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他看著窗紙上映出的纖細人影,提了幾個月的心終于落到實處。這幾個月江湖風波煩擾,父親奔波勞累,身體一再衰弱,而他卻什么忙也幫不上,心里的焦躁無以言表。然而終于平安地到了這里,看著她有條不紊的施針開藥,仿佛清風撫平了毛糙,竟有一種仿佛歸家一般的安心。 江韶放松了緊繃的脊背,輕輕靠在墻上,抬起頭緩緩吐出一口氣,抬頭看著院墻外開著繁星一般小小白花的女貞樹,竟覺得初夏的聒噪蟬聲有幾分悠然。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蘇合施針完畢,一邊擦汗一邊走了出來。 少女挽起的衣袖尚未放下,露出纖細雪白的手腕。 江韶略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睛,耳根有些熱。醫者,本就是很容易能獲得人好感的,何況江韶正事始知慕少艾的年歲。 蘇合毫無所覺地將病例掛在了門口,跟江韶交代,“江叔叔睡著了,不用叫他,讓他睡吧。等醒了先吃飯,然后按照方子熬藥給他喝?!?/br> 幾個月不見,江韶似乎又長高了許多,再加上奔波勞累,顯得更加單薄。猶豫了一下,蘇合安慰他說:“放心,好好養幾個月,會好些的?!?/br> 這幾個月,蘇合已經發現,其實來求醫的還是慢性病居多。畢竟枯榮谷偏僻,除非離得比較近,或者有特殊辦法拖延病情,否則急病根本撐不到來這里。慢病總是要慢治,可惜很多人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得已,這樣那樣的牽掛,不等治好,只是病情稍微緩解就不得不離開。如此往復,終成絕癥。 她作為一個大夫,對于這樣的情況也毫無辦法,只能給病人多一些信心吧。 蘇合現在不比從前,有一堆的事等著她處理,于是也沒多少時間可以敘舊,簡單地跟江韶說了一下江莊主的病情以及注意事項,蘇合便匆匆告辭離開。 江韶送她到門口,蘇合笑道:“好了,江大哥別送了。別忘了枯榮谷是我家,還這么客氣做什么?!?/br> “好?!苯亓⒃谠洪T口,微微勾了勾唇。 然而當蘇合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叫住她,“蘇合?!?/br> “怎么?還有事嗎?” 江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許是這段時間真的被自家父親的病嚇怕了,以至于對靠譜的大夫有一種難言的依賴心,此時竟有些不舍。千里迢迢趕來,只治了半個時辰確實會覺得有些不甘心吧,雖然明知道自家父親的病急不得。 江韶長長的眼睫微微垂下,掩去眼底復雜難辨的情緒,“什么時候有時間,來練劍?!?/br> 真是個武癡啊,蘇合忍不住笑了笑,不在意地說:“等有時間我來找你吧?!?/br> 她隨口答應,根本沒放在心上。心里還暗暗拿江韶作為榜樣來勉勵自己,她若有江韶那樣的專心刻苦,不為雜學所擾,或許現在跟師兄師姐的差距也不會那么大。好在現在她年紀也不算大,還不算太晚,要更努力才是! 雖然蘇合下定決心發奮,然而遇到拖后腿的家伙也在所難免。 下午蘇合剛忙完,剛打算回去讀書,就碰上了杜飛白的仆從。 “蘇姑娘,我家公子有請?!鼻嘁缕蛷墓ЧЬ淳吹卣驹陔A下,估計是等了很長時間才能恰到好處地截到她。 雖然覺得杜飛白找她應該沒什么正事,但蘇合想了想,還是去了。身為杜家之主,杜飛白把所有事情撂下在這里已經住了三個月了,余毒已經清完,身體雖然沒有完全調養好,但也沒大毛病了,估計很快就得走了。 江家父子與杜飛白比鄰,蘇合去杜飛白那里時經過江家父子的房間門口,毫不意外地瞧見江韶在院子里練劍。 汗水順著少年線條漂亮的下頜骨滴落在鎖骨上,隱入衣領不見,整個薄衫的前襟后背都浸透了貼在身上,勾勒出背后肩胛骨的形狀。 蘇合覺得江韶練劍的樣子格外的引人注目,有一種旁若無人的專注與鋒利,忍不住駐足看了片刻,才過去找杜飛白。 因為建筑略有些密集,為了使空間顯得開闊些,枯榮谷的院落都是建的半開放式的,所以坐在杜飛白慣常喜歡煮茶的小亭子里,也是能瞧見江韶練劍的樣子的。 “杜大哥,有事嗎?”蘇合跨進亭子。 杜飛白桃花眼水波粼粼地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地說:“前些日子我手下的掌柜們過來送賬本的時候,我讓他們把家里收藏的一些醫書帶來了。孤本不便贈與阿合,所以我謄抄了一份送給你?!?/br> 杜飛白作為一個生意人,雖然有些附庸風雅,但幾本醫書孤本也不至于不舍得送給蘇合。特意親手謄抄一份,不過是因為清楚蘇合這樣山野長大的姑娘,并不在意孤本,在意的只是其中的內容,親手謄抄更顯心意罷了。 枯榮谷所藏醫書已經收羅萬象,不過既然是孤本的古籍,杜飛白自然還是有自信這醫書是枯榮谷所沒有的。 蘇合接過翻了翻,上面字跡筆鋒圓潤流暢,不燥不潤,跟之前瞥見的杜飛白賬本上的批注有七分相似,似乎是怕她看不清楚,特意寫的工整了許多。雖然明知杜飛白可以讓手下去抄寫,此舉完全是刻意示好,然而這樣的心意,也仍然讓人感動。 蘇合原本想道謝,翻了幾頁,就看的入了神。 這本書她的確沒在師父的藏書里見過,詞句淺顯,卻又簡單實用,在辯癥方面有格外獨到的見解。 杜飛白見蘇合看的入了神,也不打擾她,斜靠在軟枕上自己拿了賬本在旁邊看。 青衣仆從極為有顏色地在亭子四周放了夜明珠燈照明,默默地退了出去。 暮色四合,消去一天的暑氣,兩人在亭子里相對而坐,一時間只聽見偶爾翻書頁時輕微的響聲,竟有一種旁人無法打擾的安閑寧靜之感。 江韶練完了劍,一抬頭,就瞧見據說忙的一整天都抽不出一點時間的人安閑地與人一起坐在亭子里看書。 之前一有時間就跑來找他練劍,就算偶爾有事幾日不來也會跑來交代一聲,現在卻來去匆匆,跟別人一起看書。 江韶劍眉微微壓低,心中滋味難辨,第一次認識到女人的善變。 ☆、第11章 師兄離谷 蘇合晚上看書看的有點晚,天將破曉時才堪堪瞇了會兒,第二天早上自然是誤了鍛煉。蘇合強撐著起來去西院轉了一圈。因為不是診脈調方的日子,處理了幾個比較嚴重的病號之后,蘇合回到內院猶豫著要不要再睡個回籠覺。 回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師父匆匆回內院。決明看了她一眼,物盡其用地支使她,“把南星叫來?!?/br> 蘇合疲倦地打了個哈欠,跑去南院找南星,沒想到南星不在南院。找了一大圈,才在枯榮谷口找到南星,似乎有不懂規矩的病人駕馬車來堵住了谷口,南星廢了好大的口舌才讓人挪開。 跟師兄一起回內院的時候蘇合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南星看她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忍不住問:“怎么就困成這個樣子?” 蘇合抓著南星的衣袖,索性閉著眼睛走路,“金陵杜家的杜飛白最近在西院養病,送了我幾本醫書,寫的特別精妙。昨晚忍不住就多看了一會兒,今天就特別困。等我看完了,送給你跟師姐也看看,回頭你們再給我講一遍?!?/br> “好好走路!”南星教訓她,“什么醫書?值得你這么著急看?!?/br> 南星心底還是很有身為神醫弟子的驕傲的,并不認為一個商人能拿出多么了不起的醫書。何況小師妹的性子一向沉穩,并不急功近利,怎么會看醫書看通宵呢?想到這里,南星有點不淡定了。 南星微微皺了皺眉,金陵杜家的杜飛白?似乎是在谷口要建酒樓的那個吧?南星聽說過此人,卻沒留心。少不得回頭要打聽打聽這家伙的來歷,小師妹別被騙了。 “那醫書寫的很好,簡單明了,又很有趣?!碧K合又打了個哈欠。 南星側頭看了一眼師妹,雖然還帶著幾分稚氣,但已經有了少女的娉婷之姿了。南星不動聲色地問:“杜飛白是個什么樣的人?” “嗯?”蘇合偏了偏頭,懶洋洋地睜開眼看了看師兄,想了想說:“他的病不重。只是年幼的時候過于嬌寵,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好,少年時候殫精竭慮,傷了根本。前段時間又遭人暗算,中毒之后沒有及時調理,所以略有些麻煩。不過調養了這兩三個月,恢復的還不錯。只不過最好能再調養半年。他如果繼續那么cao勞下去,估計活不過四十歲?!?/br> “我不是問他的病情,是問他的為人?!蹦闲强扌Σ坏?。不過看師妹這不解風情的樣子,他倒是有幾分放心了,不像是開竅的樣子。 “為人?”蘇合很奇怪,“為人有什么好說的,人還算不錯吧,挺會做生意,……嗯,手底下能工巧匠也很多。師兄,師父突然找你,你還有心思關心別人為人?你是不是最近又犯了什么錯讓師父逮著了?我看師父好像很著急的樣子?!?/br> “犯錯?沒有啊?!蹦闲欠词×艘幌伦约?,確定自己最近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地讀醫書,給病人看病,沒有做任何壞事,于是放松地拉著小師妹去見師父。 決明看到他們兩個來,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南星,秦州一代爆發瘟疫,當地郡守與我有舊,請托我去醫治。你替為師走一趟吧?!?/br> 決明一向不善于鼓勵弟子,即使對南星最近穩重上進的表現十分滿意,并且已經打算委以重任,卻連一句鼓勵肯定的話都沒有說。 蘇合昏昏沉沉地聽師父跟南星這么說,瞌睡都嚇醒了。 師父要派南星出谷了?!居然是處理瘟疫這么大的事!師兄真是太厲害了! 曾經無數次向往外面的世界,沒想到這么快機會就落到了眼前。饒是南星平日里對自己十分自信,也忍不住驚訝又忐忑地問:“師父,我可以嗎?” 決明對男弟子總是更加嚴厲一些,他依舊沒有正面肯定南星,而是說:“為師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已經獨自游歷天下了?!?/br> 南星微微握了握拳,心里又激動又不安,“師父,我自己一個人去嗎?什么時候啟程呢?” “秦州郡守派來的人就在谷外等候,你收拾收拾行李,這就去吧?!?/br> 這么著急?早上堵住門口的馬車原來是秦州郡守派來的啊。南星忽然想起來一個問題,“師父,我走了,南院的病人怎么辦?” 決明眼底終于帶了些滿意的笑意,南星小時候皮,可是最近終于有了幾分男兒的擔當了。 “不必擔心,讓朱砂和蘇合一起照應著就是?!?/br> 蘇合被點名,看了師父一眼,點了點頭,她眼睛都因為犯困盈滿了水光。 南星吶吶地站著,有幾分不知所措,遲疑了片刻,終于說:“那……師父,我把病例交給小師妹,就走了?!?/br> 決明頷首。 南星低著頭沉默了片刻,心底莫名地又興奮又悵然若失,跪下來給決明磕了個頭,轉身回房間收拾東西去了。 一直覺得枯榮谷像是個牢籠,然而離開的時候,心里卻充滿了不舍。 蘇合腦子有點木地跟在南星身后,看著他收拾東西??茨闲堑谋砬?,她總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有點離愁別緒的,可是除了對師父這么突然的決定感到驚訝之外,她倒是沒什么感覺。 似乎潛意識一直明白師兄和師姐領先她太多,早早地就坐診開方,獨掌一院,那么年紀輕輕就出去行醫積累經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天才的道路從來跟她這種庸人不同。蘇合倒是還有點隱隱的羨慕以及為師兄感到開心,只不過有因為前一晚上沒怎么睡,懶洋洋的又沒什么精力跟師兄慶賀。 看著師兄收拾了個小包袱,蘇合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說:“師兄,那你早去早回啊。我昨晚沒睡好,就不送你了?!?/br> 南星一腔離愁,被這丫頭沒心沒肺的一句話說的瞬間煙消云散,“小師妹,師兄都要走了,你居然都沒有不舍得師兄嗎?” “所以讓你早去早回啊?!碧K合一臉無辜,認真地想了想,“聽說秦州冬日苦寒,一般瘟疫到了冬天也就自然散了,只是救人如救火,自然是越早研制出對癥的藥方越好。以師兄的能力,大約一個多月就能回來吧?” 南星呆住,似乎……確實是這樣。一個月而已,白駒過隙,實在不值當送來送去。自己真是被第一次獨自出谷外診沖昏了頭。南星忽然覺得有點尷尬。 男子漢大丈夫,剛才居然還那般婆婆mama。 撓了撓頭,南星把包袱負在背上,說:“好吧,師妹,那我走了?!慊仡^替我跟朱砂也說一聲?!?/br> “好吧,師兄一路順風?!碧K合把南星送到內院門口,就搖搖晃晃回去補眠了。 因為知道必將重聚,小小的分別也就格外的不在意。 蘇合回到房間剛睡著不久,就被朱砂搖醒,“南星呢?聽說師父派他出外診了,是不是真的?” “師姐啊,我好困?!碧K合抱著被子試圖把腦袋埋在被子里。剛才做了個美夢,她十分不想醒過來。她夢見自己也被師父派出去出外診了,出手就起死回生包治百病,大家都叫她小神醫。 “都中午啦還睡!” 蘇合捂著耳朵,“不要吵么,南星剛走,你去追他或者找師父說嘛,說不定可以一起去呢?!?/br> 朱砂見叫不起來小師妹,無奈地也踢了鞋擠到蘇合旁邊躺下,倒是沒有像從前一樣掐尖好強地找師父要求也出外診。 她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說:“也許我確實天賦不如南星,……也不夠努力?!?/br> 朱砂的語氣帶了些挫敗以及動搖。 上下求索之路,總是充滿了自我懷疑,即使是天才也不例外。 朱砂看著睡得香甜的小師妹,微微嘆了口氣,翻了個身,覺得有什么鉻得慌,摸出來一瞧,是本醫書。 看了看名字,居然是從沒見過的。 朱砂有點奇怪,翻開瞧了瞧,這一瞧,就瞧的入了神。這本醫書用詞淺現,分析病例鞭辟入里,又帶著點活潑的詼諧幽默,跟一般的古板醫書都不同。 蘇合睡到快正午才醒,一睜眼,就看見朱砂趴在她旁邊在看醫書。 蘇合伸了個懶腰,大方地說:“這本我看完了,師姐你拿去吧?!?/br> “哪兒來的?這醫書真不錯?!敝焐暗难劬Χ⒅t書,隨口問。 “西院的病人杜飛白送的。說是找孤本古籍謄抄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