就是有用的時候才拿出來說事,沒用的時候都當不存在的。 許盈和如今同路的這位大王,關系說起來真的挺遠的。 簡單來說,許盈母親是弘農楊氏的女兒,這位大王的嫡母也是弘農楊氏的女兒,還得稱呼那位太后為‘姑母’。這樣一來,與這位大王也有了表姐弟關系,許盈一開始拜見的時候也是呼‘表舅’的。 這種關系很遠,但兩邊既然已經正兒八經地敘過了,那就是承認了這層關系,這又和一般的‘遠親’不同了。 有些關系就是這樣,當事人認為沒有的話,就算是有,那也是沒有!反之亦然。 地位高一些的兵士知道的事多,又笑道:“說來也是長史不通!如何想到送臥輦。這位許家小郎君雖年幼,卻是極出名的,三四歲時便能為輿輦發議論,說出‘以人做畜,實為不忍’之言,令陛下也稱贊,如今自然不會乘輦?!?/br> 這個兵士應該是讀過一些書的,并非完全的寒傖子弟,所以才能說出這些話。另一些兵士就不同了,這些話半懂不懂的...不是他們蠢笨,而是生活的環境不同,沒有人教他們,或者說實際生活也不允許他們對許盈的話感同身受。 許盈看到貴族用人拉車,覺得不落忍,這是很正常的,他過去的經歷和極富同理心的心靈讓他很自然地就這樣想了。但奔波于生活的兵士對此卻不見得有感,因為他們生活的世界比以人做畜要過分、殘酷無數的事常常在發生! 最開始說話的兵士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膚起了一層褶子:“某聽不懂這些,不過覺得這許家小郎君倒是仁善,與一般世家子弟不同?!?/br> 地位高一些的兵士笑罵:“胡扯!你這老奴又見過幾個世家子弟,能說這般話?世家常出芝蘭,皆為國之柱石,自是好的!不過些許蛀蟲,辜負家聲而已!” 聽他這樣說,其他兵士也只是嘿聲笑著,既不反駁,也不附和。 “某并非渾說,就說這位許小郎君,今歲春日隨右仆射赴宴。宴上主人家便以私園竹石為題,令各家子弟做詩賦來,由諸位席中公卿品評!誰能想到,拔得頭籌者正是這位許小郎君!尚在沖齡便如此,自然是世家家傳之功!” 怎么說呢,這個兵士倒不是胡說,只是事情的細節他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的。 在并車中的許盈也想起了這件事,內心相當復雜。 當時他沒有恢復記憶,但偶爾也會有一些零碎過往無端出現,他原來只當是‘靈光一閃’,不太放在心上。而那次私園集會,他本來是被父親許勛帶著去打醬油的,作詩賦也不關他的事。畢竟他現在只有六歲,就算按照此時虛歲的算法也只七歲。 這個年紀的孩子早慧,一般也只認為是心思靈巧、懂事一些,離文學創作還是很遠的。 但聽到主人說以‘竹石’為題,又看到碎巖中的筍尖,忽然就閃現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之句。便沒怎么思量,用了這首詩...至于說這首清代詩合不合此時的詩文體例,那倒是不用太擔心。 詩文體例本來就不止大家熟悉的‘很規矩’的那些,以詩仙的詩句為例,多的是形同散文的。這是‘詩’這一體裁還沒那么成熟的標志,而且也很正常,畢竟最開始詩歌并舉,詩詞原本都是歌詞來著,不可能那么規矩,體例十分繁雜,常有出格的,也不見為時人所棄。 這也是經得起時間洗禮的‘名作’了,此時一出,即便是不喜歡這種風格的也得承認寫得很好——別看詩詞集上的詩句一句比一句好,感嘆古人真有才華,事實就是不好的都流傳不下來,或者流傳下來了也不為人所知。 所以這首《竹石》成為那次私園集會的‘壓卷之作’實屬正常...... 許盈經此一事也名聲更大,甚至有善相人者評他‘才華清漣,志氣高遠,治世之子淵,亂世之靈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