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那個少年聽到遲遲問他,臉上的紅暈又加深了一層,訥訥說道,“我見這其中有幾種菊花甚是少見,所以想把它們畫下來?!?/br> 怪不得他手上拿著紙筆呢。人人都是奔著她來的,沒想到這里還有一個癡人覺得菊花比她的吸引力更大,遲遲來了興趣,對他笑道,“畫好了嗎?拿給我看看行不行?” 聽見她笑,那少年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僵直著身子走上前來,將冊子遞給遲遲。遲遲打開一看,上面的菊花惟妙惟肖,哪怕是上面一個小小的紋路都被他畫得清清楚楚,雖然看不出畫工,但也足見其中的細心和耐性。 她翻過來看了一眼冊子的封面,上面寫著“草本集”三個濃墨小字,最下面是一個小小的“三”,看樣子這已經不是第一本了。字體俊朗峭拔中帶著一絲敦厚,雖然沒有李湛的清俊飄逸,但也足見功底。遲遲見了那字,便忍不住贊嘆了一聲,“好字?!彼芾钫坑绊?,對字畫的欣賞已遠超一般閨閣女子。那少年聽了她的贊賞,臉上更紅,頭低得更厲害了。 遲遲卻注意不到這些,將那本冊子隨手翻了翻,前面果然是一些少見的草木圖樣,上面還用紅筆做了詳細的朱批,將草木性情、產地寫得分外清楚。后面的幾頁上面卻只有圖樣沒有批注,想來是因為才剛剛畫好,還來不及寫上去。 在這些圖樣的下方,有的時候是左邊有時候是右邊,都有一方小小的紅色印鑒,上面篆體的陰文,印著一個“濯”字,遲遲看向他,“你叫‘濯’?” 那少年大概是紅臉紅慣了,這下反而不紅臉了,但依然不敢看遲遲,朝她行了一個禮,說道,“是我的字?!眳s絲毫沒有要告訴遲遲自己名字的意思。 這樣坦蕩或者說是不通事物的人也是少見,遲遲失笑,問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老老實實答道,“我叫沈清揚,字濯?!边t遲聽了,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又看了看手上的冊子,一直沒有說話,旁邊的蕭夔光大概是見不得有人能比他還得臉,在遲遲面前賠笑道,“殿下可是覺得他沖撞了您?”不等遲遲說話,他就揚聲高喊道,“大膽狂徒——” “沈慎是你什么人?”蕭夔光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完,遲遲就已經截了口。沈清揚抬頭,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正是家父?!?/br> “原來是沈大手的公子?!边t遲轉頭看了一眼蕭夔光,眼中帶著分明的鄙夷,“蕭公子可知道沈慎是誰?” 沈慎,他當然知道。出身當朝世家沈氏,先帝一朝有名的詩人和書法家,曾僅憑一手好字寫進了人人擠破頭的翰林院,又憑一手好詩名震天下,士子們無不以得到他的品評為榮。然而這樣的一個人,卻在進翰林院后不久,自請辭官,從此之后云游天下,尋常人再難覓得他的行蹤。 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沈慎的兒子嗎?怎么從未聽人提起過呢?但蕭夔光也知道,假冒的事情不是誰都敢做的,尤其是這樣一點就穿的。他看了一眼遲遲,笑道,“竟然是大手沈先生的愛子,蕭某真是失禮。只是......”他將沈清揚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眼中是掩不去的鄙夷,“兄臺這副模樣,還真是讓人看不出來您是沈大手的兒子呢?!?/br> 沈清揚尚未說話,遲遲就已經不冷不淡地開口道,“沒想到蕭公子居然還喜歡以貌取人?!币痪湓?,硬是讓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遲遲再也不看他,徑自走到沈清揚面前,將那本冊子遞給他,“沈公子,本宮正好有些沈大手的事情想請教你,不知可否陪本宮走走?”公主相邀,誰敢不答應?沈清揚點了點頭,后面的蕭夔光也腳下微動,正想厚著臉皮跟上來,遲遲卻像是背后長眼一眼,頭也不回地對他說道,“蕭公子就不用跟過來了,免得等下你兄長不好找人?!闭f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同沈清揚并肩而去,留下蕭夔光一人,銀牙咬碎卻也無可奈何。 遲遲也沒有走太遠,他們就在清涼池附近。沈慎是李湛相當推崇的書法大手,受他影響,遲遲也對他頗為好奇,“你進了宮里,可是你父親已經回京了?” 沈清揚沉默半晌,方才說道,“家父已經去世,京城......是回不來了?!?/br> “去世?”遲遲驚訝地轉身,“什么時候的事情?怎么京中并未聽見任何消息?他總歸是一代文豪,生前便廣有才名,怎么會死的時候悄無聲息?” “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正游歷到了天目山,誰知一場風寒下來,便沉湎病榻,從此不起,連回京修養的時間都沒有?!鄙蚯鍝P抿了抿唇,說道,“其實家父生前迷戀山水,讓他就此在青山白云間離開,也未必有什么不好。況且……”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遲遲,續道,“人生便是如此,任你生前如何顯赫,死后終歸不過一抔黃土,反正都是死,死得悄無聲息和死得萬人皆知,并沒有什么不同?!?/br> 遲遲沒有想到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之間也有些默然?!氨緦m不是別的意思,只是沈先生到底是國之大手,就這樣離開,難免讓人覺得惋惜?!?/br> 沈清揚卻笑了笑,他抬起臉來,遲遲這才注意到他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在燈光下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芒,讓其他人的心情也跟著他一起愉悅起來,“他自己不覺得惋惜就好?!?/br> 也是,旁人怎么看終歸是旁人的眼光,沈慎當年能夠從翰林院離開,就說明他并不是一個循規蹈矩、在意人家眼光的人,往深里說了,還有些放浪形骸。沈慎她沒有見過,京中世家子弟能夠出瀟灑疏朗的人物,也是百年難得一見了?!暗故潜緦m不能免俗了?!边t遲這才發現,沈清揚一直站在離她兩步遠的距離之外。遲遲皺了皺眉,小脾氣又上來了,“你站那么遠干什么?本宮跟你說話太費力了?!?/br> 沈清揚愣了愣,有些沒反應過來,怎么剛剛還溫柔端莊的長公主殿下這轉眼就使上了小性子,遲遲這么一急,他馬上就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清楚起來,“我我我……男男男……男女有別,我也是怕有損公主的清譽?!?/br> “損什么損?你我青天白日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損的?”遲遲瞥了他一眼,“清譽真要那么好損,那就不叫清譽了?!彼蚯鍝P招了招手,“本宮倒還忘了問你,今天晚上你進宮來,怎么好端端地進了花叢里?” 今天晚上來干什么,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清楚,沈清揚明知道他是要站上去給遲遲相看的,但卻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了,這不是擺明了嫌棄她嗎?遲遲性子雖然在公主當中還算好的,但到底是天之驕女,向來只有她嫌棄別人,別人怎么敢嫌棄她?一想到這個,她心里就更不痛快了,干脆站到沈清揚面前,問道,“究竟為什么到了花叢里?” 沈清揚原本已經褪色的臉這下又紅了起來,甚至比之前還要紅上幾分,他避開遲遲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說道,“我我……我父親在朝中并無官職,這次過來……也是主要是為了陪伴家中堂兄……順便……順便看看有沒有有緣人,把我的終身大事給定了……只是……只是……只是我……” “只是你并不想成親,所以干脆連本宮都沒有來拜見,就直接趁著人多溜走了對不對?”遲遲截口道。 沈清揚聽她說完,連忙點頭如搗蒜。遲遲看著他,又想起自己,驀地生出一種自憐自嘆的情緒來,轉過臉小聲地說了一句,“我也不想成親的?!甭曇艉苄?,沈清揚一時沒有聽清楚,下意識地問道,“什么?” 遲遲被他這一問打斷了思緒,恍若夢醒,“沒什么?!彼蚯鍝P擺了擺手,示意他下去??删驮谒吡藘刹铰分?,又突然叫住他,“你不想成親,是因為你心中已經有了心上人嗎?” 沈清揚驀地停住腳步,今天晚上第一次,目光對上遲遲的眼睛,她就看見那雙大眼里漸漸閃起越來越多的星星,“嗯?!甭曇綦m輕,卻分外篤定。許是被他的單純感染,遲遲也忍不住笑了笑,“那就,祝你有情人終成眷屬吧?!?/br> 沈清揚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緩緩笑了起來,“比起我跟她終成眷屬,我倒希望,她能跟她喜歡的人長長久久呢?!?/br>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遲遲在清涼池外面站了一會兒,晚上風大,她出來得急,只是站了那么一小會兒之后便有些冷,如今身邊沒有了可以說話的人,她想了下,干脆轉身回了自己的甘露殿。 琉璃早就回來甘露殿了,因為遲遲之前放話說不讓她跟著,她也沒敢跟上去,那里人多嘴雜,她一個宮女,主子都不在,也沒有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姜素素這樣的舉動,無疑大大地激怒了遲遲,連帶著琉璃也沒有好臉色。雖然平常琉璃是在管她,但遲遲到底是公主,真要生起氣來,遲遲也無可奈何。 見遲遲抱著手臂進來的,琉璃立刻明白了過來,對身后站著服侍的宮女說道,“去給殿下熬一碗姜糖水來?!边t遲也不理她,徑自走回內殿里坐下。琉璃見她性質不高的樣子,就知道她對今天晚上的事情還沒有緩過來,也不敢招惹她,拿了繡棚邊在一旁繡花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 不多時,小宮女把熬好的姜湯端了上來,琉璃遞到遲遲面前,這次她到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哭著鬧著不肯喝,反而安安靜靜地端起來,小口小口地啜著。姜湯里面放了紅糖,除了有些辣之外并不難喝,若是普通藥,恐怕這個時候的遲遲早就鬧起來了。 正在喝藥間,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琉璃放下繡棚站起身來正要出去看看,就聽見甘露殿外面太監的聲音,“陛下來了?奴才這就傳花進去——”話音未落,就看見李湛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琉璃知道他是因為今天晚上的事情過來問罪了,臉上揚起一抹尷尬的微笑,根本顧不上跟李湛行禮,連忙問道,“陛下,奴婢去給您泡茶——” “不用了?!崩钫坷淅涞刈缴鲜椎奈恢蒙?,“你們殿下呢?”他一向溫和,這樣疾言厲色琉璃還從未見過,她正要答話,遲遲卻已經放下碗走了出去,“我在這里?!?/br> 她倚在內殿通往正殿的門口處,目光澄凈,再也看不到往日的雀躍與歡欣。李湛看著她那副樣子,心里一軟,可又想起她喜歡的人,那一軟又立刻硬了起來。 遲遲走上前來,給李湛行了一個禮就要站起來,李湛卻對她喝道,“給朕跪下?!甭曇艉?,硬是讓大家都嚇了一跳。遲遲身形一滯,終于還是跪了下來。琉璃微愣,隨即笑道,“不知道殿下是做了什么惹陛下不高興的事情,殿下現在正病著,還請陛下消消氣,不要對她太嚴厲?!?/br> 李湛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而是轉頭過來看向琉璃,“你們都下去?!绷鹆Э戳艘谎圻t遲,她正低著頭看著眼前的青金石地板,沒有任何反應,又看李湛臉上的不虞更加明顯,連忙行了個禮,帶著一眾宮女太監退了出去。 直到殿中除了他們兄妹二人之外便再無一人,連大門都被琉璃關上了,李湛才低頭看向遲遲,問道,“你知道為什么今晚上要讓你跪嗎?” “是臣妹不聽皇兄教誨,辜負了皇兄一片苦心?!彼卮鸬美涓纱?,硬是讓李湛一肚子的話憋在里面發作不出來,“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遲遲在地上深深一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臣妹心中早有他人,皇兄并非不知情,為何皇兄還硬是要讓臣妹嫁給自己并不喜歡的人?” “胡鬧!”李湛拂袖,“你可知道你喜歡的那個人根本就不能稱為男人?你與他在一起,將來連孩子都不會有,你叫我如何肯放心將你交給他?你們在一起根本就不合適,你跟他永遠不會有結果,趁著如今你陷得還不深,朕才讓素素給你辦了宴會,幫你相看各家公子,卻沒想到,卻沒想到你非但不領情不說,還硬是要一條道走到黑。你說說,你這個樣子,若是被你生母看到,她該如何傷心痛苦?” “皇兄說的臣妹何嘗不懂?然而當初皇兄與婕妤嫂嫂在一起,又何嘗不是有違皇室禮法?臣妹可曾說過些什么?非但沒有,反而幫著皇兄。為什么如今情況翻轉,到了臣妹身上,皇兄就不明白了呢?還是說,皇兄自己得償所愿,能與婕妤嫂嫂共結連理之后,就要來阻撓別人了嗎?” “亂說!朕與素素是什么情況,你又是什么情況?素素雖然嫁過人,但好歹還是女子,皇帝娶一個嫁過人的女人,歷朝歷代也不是沒有先例。你再看看你,喜歡的人連男人都算不上不說,歷朝歷代,又有哪個公主嫁給一個太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