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羅絲!” 卡爾朝著羅絲背影喊了一聲,抬腳往外去,走了幾步,忽然卻又停了下來,在原地佇立片刻后,轉身折了回來,最后坐到羅絲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從西裝內兜里摸出一個煙盒,取了一支煙,點著后,深深吸了一口,最后靠在椅背上。 瑪格麗特明明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了,胸中一口氣剛剛吐出來,沒想到他竟然又折了回來,而且還坐在那張椅子上,看樣子一時半會還不打算走的樣子,心里不禁再次暗暗叫苦。 畫框后的空間非常小,她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地已經蹲了有段時間了,加上精神一直高度緊張,這種滋味實在難以形容。但她只能堅持下去。頂到卡爾離開為之。 時間就在裊裊升起又漸漸化散在空氣里的青色煙霧中一分一秒地過去。 卡爾仿佛陷入了沉思,除了偶爾抬手吸一口煙外,背影一動不動。在他手指間夾著的那支香煙終于燃得只剩半根的時候,瑪格麗特看到他的身體動了一下,仿佛要起身了。但是就在這時候,一個四方扁盒隨了他起立的動作跌落到地毯上,盒蓋被跌開,香煙滾了幾支出來。 他低聲詛咒了一句,彎腰去撿煙盒。 瑪格麗特已經可以看到他俯下來的半張側臉了,心臟一陣狂跳,急忙用力再往里縮了縮身體,企盼他千萬不要看向自己的這個方向。 他的手指在碰到煙盒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一陣就要倒大霉的不祥之兆朝著瑪格麗特襲了過來。她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還是這完全只是一個下意識動作??傊?,毫無預警地,他突然就抬起了眼睛,視線投向了畫的方向。 四目相對。 時間在這一瞬仿佛凝固了下來。 “完了?!?/br> 這個時候,瑪格麗特腦子里只有這么一個想法。 卡爾的眼睛猛地瞪圓,臉上露出極度驚詫的表情。幾秒過后,他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個箭步來到瑪格麗特藏身的那幅畫邊,一腳踢開了那幅畫,畫框立刻四分五裂地散在了地上。 “是你!你他媽的怎么會在這里!” 他立刻就認出了瑪格麗特,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這句話。語調里的那種驚詫和憤怒簡直難以用言辭去形容。 在他這種居高臨下的盛怒壓迫之下,瑪格麗特突然感到了一絲膽怯。 他發怒的樣子,實在是嚇人。這和昨天她面對布萊克時的情景完全不同。布萊克狂怒之下對她施以暴力的時候,她絲毫沒感到恐懼。但現在,或許是自己理虧在先的緣故,她真的感到有點怕。 她用手撐著墻壁,慢慢地從地上直起幾乎已經僵硬的身體,仰望著對面這個表情兇惡得仿佛隨時就要伸手把自己一掌拍成rou醬的家伙,臉上堆出她能做出的最真摯、最坦誠的討好笑容,急急忙忙地道起了歉。 “霍克利先生,很抱歉我會在這里。這實在是太巧合了,我也不想這樣的,非常非常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發誓,我什么都沒聽到,只要你能讓我走,出了這個門,我就什么都不記得,我保證我會忘得干干凈凈,我發誓……” “你給我住口!” 他猛地咆哮了起來,額頭爆凸的青筋顯示了他此刻的憤怒程度,手抬了起來,朝她伸過來。 “救命!” 瑪格麗特以為盛怒之下的他要揍自己,也顧不得道歉了,保命要緊,立刻扭頭往外狂奔,沒想到剛跑出去一步,頭皮感到一陣劇痛,他竟然一把扯住了她的頭發,將她整個人扭著拖了回來。 她原本束起來的長發立刻披散了下來,狀如女鬼。 瑪格麗特發出一聲痛叫,眼睛里甚至被這種就要扯掉頭皮般的痛楚給逼出一層淚花。為了減緩痛苦,她不得不順著他的力道折了回來,扭曲著脖頸,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 “混蛋——快松開我的頭發——上帝啊——求求你了——松開手——” 在他持續的毫不手軟的拽拖中,瑪格麗特終于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疼痛的眼淚,聲音也從一開始的詛咒尖叫變成了哽咽和哀求。 他似乎沒料到她就這么哭了出來,一愣,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已經淚盈于睫,終于松開了她的長發,跟著,厭惡般地將她一把推開,瑪格麗特猶如一只玩偶般地被他甩到了墻角。 來自頭皮的那種針扎般的疼痛終于緩解了些,瑪格麗特靠在墻邊,依舊一臉痛楚之色地抬手揉著頭皮。 他盯著她看,沉默了片刻后,剛才臉上的那種暴怒表情漸漸消失了,但眉頭還是緊緊皺著,冷冰冰地說道:“別以為你掉幾顆眼淚我就會放過你。我最討厭女人在我面前哭?!?/br> 瑪格麗特一驚,顧不得頭皮痛了,急忙擦去還沾在自己面頰上的淚痕。 她沒法指責他剛才下手之狠,完全就是要扯掉她頭皮的架勢。她也沒空關心自己的頭發在他的暴力之下到底已經被扯下來了多少根。 她敏感地感覺到了他剛才說那句話時的微妙的情緒變化。 似乎,因為自己的意外掉淚,他已經從一開始的暴怒情緒里漸漸冷靜了下來。這應該是個好兆頭。 “費斯小姐,關于你藏在這里的舉動,你是不是要給我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硬邦邦的。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現在我無論說什么,都很難去解釋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但是正如我一開始向您道歉時說的那樣,我并非是故意的……“ 瑪格麗特背靠著墻,微微仰頭看著他再次解釋自己是無心之過的時候,見他眉頭一擰,又露出她已經漸漸開始熟悉的那種厭惡里帶了點不耐煩的表情,果斷地停止洗白自己,選擇把剛才誤入這間艙房的經過簡單講述了一遍。 “……就是這樣,我原本只是想暫時躲避一下,等布克特太太和小姐離開后立刻就走。但是沒想到您接著又來了。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我也沒法突然從畫框后冒出來,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當了一個可恥的偷聽者?”卡爾臉色漸漸再次變得難看,突然咆哮著打斷她,“如果不是恰好被我發現了,費斯小姐,你就打算揣著你那見鬼的僥幸的得意的心思離開這里,然后把我、以及這間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當成可以任你嘲笑的傻瓜?” “不不,霍克利先生,我絕沒有這樣的想法,”瑪格麗特小聲辯解,“我也是沒辦法。如果我突然出現在你們面前,我想我也很難能給出一個能讓你們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的理由……” “住嘴!你原本就該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站出來承認你的錯誤的。費斯小姐,你的舉動再一次證明了你的毫無教養和低劣品格!” “是,是,您說的是,”瑪格麗特低著頭,不敢反駁半句,“我承認一切都是我的錯。只懇求你能原諒。我發誓我絕對不會透漏出去半句關于剛才發生的事,我發誓,求求您了,原諒我吧,霍克利先生……” 房間里再次陷入了靜默。 瑪格麗特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見他一直沒出聲,壯著膽稍稍抬起點眼皮,正好撞上了他盯著自己的目光,他的目光陰沉依舊,急忙又低下頭。 “請求您的原諒,霍克利先生,我保證我剛才的話都是真的……” 她囁嚅著,再次重復了一遍 “你為什么非要逃跑?” 他忽然問了一句。 瑪格麗特沒立刻回答,腦子里飛快地思索著答案。 自然不能跟他說什么沉船之類的話,他會更加認定自己是個瘋子。 “看著我,回答我!” 他突然喝了一聲。 瑪格麗特抖了一下,急忙抬起眼睛看著他。 “我……”她吞了口唾沫,緩解自己已經變得干燥無比的喉嚨,小聲道:“你說要讓我坐牢,我很害怕……” 卡爾瞥了眼她嘴角一處還沒愈合的淡淡傷痕,忽然聯想到昨天羅伯特臉上和手腕上的傷,頓了一下。 “你和羅伯特到底是什么關系?他原本不是替你攬了下來嗎,但你拒絕了他?”他哼了聲,“既然拒絕了,現在何必又逃跑?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的舉動理解為女人一貫擅長的裝模作樣?” 瑪格麗特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您和他是朋友,在這樣的前提下,我不想在您面前表達任何我對他有關品行的看法。我只是他兒子謝利的鋼琴教師,此外我和他沒有半點關系。這是我唯一能給您的答復?!?/br> “你的意思是說,你一邊出手傷人,一邊卻又有足夠教養,不在背后非議別人?” “我看不出來在您面前評論他能對我現在的糟糕處境帶來任何的幫助?!?/br> “那么你是彈鋼琴的,費斯小姐?”他聳了聳肩,忽然轉了話題,口氣顯得很隨意。 “準確地說,我學習的是作曲。鋼琴只是必要的一種技能?!爆敻覃愄匾汇?,但還是認真地回答他。 “作曲?”他譏嘲地扯了扯嘴角,“成為偉大的當代女貝多芬是你的夢想?” 瑪格麗特忍住,當自己沒聽到,沒有吭聲。 見她沒任何反應,只是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臉柔順的樣子,卡爾忽然覺得有點不習慣,并且開始后悔自己剛才那種似乎跟她完全跑偏了題的對話。他的臉色于是再次凝重起來,冷冰冰地道:“費斯小姐,你真的害怕我會把你送進監獄?” 瑪格麗特急忙點頭。想起他似乎不喜歡自己低頭躲避他目光,又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視線,“是的,如果您肯放過我,我將十分感激。我保證我會賠償您所有錢財上的損失。下半年我將去紐約工作,在一家藝術學院執教。我可以分期賠償?!?/br> 卡爾半透明似的墨綠色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和他這樣近距離地對視,對于心理上確實是一種巨大的考驗?,敻覃愄貥O力忍著躲開他視線的欲望,盡量用坦誠而懇求的目光看著他。 “請您行行好,我知道您是好人?!彼p聲說道。 卡爾的眼皮子跳了跳,挪開了視線。 “你錯了,費斯小姐,我從來不會濫做好人,”他面無表情地道,“你剛才的行為比撞壞我的汽車還要惡劣一百倍。鑒于你已經聽到的一些事情,我不能放你隨意在船上行動。到紐約還有幾天的時間,我可以不把你交給貝爾隊長,但我要保證你能讓我感到放心?!?/br> “您什么意思?” “我會把你交給我的仆人看管,等到了紐約后,我再決定怎么處置你?,F在你跟我走?!?/br> 他說完,抬腳要往外去。 瑪格麗特盯著他,“你不能這樣對我!” “否則呢?”他又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語調更是冰冷無情“或者,你更希望我把你丟進大西洋里?我警告你費斯小姐,我對你已經夠容忍了?!?/br> 瑪格麗特又驚又怒,一股無名之火噌地從她心里躥了出來。 剛才自己低三下四在他面前說盡了好話,就差跪下來痛哭流涕求他了,沒想到最后還是這種結果。 被他的人看管起來,和送回到原來的禁閉室有什么區別? ☆、chapter 14 瑪格麗特慢慢地后退,朝著靠墻的一張梳妝臺方向退去。 “你還不想走?” 卡爾注意到了她的舉動,微微挑了挑眉,言下的傲慢與譏嘲更加明顯,“難道你想一直留在這里?費斯小姐,我提醒你,你腳下踩著的這塊鞋底大小的地板,每晚相當于收費40美元。三等艙更適合你?!?/br> 他說完這句話,瑪格麗特也終于退到了梳妝臺邊。 這自然是羅絲的梳妝臺。邊角雕刻著英格蘭玫瑰和卷藤圖案的梳妝臺上有個插著白色百合的花瓶,花瓶邊上依次擺著雅得利面霜、櫻夫人牌手霜、潘海利根香皂、玳瑁殼梳子、裝飾著西班牙蕾絲的扇子,還有一瓶用了一半的嬌蘭香水。所有的一切無不精致美麗,與這個價格不菲的房間融為一體。 “我去你媽的!”瑪格麗特回了一句。 “你說什么?” 卡爾腳步一頓,臉上再次浮現出驚詫惱怒之色。 “我說,我去你的媽的,卡爾·霍克利!” 瑪格麗特盯著他,一改先前低三下四的態度,一字一字地說道。 他的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快步朝她走了過來,在他快到她面前作勢要抓她的前一刻,瑪格麗特迅速抓過桌上那瓶香水對準他的臉按下噴頭。伴隨著“嗤”的輕微一下,他大叫一聲,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眼睛,“媽的!你在干什么!我的眼睛——” “記住我這個沒有教養、品格低劣、只配待在三等艙的人送給你的教訓,高貴的霍克利先生!” “見鬼,你這個該死的女人——” 卡爾的神色顯得憤怒而痛苦。他看起來似乎極力想睜開眼睛,但在毫無防備下被香水噴中的雙眼想必現在又辣又痛,根本就沒法正常睜開。 瑪格麗特迅速放下香水,輕而易舉地躲開他憑著感覺揮來想抓住自己的手臂,繼而繞過了他。 在身后傳來的撞翻桌椅的嘩啦巨響和他不斷的詛咒怒罵聲中,瑪格麗特逃出了這個套房,朝著走廊盡頭的樓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