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陳濯的驚詫自不必說,但他之前所體現出來的警覺與專業卻沒有讓如姒失望。 幾乎是在一瞬之后,陳濯立刻將自己身上的寬大披風脫下來罩在如姒身上,同時低聲吩咐手下四圍巡視,查看有沒有人追趕或跟蹤,亦留神都有什么人見到了這樣狼狽的如姒。 如姒全身發抖,對陳濯發出的那些剪短干練的口令只能聽清個大概,隨后便覺身前人影接近,陳濯低聲道了一句:“得罪了?!北銥槿珂狭硕得睋踝☆^臉,直接將她打橫抱起,帶進衛所茶房。 如姒并不是真的古代女子,本能是想不到什么男女授受不親的。更何況陳濯身為捕頭,更是公務救援人士。她這一瞬間只覺得自己或許是得救了,陣陣眩暈襲來,簡直恨不得依在那個堅強穩定的懷里先睡上一會兒。 但——不行!采菀! 如姒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角,瞬間口中便有了咸腥味,細微的傷口與那不曾化盡的鹽粉辣椒粉一觸,瞬間痛的眼淚便涌了出來。 這片刻之間,陳濯已經將茶房里的捕快雜役支使了出去看門,才將如姒放下,自己又連退了三步,拱手道:“濮小姐恕罪,剛才事急從權……” “噗通!”陳濯的話還沒說完,如姒已掀起兜帽,雙膝跪地:“陳捕頭,我求你救救采菀!” 陳濯又是大驚:“濮……濮小姐你起來說,采菀是你的婢女?她落入了賊人手中?” 如姒其實全身發軟到幾乎站不起來,她的催吐太晚了,早先的奔逃加快了血液循環,雖然靠著腎上腺素和拼死的勇氣能夠逃到衛所,但不知道被加在何處的迷藥還是讓她全身越發無力。 如姒死命攥著自己的手心保持意識,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無力與恐懼,不是自身的死活,而是采菀的安危。眼淚不由奔涌而出:“不是,是我繼母想叫她侄子侵犯我,是采菀拼了命才能幫我逃出來。 可是采菀叫她們抓住了,陳捕頭,我求求你,救救采菀,她只是個小姑娘。她叫那群畜生抓住,若是一時三刻叫人打了殺了怎么辦,若是叫人污辱了怎么辦?他們不是人……” 陳濯隨后說的什么話,如姒便越發聽不清楚了,她還能記得的,便是自己全身越來越沒有力量,連唇角和手心的疼痛也漸漸麻木了起來,終于眼前昏花一片,人事不知。 ☆、第22章 越想越不對 天敬四年的八月二十五,大約也成為了濮家眾人記憶里一個鮮明的日子。 又或者,在事情發生的當時,池氏覺得眼前所見簡直是匪夷所思、奇恥大辱,生平所知的形容詞都無法形容滿心的驚詫、急惶與憤怒。 當然,這里頭也有她自己文化程度平平,詞匯量不足的緣故。 但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時候她還并沒有意識到,一場曠日持久的大型花樣打臉虐渣真人秀,即將圍繞著她曾經引以為傲的自信人生步步展開。 當一群精干彪悍的京兆衙門捕快連聲叩開大門時,濮家內宅正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時候。 當家主母池氏對原配嫡女這點很不入流的“生米熟飯”心思,雖然知道的人并不算太少,但也沒有敲鑼打鼓地通告闔府上下。故而當大姑娘濮如姒揚出漫天辣椒粉奪門而逃的時候,丫鬟婆子們幾乎都沒能太反應過來。 但是,月露居里池朱圭的震天哭嚎與遍地鮮血,可是實打實地嚇軟了所有人的腿。 太太池氏沒有親兒子,對這個已經中了秀才的侄子疼愛倚重,人人都看的出來。至于為什么池朱圭是在大姑娘房里出事先不說,那大片大片殷紅血跡的位置可是叫人觸目驚心。 聽說池朱圭也是舅老爺家的獨苗,難不成這就…… 太太陪房邱mama趕來的時候也是三魂失了大半,七魄嚇得全散,趕忙忙叫人請郎中,又急急叫人去請太太回來做主。 然而要死不死的,池氏聽信的時候還故意拖了拖才回府。無他,乍一見濮家人一臉驚慌來報信的時候,池氏還以為是自己的機謀已售,來人要說大姑娘和表少爺出了什么事情。 然而待得她在回府的馬車上聽清楚是大姑娘跑了,表少爺血流不止,哭嚎震天的時候,池氏差點一頭磕在馬車的門框上:“再說一次?大姑娘人呢?” 不管池氏心里是想把如姒扒皮抽筋,還是煎炒烹炸,濮家大亂之中只扣住了采菀,如姒卻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池氏到家之后一面切切問著郎中有關池朱圭的傷勢,再一面拷問采菀。 只是一頓藤條打下去,邱mama與雙蟬等人也是面面相覷,大姑娘平素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樣事發突然倉皇逃走,能去哪里根本就沒人知道。 但若說燕苧的婆家禮國公府或者桓寧伯府燕家這兩處,邱mama已經在池氏到家之前就趕緊打發人去打聽了,卻似乎并沒有什么動靜。 那么大姑娘到底哪里去了? 池氏面上怒沖沖惡狠狠地瞪著采菀又打又罵的泄憤,心里卻也急的發昏。如姒若是叫池朱圭得了手,便是將來燕家怎么過問,也只能是蓋頭一捂,花轎遮羞。 但現在呢?自己侄子萬幸沒傷了要緊的命根子,但濮如姒下落不明也不是鬧著玩的! 這小賤人要是就此流落、蹤影全無也就罷了,隨便扣一個私奔的名頭辦個喪事就完了,倒是徹底干凈。但萬一萬一要是在外頭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回頭再叫燕家給找回來…… 池氏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群如狼似虎的捕快公差卻上了門。 家人哪敢攔著,池氏又驚又跳迎出去,驚疑不定之間只恨不得人家是來報信說如姒死在外頭才好。 誰知為首那個高大英俊的年輕捕頭冷著臉一開口,池氏并身邊的邱mama等人都目瞪口呆,半晌反應不得:“采菀?” 陳濯肅容咳嗽了一聲,語氣越發不客氣,又重復一次:“對,采菀?;笇幉狱c名說了貴府的婢女采菀,偷盜了伯爵府上的珠寶一盒。因著兩家有親,才叫我等趁著天黑過來帶那婢女回去審問,暫時不走府衙公文。若是濮太太不交人,回頭珠寶搜不出來,咱們當差的沒法子,只能報一個疑似主家指使。那時只怕您也得衙門里走一趟?!?/br> 池氏自打出生落地,其實總共也沒有幾次跟外男面對面說話的機會。最多就是跟管家或者鋪子里的掌柜管事打交道,那也是作為女主人的身份。 此刻眼前的陳濯身長八尺,雖然劍眉星目,卻面若寒霜,鋒銳隱隱。一身藏青色沉沉的捕快公服與腰間佩刀,都流露著精干與威壓。仿佛再幾言不合,對方隨時都可以拔刀出鞘,抄家抓人。 池氏平素掌管后宅,親戚往來間雖然自詡為翰林才子夫人,然而天子腳下官爵滿地,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家老爺的千年從五品是個多冷多沒用的官兒。 別說對方是拿著桓寧伯府二公子燕蕭的名頭說事兒,只要是京兆衙門過來拿人,濮雒自己都未必覺得有面子能不出銀子就疏通。 “那丫頭原本就是個手腳不干凈的,”邱mama見池氏驚疑不定,忙墊上一句,“只是如今——” 陳濯冷哼了一聲,直接打斷:“京兆衙門留意貴府也不是一兩日了,若是如今府上說著丫頭逃了跑了,咱們今兒晚上是不能抄查,只能將您這頭的說辭原封回報燕二公子?;仡^若是能從貴府再找到這丫頭,不論是見了窩藏的活人,還是滅了口的死尸,那燕家所丟的四千兩銀子的珠寶就只能貴府負責到底了?!?/br> “四千兩?!”池氏雖然心里隱約約覺得這事情有點不對,卻萬沒想到這后頭有這么大一筆金額,一時間更是心亂如麻,尋思著難道真的是前次去往桓寧伯府的時候采菀做下了這么個事情? 這個數字更是嚇呆了邱mama,連忙扯了池氏兩下:“太太,太太!” 池氏忙點頭,連聲吩咐:“快將那賤蹄子綁來與公爺帶走!” 陳濯依舊面如玄鐵,只一點頭:“多謝貴府配合?!?/br> 時近半夜,池朱圭終于服藥睡下,醉酒的濮雒也被池氏隨便糊弄過去,推到晁姨娘房里胡天胡地。獨自在正房高床錦被之中的池氏越想越不對,采菀被綁出來交給公差們帶走時的神色似乎有點奇怪,難道——他們是認識的?! ☆、第23章 形勢比人強 正當后知后覺的真相帝池氏七竅生煙,輾轉反側之時,距離濮家不過三里有余的一座寒素小院之中,經過了兩三個時辰淺眠的如姒終于因著噩夢乍然驚醒。 當她乍然坐起,第一個映入眼簾的,赫然便是采菀。雖然臉上指印紅腫猶在,手腕小臂青紫斑斑,卻到底沒有缺胳膊少腿,如姒這才猛然松了一口大氣:“采菀,你可嚇死我了!” “姑娘,您醒了?!痹疽驯е厮罌Q心的采菀情緒早已平靜下來,見如姒醒來更是歡喜,“您可有沒有什么傷著的地方?” 如姒搖搖頭,雖然那迷藥的效果讓她有些宿醉一般的頭疼,但記憶慢慢恢復,她記得自己雖然被池朱圭撕開了領子,卻很快就摸出了剪刀反擊,并沒有吃什么大虧。 舉目四顧,周遭的陳設簡單樸素,是一間極為尋常的民房。四墻皆是簡單的灰白,房里桌椅床柜都是廉價的松木,簾幕床幃則是半舊的青色松江布。但窗邊一甕野菊,壁上兩幅行書,卻又帶了些東籬野趣。 “采菀,這里是?”如姒疑惑問了一句,不由覺得喉嚨又干又癢,便輕咳了兩聲。 隨即便聽外頭的男聲清朗沉穩:“采菀姑娘,可否需要再拿些熱水過來?” “陳捕頭?”如姒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她記得自己逃走然后到了衛所求救,然后好像就昏倒在那里。但是醒來之后并沒有如同自己以為的被送到燕家,如姒多少是有些擔心的。 不過聽見陳濯的聲音,她莫名便有些心安。 采菀先出門去回話:“多謝陳捕頭,我自去廚房取便好?!?/br> 陳濯頷首:“你先守著你家小姐罷,不妨事?!毖粤T便轉身去了。 采菀不好多說,只得一福,又回來給如姒解釋。 原來,如姒在衛所昏倒之后,陳濯立刻拿自己的大披風將如姒裹著送上了馬車,又叫了三四個口風緊、行事干練的心腹捕快一同到了濮家,借了燕蕭的名頭假說要抓采菀,快刀斬亂麻地唬住了池氏,隨后便將她主仆二人一同送到了這間小院,也就是陳濯自己的居所。 “陳捕頭的家?”饒是如姒再怎么心細膽大,不為古人禮教所限,也又是意外,又大感不妥。轉頭向窗子方向望了望,簾櫳之外只有輕輕風拂葉聲,卻無天光透入:“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采菀先拿了桌上已經微涼的茶水給如姒倒了一碗:“姑娘先潤一潤罷?,F在已經是三更了?!?/br> 三更?那就是夜里一點了? 算一算從濮家刺傷池朱圭以及逃走的時間,自己這是睡了五個小時? 池氏下的藥還真是給力! 如姒抿了一口茶水,剛要再問,便聽外頭篤篤清聲,有人叩響木門,卻是個溫和女聲:“采菀姑娘?” “陳夫人!”采菀忙起身去開門。 陳夫人? 如姒不由愕然望過去,見采菀迎進來一位手捧托盤的中年婦人。這位婦人身著清素的藍布長裳,發髻間只有一支銀釵,并兩朵極小的月白絹花??醇∧w面龐,大約年近四旬,然而黛眉鳳目,五官清秀娟麗,如姒穿越以來所見之人,竟沒一個比得上。 如姒驚艷之下便怔住了,一瞬之后忽然反應過來:“您是陳捕頭的母親?” 難怪看著眼熟,難怪陳捕頭長得這么帥! 這就是傳說中的基因優勢??! 陳夫人微微頷首,面容神情都是溫和淡然,將托盤遞給采菀:“我煮了些粥,濮姑娘先用一些?!?/br> 如姒連忙起身下床,雖然感覺膝蓋腿腳還有些疲憊酸軟,但大致上還是行動自如了。向著陳夫人深深一福:“多謝夫人,給您添麻煩了?!?/br> 陳夫人上前兩步,伸手扶了如姒坐下,目光中帶了幾分同情:“不必多禮,可還有什么不舒服么?” 如姒搖搖頭,只覺陳夫人的手指也有些微涼,不由更是抱歉:“真是叨擾夫人了,這樣晚還勞動您送粥。我沒事了?!?/br> 陳夫人目光有幾分探詢,卻也沒有多問。只點點頭,叫采菀先服侍如姒用些湯粥。 如姒這樣緩一緩,確實也覺得又渴又餓。雖然現下似乎和采菀都已脫險,但接下來無疑還有不知道多少場硬仗要打,也不虛禮客套了,再三道謝之后,便將陳夫人拿來的湯粥盡皆吃了。 陳夫人在旁邊坐了一會,待如姒吃完,又開言道:“濮姑娘,你我今日雖然是頭一次見,卻緣分匪淺。你家里生了變故,慌亂之下,便逃到了我家附近。我娘家姓素,鄰舍之中也有人叫我素三娘子,過去這些年寡居之中,也有些極微末的名聲。這番將昏倒在外的你救回家里,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一早犬子會去請你外家表姐過來接你,也不必多禮多謝?!?/br> 陳夫人的聲音音色極美,這樣平平淡淡娓娓道來,聽著便如一泓清泉一般。而這話里的意思,卻讓如姒感動的幾乎要哭。 按著陳夫人的說法,就是隱去如姒去衛所求救一節,不管將來對燕家還是對濮家,都只說被寡居多年,鄰里中有賢良清名的素三娘子所救。因著當時暈去了,便住了一晚才得知會家人。 這樣將來無論這事情如何了局,至少給如姒這段失蹤的時間找了一個清白的借口。 畢竟形勢比人強,倘若說不清楚如姒這一夜的去向,又或是實打實地說出如姒暈倒在陳濯跟前,又被他抱來抱去,燕家就算有心說一句事急從權,濮雒和池氏也能拿著所謂的名節、清白將她逼死,或者送進庵堂。 自然,倘若事情到了那一步,如姒也不會束手待斃。但是如今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陳濯母子,卻是為她打算到了周全。 穿越以來步步奮戰,如姒第一次感受到了極大的善意,再度向陳夫人致謝時,眼圈不由紅了紅。 陳夫人目光之中愈發有同情之意:“濮姑娘,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九八,但難關總能過去的?;仡^與外家的長輩好好說說便是了?!?/br> 如姒點了點頭,片刻之間下了更堅定的決心:“夫人,我可否現在見一下陳捕頭?” ☆、第24章 素氏三娘子 陳夫人微感意外,卻并沒有問原由,只是深深看了如姒一眼,便頷首起身而去。 不片刻,仍舊一身藏青捕頭公服的陳濯便叩了叩門,肅容而入,進門之后便站在門旁,拱手一力:“濮小姐,可有什么旁的吩咐?” 如姒見陳濯這樣客氣,心道這到底還是燕家的面子。但陳濯就算幫自己是為了討好燕家,那也沒有什么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