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梧桐來的時候,遲遲正閉目在椅子上養神,她的眼底是nongnong的青影,看就知道最近休息得不好。聽到聲音,遲遲睜開眼睛,看到梧桐一臉惶惑,她溫柔地笑了笑,說道,“我把他們都遣散了。這里再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br> 梧桐知道是因為什么,臉上露出幾分哀戚來,問道,“殿下你不走嗎?”事實上,她跟丈夫也打算離開京城了。這里畢竟不是久待之地,錢再重要,都沒有人重要。 遲遲笑著搖了搖頭,“我能去哪里?!迸匀四茏?,她這個受了無數皇恩的公主卻不能走。她站起身來,走到梧桐身邊,看著她說道,“我叫你來,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迸赃叺睦瞎芗姨嶂粋€籃子上來,里面放著正在安睡的年年,只聽遲遲說道,“我想把年年托付給你?!?/br> 她神情鄭重,帶著不可拒絕的決絕,梧桐一愣,問道,“殿下你真的不打算走了嗎?”現在反賊還沒有打到京城來,她要走還算容易。況且,她一介女流,對方也不會把她怎么樣的。留下來,她一個亡國公主,不知道要受到多少折辱。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離開。 梧桐看著籃子中的年年,想到他這么小就要離開母親......都說為母則強,遲遲對這個孩子有多看重她是知道的,或許為了孩子,她不再鉆牛角尖呢?“殿下,小公子還這么小,不能離開母親的,他小小年紀,已經沒了父親,難道你就這么狠心,要讓他連母親都沒有嗎?” 她何嘗想狠心?她何嘗忍心把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推出去?只是世事不由人,這也是她能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遲遲笑了笑,“梧桐,你不是我,不明白我身上的責任?!彼戳艘谎郯菜哪昴?,眼角露出幾分濕意,“我受了百姓那么多的供奉,雖然不能做什么大事情,但是以死殉國,還是做得到的?!?/br> 梧桐一怔,萬萬沒有想到遲遲居然有這樣的打算。但轉念一想,便又明白過來。是啊,她身為長公主,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受過無盡寵愛,她留下來,除了殉國,還有什么路可以走呢?就算反賊何清晏有心放過她,也不過是被送到庵堂寺廟,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伤攀藲q不到,就要到庵堂里呆一輩子。那些地方,來往都是達官貴人,有多骯臟梧桐不去也想得出來??蓱z她原本帝女天嬌,卻要零落成泥,想想也是唏噓無限。 可現在遲遲卻沒有感慨的時間。她握住梧桐的手,鄭重道,“今日,我就把年年交給你了。從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孩子。什么長公主什么沈家,跟他再沒關系?!边@是在交代后事了。聽了她的話,梧桐嚇了一跳,“殿下你這是......” “是,我不想讓他知道他的身世?!边t遲閉目,將滿目疲憊掩住,“往后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地長大,不求聞達,但求平安喜樂。那是我跟沈郎,一生的愿望?!?/br> “殿下——”梧桐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幾分哭腔。遲遲轉身握住她的手,“梧桐,你該知道的,這個孩子比我的命還要重要。我將他托付給你,是希望你能善待他。你在我面前起誓,無論你將來有沒有孩子,你都將待年年如己出。否則,天打雷劈滿門被滅,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br> 梧桐沒有絲毫猶豫,跪下來曲指起誓道,“奴婢梧桐對天起誓,沈斯年一定會視如己出,否則天打雷劈,滿門不得善終?!?/br> 聽她起完誓,遲遲才把她扶了起來,“梧桐,我也是沒辦法了......”梧桐點點頭,“我知道殿下?!彼艿玫竭@么多照顧,多虧了遲遲,能夠報答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遲遲將年年從搖籃里抱出來,親了親他,又把他的小臉挨著自己的臉,孩子的肌膚好像水一樣。她閉目,豆大的淚珠掉下來,孩子眼睫毛動了動,最終還是沒用醒過來?!拔嗤?,年年以后......就拜托你了......”她猶豫幾番,終于還是說道,“將來......倘若紀無咎來找他......你讓他把孩子帶走吧?!?/br> 梧桐不明白怎么又說到紀無咎身上了,正要問,遲遲卻將孩子放進籃子里,一起遞給她,“你走吧?!闭f完便轉過身,再也不看一眼。 梧桐知道她是怕自己心軟,默默地跪下來,在地上給遲遲磕了三個頭,然后提著籃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遲遲閉上眼睛,眼角的淚水順著臉頰滾了下來。但愿......但愿他能一生喜樂...... 李湛死的那天是大年十五,紀無咎親手把毒藥牽機端到了他面前。流月之前已經被紀無咎親手溺死在了花園的蓮池中。她從蓮花中來,在蓮花中死去,也算是個好歸宿。只是可惜那池蓮花,就這樣被她糟蹋了。 看到酒壺,李湛居然沒有驚惶。這一年多以來,他用難得平靜安寧的神情問紀無咎,“你跟何清晏,達成了什么協議?” 他把毒藥擺在李湛面前,垂眸道,“他說留你全尸,放走遲遲和我走?!?/br> 第八十七章 “呵?!崩钫磕樕下冻鲆粋€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一個人換你們兩人的性命,倒也劃算?!?/br> 紀無咎低頭,“陛下乃天子,性命貴不可言,又豈是我和遲遲能比的?!?/br> 李湛聽了他這句諷刺,臉上出現一絲落寞,抬頭看向紀無咎,說道,“我知道,你還在怨我。當日我不肯讓遲遲跟你一起,把她嫁給沈清揚,你如今還在怨我。但易地而處,紀無咎,若你是兄長,必定也會跟我做出一樣的選擇?!?/br> 紀無咎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接口道,“陛下的決定,原就沒有對錯。我身為臣子,又怎么會有異議?!?/br> 李湛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說道,“當日你若是肯放棄仇恨,帶著遲遲一起走,必定沒有這后面的事情。你將一切怪到我頭上,也無非是因為遲遲在怨你?!币娂o無咎臉上有驚訝之色閃過,李湛眼中露出一絲了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是當初瑯琊王的兒子,我父皇與你更是有殺父之仇?!?/br> “都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潛進宮中多年,苦心經營,不就是為的把這天下換了人嗎?如今你做到了,應該開心才對?!彼樕峡床怀霭敕謧?,“只是我原本以為你自己會坐上這皇位,沒想到你居然將它給了一個外人?!?/br> “何清晏雄韜偉略,又宅心仁厚,兼具開國之君和守成之君的兩種優點,由他來做皇帝,再合適不過了。況且,”他微微一頓,說道,“他出身貧寒,將來新朝建立,必定能煥然一新,將原本的門閥勢力打壓下去。若是換成我,未必不是走你們的老路?!边@個選擇,是他在思量許久之后才做出的決定??赡苁侨私洑v的東西越多,看淡的東西就越多,以前堅持的東西反而沒那么看重了。他如今希望的,是能跟遲遲一起泛舟江湖,將朝堂上的這些陰謀詭計全部拋開。 沒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他已經選錯了一次,決不能再選錯第二次。 他做出這樣的選擇,要說服越青他們一眾老人,自然是不容易的。還好,他尚且還占上風,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們還愿意聽他一個晚輩的話,只是其中艱辛,自然也不足為外人道。 李湛聽了他的話,臉上一陣恍惚,半晌才笑道,“我身為皇帝,竟然還沒有你有責任心?!彪m然他從來不把皇帝這個身份放在心上,但看到紀無咎尚且能夠為大局考慮,他也難免不會感到慚愧。 紀無咎看著他,李湛性格軟弱,原本從來沒有做過皇帝美夢。就算他是當初沈碧瀾的兒子,先皇也不曾打算把天下交給他。然而姜翠微要找一個容易控制的人,來完成她把持朝政的美夢,又想讓沈碧瀾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加上先皇其他幾個兒子更加不成器,軟弱的李湛就這樣被推上了皇位。 沒有人比紀無咎更清楚李湛心中的抵制。他只有一顆風花雪月的心,喜歡的是書法是詩歌,對政治對皇權絲毫不感興趣。饒是當初姜素素被盧氏嫁去了盧家,以他那么愛姜素素的一顆心,也沒能振作起來,想方設法把他心愛的女人救出來。他已經安于天命,無論是當皇帝,還是后來的種種,都是后面的人在推著他走,以前是姜翠微,后來是他紀無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李湛的不求上進,甚至還比不上遲遲。只可惜,他們兩人的性別,從一開始就倒換了。如果李湛是遲遲那樣的性子,恐怕也不能活到現在了。 回想他整個人生,做的最肆意的,竟然是后面這段時間,沉迷于煉丹道術。只可惜,這樣的行為對他的國家非但沒有幫助,反而是雪上加霜。 李湛稱不上是好皇帝,但也稱不上是壞皇帝。他比起前朝的暴君們不知道好了多少,他這樣的性子,若是當個逍遙王爺,是最好不過的。然而命運沒有給他這樣的選擇,他成了皇帝,卻沒能擔當起皇帝的重任,縱然沒有禍國殃民,但也有失皇帝的擔當。 其實這個王朝從交給他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千瘡百孔了。先皇任人唯親,濫殺忠良,若不是當初為了一己私欲,貿然對瑯琊王下手,也不至于軍隊中人才流失,到了李湛這里,竟連一個打仗的人都找不出來。 可惜了李湛,明明不是他做下的孽,明明他不像他父皇那樣暴虐,卻要承受他父皇種下的惡果。紀無咎看向桌上的那杯牽機,也覺得心有戚戚。若說報應,這絕對不應該是李湛的報應,只是……他到底是皇朝正統,有哪個新君會安心把前朝皇帝的性命留著呢? 就算留下了,與其被圈禁一生,不如現在就讓他平安而有尊嚴地死去。若干年后,史書上的他,不是貪生怕死的末代君王,而是以死殉國的哀帝。 看他怔怔出神,李湛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報仇這件事情的?” 紀無咎抬頭看向李湛,他笑了笑,從案下的匣子里拿出一封信出來,遞到了紀無咎手上?!斑@是你的師兄吉祥寫過來的,他把你交了個底,說是不忍心我受蒙蔽。呵,若是不忍心,當初一開始為什么不告訴我,非要等到后來才說?”他看了一眼紀無咎,說道,“他這信來的不是時候,若是素素死之前,我恨你拐走遲遲,必定會對你下手。然而寫信過來的時候,素素已死,沈清揚已死,遲遲身邊也找不到什么人照顧她。你對她那樣喜歡,我就是要給自己meimei留條路,都不可能殺了你。況且,我也沒那個心情?!?/br> 姜素素死后,李湛猶如行尸走rou,每天活著還不如死去。他滿心滿意都是姜素素,能考慮一下遲遲已經算是難得了。吉祥想要在他面前鉆營,故而寫信揭發紀無咎,沒想到使錯了力,李湛并沒有放在心上?!澳氵@個師兄,一輩子jian猾,不忿你師父看重你,把一身絕學都傳給你。只是他這個樣子,還真的跟你相去甚遠?!?/br> “你告訴我這些,是有什么心愿?”紀無咎揚了揚手中的那封信。李湛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給他提這個醒。 李湛笑了笑,說道,“你果真敏銳?!彼樕下冻鲆唤z落寞,“若這個皇帝換成你來當,恐怕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br> “我只有遲遲一個meimei,說起來她這一生受的苦也算多,幼年喪母,青年喪夫,她的孩子必定是她的命根子。我拜托給誰都不放心,只剩下你了。將來你若是跟她在一起了,還請你好好對她和那個孩子?!?/br> “這是自然?!彼衷趺磿t遲不利呢?“你放心,你死之后,會把你葬在皇陵,與姜素素同xue。這也是當初何清晏答應過我的事情?!?/br> “好?!崩钫奎c了點頭。他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已經了了,再活下去也沒什么必要。端起那杯酒,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樣,轉過身來看向紀無咎,“其實說起來怕你覺得我假惺惺,但我還是要說?!?/br> “無咎,我曾經說真的把你當成我的兄弟?!敝皇呛髞?,因為世事波折,他們越走越遠。到了后期,李湛更是連他的面都不愿意見?!拔译m然知道你進宮是為了報仇,但卻從未懷疑過你對我的用心。當然,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我虛偽?!焙竺孢@段時間,他們兩個人的關系跌到了冰點,再也不像之前那樣親密了,甚至讓人看不出來他們曾經那么親密過。李湛把話說完,“但我的確是這樣認為的?!?/br> 紀無咎默然無語,他進宮這么多年,最熟悉的人就是遲遲和李湛,他的一生都在為李湛謀劃,哪怕是后來他并不將這份謀劃放在心上,紀無咎自問也沒有變過。不管是李湛把他當成朋友兄弟,還是臣子仆人,他紀無咎對李湛也算是問心無愧了。哪怕現在端毒酒給他的人是自己,紀無咎也覺得他并沒有做錯。 他對李湛所做的這一切,不管是當時情況所迫,還是因為他的謀劃需要,都是從心出發,他自問坦蕩,只是對李湛那么多種感情,無論是哪一種,跟忠心都沒有關系。甚至在他心中,從來沒有忠于過李湛。 李湛想必也清楚,紀無咎是他駕馭不了的人,所以他自己也從未要求過。他端起那杯酒,朝紀無咎比了比,說道,“我先走一步。也在這里,將遲遲和年年交給你,祝你們長長久久?!闭f完便將那杯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