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楊梅一句話沒說,但表情是明顯的不以為然。 “別不服氣,在我看來,你還是個小姑娘呢?!?/br> 楊梅彎彎嘴,跟江水一樣叫他“老劉”,說:“我已經26了?!?/br> “是啊,我比你大兩輪呢?!眲⒗习鍑@一口氣,抬抬頭,仿佛在回憶往昔,“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什么都不懂呢——啥都沒有,只有脾氣?!?/br> 楊梅道:“你現在什么都有了?!?/br> “對,什么都有了,卻沒脾氣了——不該有脾氣的時候有脾氣,能有脾氣的時候又磨平了?!眲裳劬?,看著楊梅,“你現在這脾氣啊,得收一收,別像我似的,完全倒了個個兒?!?/br> 楊梅笑了:“我哪有什么脾氣?!?/br> “不計后果的脾氣嘛?!眲⒁会樢娧?,“你這么追過來,告訴江水沒?” “打電話了,他沒接到?!?/br> “對,湊巧被我接了?!眲⒄f,“也幸好是我接的,他正有事,接你這電話,不會高興的?!?/br> 楊梅問:“他在忙?” “對,忙著呢?!?/br> “忙什么?” 劉頓住,神色不明地看著楊梅。半晌,他說:“小姑娘好奇心這么重,我說吧,你就是這脾氣,說話做事都任性,怎么高興怎么來?!?/br> 盤子空了,楊梅又問老板要了一盤,還加了酒,是老板家自釀的黃酒。 劉喝黃酒,喝得雙頰坨紅,渾身冒熱氣兒。好長的時間里,他們都沒有交談,劉忽然間開口,楊梅腦子有短暫的空白,反應過來,才知道他回答了她之前的問題。 等弄清了事情后,再一抬頭,劉已經打包了一條一口沒動的烤魚,步履悠悠地走在煙雨之中。 楊梅追上去,手心浸出冷汗,“你說的都是真的?” 劉回過半個頭來,癡笑:“看你,我騙你一小姑娘做什么?!?/br> 他繼續往前走,走了兩步,感覺后面沒人跟著了,又停下來,回頭看見楊梅站在他后方兩步遠的地方,兩人之間有條狗,吐著舌頭滴著哈喇子。 是烤魚的香味吸引了狗。 劉拎了拎袋子,狗眼就隨著袋子移來移去。 “想吃?” 狗歡快地搖尾巴。 劉陰沉沉地笑了笑,蹲下來,招呼狗過去,“怎么連你都知道,我這有rou吃?” 把袋子里發黑的烤魚拎出來,丟在地上,狗一點也不矜持,嗚嗚吃起來。這狗長相丑陋,雨水讓它的毛全貼在身體上,視覺上更瘦了。 這是一條窮途末路的流浪狗。 “好吃嗎?” 狗沒空回答。 “好吃,不然也不會一路跟過來了。對不對?” 后面這句話,是對楊梅說的。 楊梅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站起來,輕蔑地笑了笑,“狗這種東西好就好在,一塊肥rou就能上鉤,一塊肥rou就跟著你跑。我不用它看門呢,好像浪費了,但實際上我已經有看門狗了?!?/br>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楊梅冷冷問。 劉搖搖頭,“你別多想,什么意思都沒?!?/br> 晚上十點,楊梅終于見到了江水。 賓館房間里沒有任何聲音,只在過道留了一盞燈。地板鋪著平整的地毯,就這樣,江水還差點兒絆了一跤,可見喝的有多狠。 直接倒在楊梅肩上,酒氣勢不可擋地沖過來,一下子把她熏暈了。 “干嘛喝這么多?”楊梅皺著鼻子。 江水指頭動了兩下,大概是想抬手抱她,但最后沒抱成,說話也不利索。 楊梅聽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剛才說的是“老劉高興,多喝幾杯”。 她冷著臉,口氣很不好:“他高興你就喝成這樣,他給你rou骨頭了?” 江水抬頭,眼神朦朧地看著她。 仿佛意識缺失,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楊梅冷笑一聲,手松開,江水就軟在床榻上,兩眼睜著抬頭看她,像條可憐巴巴的大狗。 “別裝成么?我那么好糊弄?你第一天認識我?以為裝醉我就不和你算賬了?”她抱著胸,居高臨下地直視他。 江水移開目光,極緩慢地晃了晃腦袋。忽地,像狼狗一樣撲過去,把臉貼在楊梅軟軟的肚皮上。似討好,似撒嬌。 片刻后,他手從她衣服伸進去,揉啊摸啊,更似討好,更似撒嬌。 楊梅不為所動地站著,嘴緊緊抿著。 江水站起來,把她按到脖子邊,伸舌去舔她的耳朵。 這是愛人間的小情趣,哪想到,卻成為壓垮楊梅的一根稻草——她很用力地推開江水,聲音不大,但的確是在喊:“你真把自己當狗了?” 江水一僵,道:“你說什么?” “我說,老劉把你當狗在養,你也把自己當狗了?” 沉悶的一聲響,那是楊梅的手指被甩在墻壁上的聲音——江水猛一起身,動作太突然,把楊梅推到一邊去了。 他則取了柜子里的礦泉水來喝,喉頭滾著,一瓶水很快見底。他特別渴,這時候他的肚子,仿佛能裝下一片海洋。 “你怎么這么賤呢?”她說。 咕咚咕咚,他只曉得喝水了。 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他后悔了,如果不是那些酒,他現在怎么會這么渴? “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此時此刻他的兩只耳朵里,只剩下礦泉水入胃的聲音——經過漫長的食道,一路跌跌撞撞,最終在胃里匯聚。接著,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海,那是楊梅夢境里的海,他親眼看著自己沉下海去,看著自己死去。 背上被人撞了一下,他反應過來后,楊梅已經跑到他左手邊,揚手一拍,就把他的礦泉水瓶子打到了地上。 水花砸在雪白的墻漆上,像什么東西炸開來一樣。 什么東西呢?江水想到了,又忘記了。 楊梅被他沉默的樣子氣得渾身發抖,這棵大樹越長越歪,她恨不得拔了它重新再來。 拼命板過他僵硬的身軀,明明很生氣,卻悲傷地幾乎要落淚:“江水?你怎么會這樣?我問問你,到底是為什么?” “想賺錢啊?!彼p輕說,就像花白的浪花落回海里一樣無聲無息。 “你賺錢的路子怎么都違法?上回非法賽車,這回,高利貸?!” 江水沒吭聲,自柜里再取出一瓶礦泉水,剛擰開瓶蓋,又被她揮到了墻上。啪一聲,水花爆炸。 她也不說話了,只是看著他。胸膛沒有起伏,肩膀沒有顫抖,臉上沒有明顯的憤怒和悲痛。只是渾身冰涼,好像泡在水里太久的那種冷。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溺水了,并且還在往下沉。摸不到岸,看不見光。 一片黑暗里,她在做最后掙扎。上次她懷孕,勸回了他,這次,她問他能不能再為了她放棄冒險。 上次他很猶豫,這次他不—— “楊梅,你知道我一個月能收回多少么?!?/br> “我不用以命換錢,卻還能過著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br> “人沒了錢不能活?!?/br> “所以我說——不?!?/br> 他走了,留下楊梅一個人呆在賓館里。他沒有回頭,但好像背后長眼睛了,偏偏就是知道楊梅的眼睛追隨著他。 那是一雙被雨湮沒的眼睛。 一直到他鉆進車廂里,那刺刺的目光才被隔斷。 他緊咬牙齒,狠一狠心,驅車從賓館離開。 紅燈前,他猛然間想起來,那爆炸的水花像什么。 像他的心臟。 如果有一天,他的心臟死了,一定是像這樣炸開,血液濺成一朵花。 他現在就很心痛,仿佛下一瞬間就要爆炸似的。 嘀鈴鈴,他的手機響起來。劉老板的那群朋友少牌搭子,給他打電話叫他救場。他沒有猶豫就同意了。棋牌室很吵鬧,互相說話都聽不清。他想,在那里他會有安全感。 如果他的心臟真的爆炸了,在那里他也聽不見那一刻的慘烈。 更何況,他已經回不去了。如果他是一條海魚,他就必須往更深更黑的地方走。身后的陽光和沙灘,他再也踏不上去了。 沒什么好可惜的。有什么比昂貴的煙酒、成捆的鈔票更讓人覺得溫暖的呢? 他還要用那些錢養活他日漸膨脹的自尊心。 ☆、什么都沒了的男人 工體夜店門口,楊梅在那里等待了十分鐘之久。十分鐘后,江水握著手機走出來,腳步有點急。 “什么事?”他說。 楊梅略帶詫異地看著他的臉,覺得站在她眼前的男人特別陌生——昨夜至今不過十個小時,他現在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波瀾不驚地和她講話。 她現在已經這么不重要了?短時間內,就能讓他忘記難過?可是她還很難過啊。 二十多年來,她自由灑脫,行事果斷絕不拖泥帶水,從始至今,她沒想到過如今的自己會變得這么磨嘰,此刻,站在北京颯颯的晚風里,她竟然要問出史上最矯情的選擇題:“北京和我,你選一個?!?/br> 江水有短暫的愣神,但很快,他很給面子地給了一個幾乎所有男士對于此類問題心中的標準答案:“你別鬧了行不行?” 這時候,楊梅動一動腦子就會發現,原來她和江水之間的問題,實質上是在于對各類核心問題的認知偏差。 比如,楊梅正直,她認為飆車不可以,高利貸不可以,而江水野心勃勃,認為飆車沒什么不可以,高利貸沒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