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那日之后,邰離合因為受了傷,遲遲他們又耽擱了幾天,等她傷好了之后再上路。兩撥人在那個小村莊里分了手,沈清揚跟若松又把馬車找了回來,一行人坐著車繼續向南。 南方多河道,馬車之前被浸了水,有些不舒服,到了富春江畔,沈清揚干脆棄車轉船,租了一艘小船,順流而下。 遲遲之前坐的船也是蘭舟一類的小船,像這樣在船上生活幾天的,可是從未有過。琉璃跟她一樣新奇,兩人換了漁娘打扮,每天坐在船頭看著兩岸山水碧綠,一派悠然。 這一日,遲遲本來是在沈清揚身邊看他釣魚的,突然覺得身下船身一震,她跟沈清揚面面相覷,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葉梧從船尾抱著琉璃沖天而起,沖著他們兩人大喊道,“快抱緊桅桿,船下有人!”遲遲下意識地抓住沈清揚的手,跟他一起抱住一塊已經散開的船板,可是剛剛下水,就感到水下有人在不住地扯她的腳。她用力蹬了幾下都沒有蹬掉,最后自己力竭,就這樣被扯到了水下去。 遲遲覺得渾身上下一陣酸痛,尤其是背上,好像被什么東西打過一樣,又悶又痛。她輕哼了一聲,旁邊立刻傳來一個喜出望外的聲音,“醒了醒了,殿下醒了?!甭曇粲执钟謫?,好像鴨子一樣,正是還處在變聲期的若松。 遲遲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放在一艘小船上面,身上和身下都蓋了厚厚的被子。她動了動頭,覺得有些沉重,問在一旁守著的若松道,“你家公子呢?” 若松朝她憋了憋嘴,眼睛看了外面一眼,遲遲順著他的眼神朝外面看去,船頭上有兩道黑影,一藍一青,從她這個方向只能看到兩人的袍角。她沒有多想,從地上起來就出去找沈清揚,邊走邊問道,“琉璃和葉大——”聲音在看到那個藍色身影的時候戛然而止。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她又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直到那人轉過身來朝她行了一個禮,“殿下?!彼呕剡^神來,下意識地收斂了剛才臉上的笑容,淡漠地說道,“原來是紀大人?!?/br> “正是呢,沒想到這么巧?!鄙蚯鍝P適時地插話進來,“我們受到刺客襲擊,是紀大人恰巧路過救了我們?!彼∵t遲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好些了沒有?” 遲遲點了點頭,不動神色地把手從他手里抽走,“琉璃和葉大俠呢?”這船不大,他們若是在,肯定她一睜眼就能看到。 “還沒有找到?!奔o無咎眼睛沉沉的,好像此刻的夜色,“葉梧武功高強,琉璃跟著他定然無恙。殿下自可放心?!?/br> 放心?遲遲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滿臉譏誚地看向他,“紀大人說放心,那本宮自然可以放心?!彼劬σ晦D,又落到他身上,“紀大人不在京城,怎么有空到這里來?” 她的尖銳紀無咎也察覺到了,他眼中露出一絲不易發現的黯然,垂眸道,“陛下讓我南下剿匪,正巧路過富春江,恰好碰到殿下和沈大人?!?/br> “哦?!边t遲輕輕啟口,“那真是太巧了?!奔o無咎知道她的意思,只覺得胸口好像被壓了一塊大石一樣,又沉又重。這樣的遲遲跟以前那個軟軟的遲遲一點兒不一樣,尖銳到讓他陌生。他正想說話,她卻已經轉身進去了,紀無咎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只能告訴沈清揚,“如今江南不太平,你們又身份特殊,還是不要再往南走了,到這里打住吧?!鄙蚯鍝P點了點頭,“出來幾個月,也著實想回去了?!彼聪虼瑑?,遲遲已經坐到了船中央,燭光之下,她的側顏溫柔而又繾綣,連帶著沈清揚的眼神也變得一片柔和。紀無咎看著他的變化,心酸到不能自已。那是他守護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啊,即使如今被人妥帖安放著,他也覺得不能接受。 然而,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樣呢?路是他自己選的,在通往報仇的路上,他親手丟棄了這縷陽光,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夜已經很深了,耳畔傳來水流的汩汩滔滔聲,寧靜而又安詳。遲遲翻了個身,終是覺得不習慣,坐起身來。船里點著一盞如豆燈火,將她的臉照得陰暗不定。她抬眼看向前面,船頭上,還有一人立在那里,藍色的袍角被這夜色浸潤,竟讓她無端地生出幾分哀傷來。 遲遲覺得心中一片哀矜,就這樣遙遙望著他的背影,仿佛就要落下淚來。她還記得曾經那么多年,他也是像這樣,站在她的窗外,遙遙地看著熟睡中的自己...... 往日的歡愉已經遙不可及,如今回想起來,這么多年,他們竟從未真正地在一起過。曾經那些看起來最平常不過的相處,竟成了他們往后唯一能回憶的東西。 遲遲閉了閉眼,像是強迫自己一樣,閉上眼睛翻了個身,硬是將紀無咎的那片袍角排除在了視線之外。她閉上眼睛,當然不會知道,在另一邊,沈清揚睜開他那雙一片清明的大眼睛,看著遲遲的背影良久,終于又閉上眼睛,將滿腔的眷戀和哀愁藏在了心里。 一艘小船,載了三個人的愁緒,隨著東流的河水和逐漸逝去的時光,緩緩地朝前走去。 遲遲一夜無眠,早早地便起來了。奇怪的是,一向好眠的沈清揚這次居然也起得很早,只有若松,他們醒來的時候,他還在呼呼大睡。琉璃不在,遲遲不會做飯,這里面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兒,做飯的任務就交到了若松手上。沈清揚把他叫醒,他才不情不愿地穿好衣服,拿了放在船里的爐子,走到船尾生火做飯。 遲遲坐在船頭,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出門在外,自然不可能像在宮里那么方便。她給自己簡單地梳了個辮子,長長的頭發拖到水里,把辮尾都打濕了。 身邊朝陽的光芒被人擋住了大半,眼角的余光里出現了一片藍色的袍角,她沒有回頭,依然看著面前逝去的流水,問道,“紀大人有事?” 紀無咎看著她的側影,窈窕而纖細,坐在水邊,面前是一片青荇水草,當真如同神女一樣。心里的哀傷仿佛又要溢出來了一樣,他垂下眼睛,默然了片刻方才開口,“我想來問問你,昨晚可曾安睡?!?/br> 他只是想來問問她,像往常好多次一樣地來問問她,晚上睡得好不好?若是不好,又是誰攪了她的好夢。 遲遲聽得幾欲落淚,到了唇邊的諷刺又被她咽了下去,轉而換成了一聲嘆息,“你這又是何必......”聲音輕輕的,轉瞬便淹沒在這清晨河間的繚繞霧氣里。 紀無咎也聽到了,卻也不愿意聽到,那樣一聲嘆息般的聲音,恰如他們曾經的懵懂年華,終將一起隨著歲月淹沒于塵埃當中。他知道,卻無能無力。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遲遲他們的船走了兩天,終于跟琉璃和葉梧他們會面了。沈清揚帶著遲遲走完富春江之后便直接回了京。這一去一來,每天在路上的時候不覺得,回去一算才發現,半年的時間都快過了。 回京的第二天,遲遲和沈清揚就到了宮里跟李湛請安,順便還把在路上買的小玩意兒送給李湛姜素素,還有他們未出世的孩子。李湛見她回來,自然高興,當場毫不避忌地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沒想到你出去這一趟,長高了不少?!?/br> 他說得沒錯,出京前備下的衣服褲子,回來的路上已經短了一截。遲遲算不上身嬌體弱,但身為深宮女子,身體不算太好總是真的。出去這一趟,她身體也強健了不少。如今姜素素正在安胎,不常陪在李湛身邊,他們兄妹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他便吩咐身邊的小太監去宜蘭宮傳旨,“讓準備幾個殿下愛吃的,今日朕要與meimei好好吃一頓飯?!?/br> 皇帝賜宴,縱然只是家宴,放在其他人身上也是無上榮耀,但這于遲遲而言,早已經習以為常??瓷蚯鍝P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她轉頭笑了笑,寬慰道,“不妨事的?!边@樣的日子她以前在宮里時常都有,李湛待她沒有半分人君的架子,她當然是不怕的。 又像是想起什么,她跟沈清揚站起身來,朝李湛行了一個禮,說道,“離午時還有一段時間,我想起還沒有去拜見太后娘娘,要不然我們先去了過來?!彼頌橥磔?,進宮拜見太后原也是正常的,姜翠微一向不太理這些事情,她上次進宮辭行都沒有見她,原想著這次過去多半也只是走個過場,沒想到李湛直接搖了搖頭,“不用去了?!?/br> 遲遲有些愕然地看向他,李湛臉上的笑容收了大半,說道,“她身體不好,朕干脆讓她歇著了,你過去也見不著,所以還是不要過去了?!弊屗@是什么意思?遲遲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應該是李湛將她禁足了。他到底是皇帝,那又是他名義上的母親,其他借口顯得大逆不道,只能說是封閉孔雀臺,讓她養病了。 只是,姜翠微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她身后還站了個姜賦淳,他們真的就甘心這樣被禁足嗎?不知道為什么,遲遲心里生出幾分不好的感覺來,可是她也知道,李湛是不會跟她解釋這樣的事情的,于是只能把滿腔心思壓下去,看看等下有沒有機會去問下春壽。 她心里有著事,加上姜素素如今懷了孕,她也不方便在宜蘭宮多加叨擾,遲遲跟沈清揚簡單地吃過飯之后便告退了。走到路上,她想起今天的事情,始終覺得不放心,隨便跟沈清揚找了個由頭,“我突然想起還有些事情要跟婕妤嫂嫂講,你先回去吧,我待會兒回來?!?/br> “什么事情非要把我支開?”沈清揚笑了笑,不疑有他。遲遲也笑了,“女孩子家的私房話,你也要聽嗎?”今天琉璃沒跟著她一起進宮,要不然讓琉璃去問也是好的,“你先回家吧,馬車我等下讓皇兄再給我準備一駕?!彼Z氣雖然溫和,但卻不容置喙,沈清揚點點頭,應聲去了。 等到他走遠了,遲遲才轉身,朝著棠棣院的方向走去。 她過來也是碰碰運氣,雖然剛才在李湛身邊也沒有看到春壽,但這也并不意味著春壽就在棠棣院。只是那里總歸是紀無咎的住處,除了那處院子,遲遲也想不到還有什么地方能夠找到他了。 紀無咎不在,但他院子里的花草卻被人打理得格外整齊,那些細小的地方被處理得相當完美,一看便知道是女子手筆。遲遲覺得有些刺眼,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正想要繼續往里走,花木扶蘇當中卻突然有一個影子站了出來,遲遲定睛一看,正是越洛珠。 她穿著一套綠色的衣裙,隱在重重花草中間,又在旁邊,遲遲剛才粗粗看過去才沒有看到她。見到遲遲,她也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原來是殿下,真是抱歉?!闭f著放下挽起的袖子和手上的剪刀,對遲遲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殿下請進?!?/br> 遲遲跟著她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坐下,見她要給自己倒茶,連忙制止,“不用了,我過來問幾句話就走?!彼罂戳艘谎?,來了這么久也沒有看到春壽出來,“我來找春壽,他是不是不在?” 大概是聽見她不是來找紀無咎的,越洛珠臉上也有片刻的愕然,不過隨即便說道,“春壽公公被陛下派出去做事了,今天不在宮里?!?/br> 遲遲皺了皺眉,不過轉念一想,紀無咎既然能把她放在自己身邊,說明還是相信她的,那她問越洛珠也是一樣。這樣想著,她便開口道,“我今日進宮來,原本是打算要去給太后娘娘請安的,可皇兄告訴我她在養病。好好的,怎么會閉宮養病呢?” 姜翠微的惡毒和遲遲母親的慘死,無論是李湛還是紀無咎,都不會告訴遲遲。他們希望,她能永遠做個快樂天真的小公主??墒窃铰逯椴皇?,在她看來,如果連自己的殺母之仇都不能報的話,那簡直就枉為人女。遲遲被保護得太好,直到現在都還懵懵懂懂,她不知道,這宮中京城早已經是一灘沼澤,可惜她深陷其中卻不自知。 想到這里,她看向遲遲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憐憫,嘆了一口氣,把李湛知道的姜翠微的所作所為還有遲遲母妃的事情,跟她大概講了一遍?!罢且驗槿绱?,陛下如今跟姜家已經勢成水火。為了斬斷姜賦淳在宮中的觸手,在你回來之前陛下洗了一遍宮中的人?!彼f得輕描淡寫,然而遲遲生長在宮中,也知道這句話后面所代表著的血腥和殘酷,“還把當初的證人帶到了姜翠微面前,鐵證如山,她沒辦法抵賴。要不是如今還不到時機,想來陛下也不會讓她就是個‘養病’算了?!?/br> 遲遲是一直知道她母妃是在生她的時候去世的,生在宮中,也隱隱知道她母妃的死不是那么單純。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原來在她母妃死亡之前還遭受了那樣的苦楚。 見遲遲臉色慘白,越洛珠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當年沈皇后去世之后,因為她的關系,先皇對敏貴妃還算好,也只有她,能稍微對抗一下當年的姜氏。也正是因為如此,姜氏才對她恨之入骨。只是你母妃一向機敏,讓她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恰好……”說到這里,她突然住了口,因為她發現,這樣說其實就是在說是遲遲的到來,才給了姜翠微下殺手的機會。她頓了頓,又轉了話題安慰遲遲,“你不要太傷心……”說了一半才發現,她現在說什么都是錯的,于是想了想,干脆住了口。 遲遲緩緩地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就要朝外面走去,越洛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問道,“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