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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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遐玉略作沉吟,利落地起身:“薄施脂粉既可,我可不想貼什么面靨?!?/br> “如今正好桃花盛開,不如在眉間點個桃花妝?”念娘眼睛一亮,跟在她身后繼續念叨。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也罷,由得你妝扮就是了?!倍?,她便踏出了院子,徑直往校場而去。無論風吹雨打,無論是否身在家中,他們五人每日一早必會習武至少一個時辰。一場新雪而已,并非暴風驟雨,大家自然依舊齊聚在校場之上。 許是方才有些耽誤的緣故,李遐玉來到校場上時,孫夏與李遐齡已經掄著斧頭、舉著長槍在對戰了。孫夏氣力一向很大,幾板斧下來便將李遐齡的長槍磕飛出去,最后一斧劈空了,竟砍進了地面的石板中。李遐齡幫他將斧頭拔出來,對著那足足有一寸深的裂口嘖嘖贊嘆:“大兄這一斧子若是砍在樹上,恐怕輕輕松松便能將那些足足有腰粗的樹砍斷罷?” “好端端的砍樹作甚?砍人的時候便宜就成!”孫夏咧開嘴笑起來。 “也是?!崩铄邶g早已習慣他這般“直率”的形容,并不覺得如何血腥。見李遐玉正在旁邊射箭,他便拿著長槍湊過去看了看:“今日起了風,阿姊依然十射十中,準頭竟然毫無變化,真厲害!” 李遐玉射了足足百箭,直到兩條手臂都發麻才停下來:“你也射幾箭給我瞧瞧?!彼蟛煌盾?,射藝與騎術才是最為緊要的,長槍與刀術可當做健體之用。 “阿姊,怎么不見阿兄?”李遐齡挑了一張趁手的弓,左顧右盼,“昨日我翻了翻他帶回的歷年省試實錄冊子,瞧見他在旁邊寫的小字注釋,許多用典我都不太清楚,還想與他討論一番呢?!?/br> 聞言,李遐玉亦回首遙望,瞧見孫秋娘正提著長鞭過來:“許是阿兄有些忙罷。我邀了你們下午去品茗賞雪,那時候再問就是了?!?/br> 李遐齡頗有些失落,又振作精神:“說這些,你們定會覺得無趣。倒不如咱們問一問大兄和阿兄,長安都有些什么新鮮事,熱不熱鬧。等到我要赴省試的時候,咱們一家人都去長安住一段時日?!?/br> 說話間,孫秋娘已經走上前來,甩著鞭子,抿著唇淺笑:“待你省試的時候,還不知得等多少年呢。十年八年?恐怕那時候我們早便去過了。說起來,咱們要是想去長安,什么時候不能去?” “哼?!币娝凉M面笑容,說的話卻十足不中聽,李遐齡扭開臉,自顧自射箭去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喚來旁邊的思娘,讓她去謝琰的院子里問一問:“阿兄可別是病了,仔細問清楚再回話?!比缰x琰這種從來不生病的,若是一旦病起來,必定來勢洶洶,輕忽不得。 思娘頷首答應,趕緊去了。 卻說此時的謝琰,已經在正房廳堂中枯坐了一整夜。仿佛只是一睜眼、一閉眼而已,夜色便漸漸褪盡,屋檐前映照著雪光,將未燃燈火的室內照得亮堂許多。他似乎想了許多事,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過。 “三郎君?”馮四喚了一聲,虎背熊腰將半扇門給遮得嚴嚴實實。 謝琰眼睫微微動了動,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室內有些昏暗。不過,當馮四進來趺坐下之后,便又有雪光投過來,映得他的臉龐半明半暗?!榜T四師傅昨夜便趕回來了?”他開口詢問道,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十分嘶啞。 馮四擰緊眉頭:“趕著夜禁的時候家來的,因太晚便沒有入內求見。三郎君莫非身體不適?可需請醫者來瞧一瞧?” “無妨,只是昨夜輾轉反側,未曾入眠罷了?!敝x琰答道,飲了一口冰冷的漿水潤了潤喉,“老宅一切可安好?大兄省試的結果如何?他想繼續留在長安,還是回陳州去?” “那便先說大郎君——三郎君所料不錯,大郎君落榜了,不過似乎并沒有回陳州的念頭。聽老仆說起,那座小院子剛開始賃了半年,最近他似乎正在籌錢準備續賃。大郎君過得有些拮據,私下抄了好些法帖去書肆寄賣?!闭f著,連馮四都覺得謝璞實在不容易,“老宅中依舊過得不錯,該有的排場也都有,每個月娘子都會去郊外的寺觀里布施。二郎君也已經娶妻,是瑯琊顏氏女,據說很是溫柔孝順?!?/br> “顏氏女……”謝琰笑哼了一聲,“他們家如今也是一等門第,又是累世官宦,若是顯支嫡脈,恐怕也瞧不上咱們。何況,瑯琊顏氏與謝氏素來不曾聯姻,母親到底是如何想到這樁婚事的?” 馮四猶豫片刻,才低聲回道:“聽家中仆從傳聞,這顏氏女確實是嫡房嫡脈,但不得家中繼母歡喜。娘子百般打聽之后,便舍了些嫁妝換了資財,以重禮聘了那顏氏娘子回來。若是再遲些時日,那顏家繼母恐怕便要將她典賣給別家了。也正因如此,顏氏娘子極為感激娘子,每日侍奉得很是周到?!?/br> “……”謝琰胸臆當中悶著的氣怒不斷翻涌,瞧起來卻依舊冷靜,“呵,大兄在長安只能抄法帖售賣維持生計,母親卻依舊只在乎排場,在乎結親的門第。她曾與我們說過,決不許以財議婚,如今二兄的婚事又與財婚有什么分別?!不過是自家拿財貨出來,換了個一等門第的世家女而已??!才短短幾年,家中的產業便已經維持不下去,須得她動用自己的嫁妝……再過些年頭,她拿什么來維持那些排場?!” “三郎君……待大郎君省試通過之后,或許便好些了?!瘪T四低聲道。 “便是通過省試,也不過是八九品的小官罷了!勉強賃得起那個小院子,奉養母親卻遠遠不夠?!敝x琰的神情越發冷淡,“也罷,應該讓母親過一過真正落魄世家的日子,否則她永遠都不會承認事實。大兄、二兄亦是如此,一味愚孝的苦果,也該仔細品嘗一番?!鳖D了頓,他又問:“我的婚事,打聽得如何?” 馮四忙答道:“娶了顏氏娘子之后,娘子似乎覺得這種法子不錯,繼續四處打聽來著。我們將真真假假的流言傳了出去,娘子聽了勃然大怒,似乎暫時沒了心思。不過,如顏氏娘子這般的家境,恐怕得了資財就覺得夠了,三郎君便是再如何自污,他們也不會在乎?!?/br> “能拖一陣便是一陣?!敝x琰道,“再替我去要些錢財做四處游學的路費,也替母親多傳一傳大兄如今的辛苦。若是打聽到謝家拿不出多少財貨,只是個空架子,那些只愿意財婚的世家自然不會答應結親?!?/br> 作者有話要說: ps.解釋下財婚吧,通常就是一些不要臉的世家支脈,把兒子女兒論斤賣的意思╮(╯_╰)╭。為了娶個五姓女嫁個五姓子什么的,就用豐厚的聘禮或者嫁妝來換。其實在魏晉的時候就有這個風頭了,很多有風骨的世家子女堅決拒絕這種財婚,但是也擋不住利欲熏心?,F在三郎他娘做的事,就是用自己的嫁妝去換個侄媳婦回來,典型的買媳婦(otz)。當然謝氏是頂級門第,人家不覺得這是丟臉的財婚而已╮(╯_╰)╭。 ps.ps.瑯琊顏氏(瑯琊是不是很眼熟?),也是一等門第,當年算是比王謝低一級這種的。大家不熟嗎?好吧,他們家以前出過赫赫有名的顏之推,再過不到一百年吧,還會出一位叫做“顏真卿”的童鞋,書法大家。累世官宦不是說著玩的,顏真卿的從兄顏杲卿什么的也很有名哦,大家去百度吧。 ☆、第八十一章 謝郎決意 眼睜睜看著陳郡謝氏日漸敗落下去,甚至即將落魄得連那些寒門耕讀人家也不如,謝琰心中自然痛苦。曾幾何時,他翻族譜的時候,對著那些在史書中赫赫生輝的名字亦會無比自豪;曾幾何時,跪在祠堂中仰望密密麻麻的靈位,他亦是無比敬仰,豪氣萬千地意欲效而仿之;曾幾何時,他當真以為魏晉風流、王謝榮光尚未遠去。 然而,當他懂事之后,卻漸漸醒悟過來,族譜與祠堂都只是過去而已。史書上的那些煊赫,離此時已然數百年之久,陳郡陽夏謝氏歷經孫恩之亂、侯景之亂的屠戮之后,便早已不復烏衣巷的榮華盛景。 只是,作為宗婦的母親卻始終掩耳盜鈴、好高騖遠。她的執著并沒有錯,她也想重振謝氏榮光,她亦是望子成龍——但她卻從來不肯細想,靠著中進士一飛沖天,再傳謝家文名,究竟是否適合眼下的謝氏。為了所謂的世家顏面與門第婚姻,她更是言行不一,已經走入了極端?;橐霰緫墙Y兩姓之好,互相支持。太原王氏是母家尚且不說,瑯琊顏氏那一支竟然買賣兒女,人品如此令人不齒,未來非但于謝氏無益反倒有害。 折騰到如今這般地步,謝琰對母親已然徹底失望。他冷淡地望著門外的雪景,只覺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呵,我的婚事,從今往后都不必煩勞母親費心了。敬而遠之,僅此而已?!彼热荒転樽约旱闹鞠螂x家出走,又為何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他為何要因顧忌她之故,將他眼下所能擁有的一切美好都拱手相送給旁人?他并非不孝者,亦非愚孝者,他的孝順,便是振興謝氏,讓母親得到她夢寐以求的誥命品階,令她衣食無憂。除此之外,恕他無法犧牲自己,以成全她的執念。 “三郎君?”馮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龐大的身軀。他那般高大結實的漢子,此刻卻處處透著憂心與謹慎,瞧起來實在是不相稱得很,甚至讓人不禁生出幾分滑稽的意味。 “我已經有了意中人?!敝x琰道,又飲了一口冰冷的水,寒徹心扉,“故而絕不能讓母親插手我的婚事。呵,再過幾年,家中恐怕連像樣的聘禮都備不齊了,不讓她插手反倒是好事,至少大兄、二兄暫且不必發愁因我成婚而徹底掏空了家底?!?/br> 馮四松了口氣:“原來如此,所以三郎君才對婚事如此上心。既然有了意中人,那便只管去求來就是!相信李都尉與柴郡君也很愿意為郎君主持婚事。俺再帶著些人多走幾趟西域,一定給三郎君賺足了聘禮的錢財!”他拍著胸膛,呵呵大笑:“能把中意的媳婦娶回來,才是大丈夫所為!當初俺看上了和娘,還不是厚著臉皮請柴郡君成全?” 馮四前兩年娶的娘子周氏,正是柴郡君倚重的一位管事娘子,亦是少年喪夫的寡婦。馮四獨喜她性情爽利、處事成熟,磨了好些日子才提親成功。如今兩人都放為了良籍,替謝琰打理好不容易漸漸增添的產業。購置這些產業的錢財來源,絕大部分都是謝琰剿滅馬賊時的收獲,以及如今的俸給職田。幸而周氏是柴氏親手調教而出的管事娘子,擅長打理產業,不過一兩年過去,便讓謝琰也算得上是小有薄產了。 “煩勞你們了?!敝x琰道,“不過,馮四師傅還是應當盡快將這些事暫且放下,記入軍籍。不日或許便會零零星星生起戰事,你也很該掙些功勛、光宗耀祖?!?/br> “三郎君眼下無人可用,俺實在不放心?!瘪T四回道,“要是底下那群小子能堪大用,俺才能安心去軍府搏個出身?!彼麕е漠吘苟际且蝗荷倌昀?,對謝琰這位主人的感情較為復雜,交織著感激與尊重,卻并不似他這般忠心耿耿。 “無妨。向元娘借幾個部曲帶著他們便是?!敝x琰道,“而且往后他們也須得上戰場,照樣能跟在你身后?!奔热凰肴⒃?,便不必與李家分得太清楚。而且先前他也曾帶領李家部曲好幾年,彼此之間早已經十分信任。 “……也好!”馮四干脆地答應了,“等三郎君訂了親,俺就去入軍籍!” 謝琰垂下眸,嘴角揚了起來:“我亦希望,你不必等得太久?!痹锉闶且粫r對他無意又何妨?近水樓臺先得月,他與她相處這么些年,互相扶持著走來,總比何飛箭那些幼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更有優勢罷。何況,他更有自信能得到家人的肯定與支持。將元娘交給他,遠比交給任何人更可信。 看來,果真是關心則亂。身在其中,倒是一時沒能想得清楚明白。昨夜那般好的時機,他本應該順勢便求親才是。 馮四瞥著他滿臉的笑意,心中如貓犬抓了一般,很想問一問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但自家三郎君的脾性他很清楚,若是沒有九成九的勝算,他是決計不會透露半分的,以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來。 就在此時,院門外傳來思娘與念娘的聲音:“謝郎君可在?奴奉元娘之命,來問一問謝郎君是否身體不適?!薄芭卜盍嗽镏?,給謝郎君送午后品茗賞雪的花貼?!币蛑x琰身邊一向沒有婢女服侍,昨夜又吩咐仆從小廝不得隨意入內打擾,故而只有馮四帶來的三四個少年部曲守在外頭,瞪圓了眼不讓兩個婢女入內:“馮四叔在里頭與郎君說話哩!” 謝琰翩翩而起,撣了撣衣裾,披上玄色的裘衣,踏出門去。玉樹瓊枝之中,他烏發烏眸玄衣,竟也有幾分飄飄似仙之感,足以令人轉不開眼去。當他出現在院門處時,就連早已經習慣他優雅舉止的思娘、念娘也不由得有些出了神。 “讓元娘掛念了,我不過是因有些事耽擱了而已,這便去校場?!敝x琰接過念娘給的桃花枝,笑容越發深了些,視線飄了過去,低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闭f罷,他便拿著桃花枝徑直往校場方向去了,留下五人在原地面面相覷——他們雖都識字,但到底從未背誦過《詩》(《詩經》),哪里能理解方才那句文縐縐的話中的意味深長? 馮四咳了一聲,板起臉道:“都散了!各做各的事!三郎君院子里怎么一個人也不見?將小廝仆從都趕緊喚回來,好好守著!”他雖然沒聽懂三郎君方才的話,但作為“過來人”,自然很清楚那一刻他正處于什么狀態——和開屏求偶的孔雀無異。莫非……罷了罷了,他還是別胡猜了。若當真是那位小娘子,自然比誰都當得起主母的責任。 謝琰來到校場時,已經很遲了,只射了一百箭暖了暖身子。待到一同去正院內堂用朝食的時候,他又取出那桃花枝,含笑問道:“阿玉怎么突然生了那般好興致?不過,倒也巧了。這回在長安,我慕名去了茶肆與茶樓,學了分茶與沖茶之法,待會兒也讓你們嘗一嘗我的手藝?!?/br> 品茶之道,是近年興起于長安的新風尚。上好的茶葉價格堪比胡椒等名貴香料,已然漸漸成為西域商道中的重要商品。傳聞中,當今太子殿下與書畫大家崔子竟皆是分茶與沖茶的高手,圣人與皇后殿下也十分青睞茶飲、茶點。故而茶道的影響越來越廣,漸漸成為高官貴族宴飲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素來崇拜崔子竟的謝琰、李遐玉都對茶道情有獨鐘,可惜先前卻只能照貓畫虎,如今可算是初初入門了。 “果真?”李遐玉雙眸一亮,“阿兄可否教我?” “我也想學!”李遐齡、孫秋娘亦立刻湊上前來——阿姊歡喜的,他們自然也歡喜,而且愿意付出一切來討得阿姊歡喜。 “教一個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敝x琰笑著瞥了他們一眼,“多準備幾套茶具便是了?!庇H如家人既有近水樓臺的好處,亦有很難二人獨處的壞處。不過,他倒也不急于一時,只需在該出手的時候“一擊即中”就足夠了。做了武官,他自然不會同文人那般婉轉試探,元娘大概也不會喜歡那種九曲十八彎的曖昧情愫。 待李遐玉用完朝食回到院子中,便見念娘正滿含期待將箱籠里的衣裳鋪了一地,等著她回來挑呢。如今雖已入仲春,但因忽然下雪的緣故冷了許多,穿顏色鮮艷的春衫猶嫌太早。挑來挑去,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尋出一件繡著滿枝桃杏的中袖薄襖,配了條桃紅色瑞花夾纈及胸長裙。 換了衣衫后,李遐玉便坐下,由得念娘繼續折騰了。正上著妝容,孫秋娘捧著新做好的香囊笑吟吟地走過來,仔細端詳了半晌,挑了一個杏花盛開的香囊給她佩戴:“阿姊今日真是有閑情逸致呢!竟也愿意費時間妝扮,總算沒有枉費我給你挑的脂粉口脂?!彼S躍欲試,親自拿起螺子黛,試著替李遐玉描眉。 “二娘這眉形描得太輕了些?!?/br> “我覺得阿姊很適合這樣的眉形。阿姊的眉本便生得好,若畫得太濃反倒是不美?!?/br> 李遐玉閉上眼,索性也不管兩人在旁邊爭論。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見謝琰的聲音:“你們再這般拖下去,元娘恐怕都要睡著了?!彼犙垡磺?,卻見他立在窗戶邊,正微笑著朝里頭看,一身素色的寬袍大袖,顯得格外閑逸瀟灑:“按我看,摘一簇新鮮桃花綴在發髻邊就足矣?!?/br> “謝家阿兄說得很是!”孫秋娘贊同道,立即挽起了李遐玉的手臂,“阿姊,咱們一起去桃林里摘些罷?!?/br> 李遐玉有些無奈地頷首,朝著謝琰輕嗔道:“她們愈是興奮,我便愈是懊悔。品茗賞雪便罷了,又何苦答應她們折騰自己一回呢?” “也是她們不熟練的緣故?!敝x琰笑道,“很少見你盛裝打扮,這樣確實亦不錯?!?/br> 聞言,不過豆蔻年華的少女粲然笑了起來,比那窗外的春花盛放還更加妍麗幾分。少年郎勾起嘴角,耳后悄悄地浮起了幾絲紅色。 ☆、第八十二章 近水樓臺 這場仲春的新雪瞧起來似乎聲勢浩大,卻也不過持續了幾日,便盡數融化了。湖泊中的冰雪逐漸化去,堤岸上的柳枝萌發出柔嫩的新芽。桃杏依舊在枝頭盛放,笑迎溫暖的春風。墻角梨樹的花苞亦悄悄綻開,無聲無息地吐露芬芳。 李遐玉走在園子里,有些好奇地觀察著自家的花園。自從她將這園子交給毛遂自薦的孫秋娘打理之后,果然便漸漸舊貌換了新顏。雖無移步換景之類令人嘖嘖贊嘆的精心布置,卻總能在不經意時有所發現,充滿了野趣。如今一年四季都姹紫嫣紅、花團錦簇,總算也沒有讓這偌大的花園白白荒廢了去。當然,李和心愛的菜園也依舊保留著,被一片竹林隔在角落中,旁邊建了幾間茅草屋,權作田園之樂。 “秋娘也頗費了一番心思。要將這偌大的園子打理妥當,且讓家中人人都滿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崩铄谟窠蛔@道,又抿唇微笑,“怪不得她聽見祖母讓我來剪花簪戴,卻沒有央著一同過來,想是欲讓我獨自好生看一看這園子,回去后好好夸一夸她罷。以前她和玉郎總是做了些許小事,便忍不住在我跟前顯擺起來,仿佛若能多得兩句夸贊便再高興不過。如今也總算是長大了,竟懂得迂回行事了?!?/br> 聞言,捧著玉盤與花剪的念娘笑了起來:“奴覺得,元娘恐怕早就已經將所有好話都夸盡了。不過,就算如此,夸贊哪有不重樣的?不論聽多少回,二娘與玉郎心里也必定歡喜得很。便是奴,偶爾得了元娘的稱贊,也會暗喜好些天呢?!?/br> “是么?”李遐玉略作思索,“夸贊其實都是虛的,倒不如從我的妝匣里挑一套新頭面與她。再過一兩年,她也到了該妝扮起來的年紀,妝匣須得塞得滿滿的才好。此外,就將家里的中饋漸漸交給她打理罷,也好讓她多練一練手?!睂O家先前雖是蓬門小戶,但如今孫夏升遷順利,又娶了姑臧夫人的孫女。說不得待到孫秋娘出閣的時候,能順利嫁入官宦人家,那便須得主持中饋了。從此時便讓她熟悉家中各項經濟庶務,自是比嫁過去臨時再學更好些。自家的小娘子,無論面對何事,都須得精明能干,不受人輕視方可。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植滿桃花杏花的林子前。李遐玉端詳片刻,很快便將好幾簇開得正盛的花剪下來。深深淺淺一片紅色的桃杏在盛著些許清水的玉盤中漸漸堆滿,她很隨意地挑了幾朵簪在發髻上:“你回去復命罷。我且去茶室瞧一瞧,阿兄是否還在?!?/br> 這兩日謝琰特地將湖邊的一處水閣辟為茶室,閑來無事的時候便在里頭練習煎茶、分茶與沖茶的技藝。據他所言,若欲為人師,自然須得比他們更技高一籌方可。連續的休沐之日實在難得,他也只能趕在回軍營忙碌起來之前多練習幾遍。 “是?!蹦钅镄卸Y退下后,李遐玉便舉步來到茶室邊。 遠遠便能聞見附近茶香裊裊,她含笑推開門,便見里頭霧氣彌漫,謝琰正以茶筅輕輕擊打著杯子,仔細端詳茶沫的形狀。只見杯面上的細沫猶如堆雪,上頭一輪圓日映照,而后便漸漸散去,如同海市蜃樓。 “阿兄?!崩铄谟袷锥惹埔姺植璩蓤D的場景,禁不住在他身邊坐下,“不過短短幾日,居然便能點茶成圖……假以時日,阿兄的技藝說不得也能名動靈州呢?!?/br> “還早得很?!甭牭盟?,謝琰的眉眼皆柔和了幾分,“比起長安那些茶藝高手,尚遠遠不如。他們分茶時,已經能夠寫字了。雖風骨欠缺些,卻也名動京師?!奔宀璺植柚赖狞c茶一筆,已然成為文士追求風雅的極致了。雖有些嘩眾取寵之嫌,卻也實在很有趣味,令人總禁不住想要一再嘗試。 李遐玉也用茶杯盛了些磨好的茶粉,一手用茶筅攪拌,一手高低錯落地沖下沸水。不過片刻之間,便有雪白如云的茶沫涌上來,卻來不及形成任何形狀便匆匆散去了。她也并不氣餒,又分了第二杯、第三杯。 謝琰側首靜靜望著她,嘴角微勾,時不時以手中的茶筅幫她敲兩下,使杯中茶沫能夠成形。兩人并坐在長案前,動作優雅如行云流水,面容隱沒在沸騰的水壺涌出的霧氣中,更增添了幾分飄逸之感。 “阿姊、阿兄,今日教茶藝怎么也不叫上我?對了,何家二兄也來了,說是從未見過連喝茶水還如此講究,很想見識一番?!崩铄邶g推門而入,眨了眨眼,望著被霧氣掩去了幾分身形的二人,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他尚未來得及細想,身后已經等得有幾分不耐的何飛箭便推開了他,走入室內:“都有什么好茶?讓我也嘗嘗?”定睛望見坐在同一張長案后的兩人時,他的腳步微頓,而后毫不客氣地在李遐玉對面坐下來。 “你也能嘗出茶的好壞?”李遐玉放下水壺,笑看著杯面上堆起的如荻花般的茶沫,“這幾杯茶都是我分的,你挑兩杯嘗嘗看,有何不同?” 何飛箭以眼角余光掃了掃她身側含笑的謝琰,挑了杯溫茶飲下,又試了試剛分的熱茶:“反正都是茶,除了熱了涼了,還能有什么差別?不過,你這種茶水,倒是比我家喝的茗粥味道淡一些——但仔細說來,都是一樣難喝!” “牛嚼牡丹!”李遐齡聽不得他胡亂評,立即為自家阿姊出頭,“分茶澀中回甘,沖茶甘中帶澀,兩種各不相同,亦都是茶之本味。你以為喝什么都像果漿、酪漿和酒水?不會喝就別喝,我阿姊分的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喝著的!”他將剩下的幾杯茶都放到自己和謝琰跟前,很有些不讓何飛箭再碰的意思。 謝琰微微一笑:“何二郎可有興致學一學茶藝?若不嫌棄,某或許可教你入門?!?/br> 何飛箭抬起眼皮,撇了撇嘴:“堂堂大丈夫,學這種扭扭捏捏的玩意兒作甚?還不如去外頭耍耍刀劍更痛快些!”他這張嘴一向不討喜,李遐齡冷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愿再看他一眼,謝琰依舊含笑,態度十分從容淡定。 李遐玉抿了一口茶水,回道:“阿兄就別勉強他了,以他的本事,哪里學得會這些。他也就會耍耍刀劍而已——”李遐齡趕緊接上一句:“連耍刀劍,也打不過阿姊,更別提阿兄了!文不成武不就,憑什么胡說八道!”姊弟二人語中的維護之意都相當明顯。 許是被刺慣了,何飛箭依然面不改色,繼續將手中的殘茶喝完:“我是個粗人,確實什么也不懂?!倍?,他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怎么這兩天都待在家中歇息,不去莊園里瞧一瞧?錯過了冰嬉的好時機,只能等歲末再學了?!?/br> “冰嬉這種游戲,偶爾為之尚可,卻不可連日頑耍,免得移了大家的心思?!崩铄谟窕氐?,“而且,便是我不去莊園,頭領們也能將屬下約束得很妥當。日日夜夜與女兵們同食同住,和她們親近起來是一回事,但若最終變得只能靠著我鎮住她們,那便是本末倒置了?!?/br> 何飛箭若有所思,接道:“我是你的部曲,守在你身邊護衛才是正理。既然你不去莊園,我便暫時在外院客房中住下。待會兒我就去拜見郡君,與她稟報一聲?!?/br> 他所提似乎很有道理,李遐玉并未多想,便答應了:“仍是按照以前的規矩,若住下來,便得遵從我們家的作息,不可肆意妄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