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噯噯噯,”梅蕊曉得懷珠是真的生氣了,好言好語地繼續哄,“你怎么能不理我呢,你若是不理我,那我活在這世上也沒什么可戀的了,還是……” 她后句都還未說出來,懷珠便驀的抬起手來把她的嘴捂住,怒道:“我不許你亂講!”聲音里透著埋怨,“真是的,這些話怎么能亂講呢?” 懷珠總是信這些,她害怕所有的話都一語成戳,梅蕊見她不鬧別扭了,笑著湊過去抵著她的前額,低聲道:“好,我不亂講,你也別生氣了?!?/br> “我不是生氣呀,”懷珠帶著nongnong的鼻音,“我是擔心你?!?/br> 這偌大的宮城中,有人擔心她總是好的,梅蕊要說出口的話被窗口處的動靜給截住,懷珠比她的反應更快,拔高了聲問:“誰?” “是我?!备H齼旱穆曇魪拇跋堕g傳了進來,“懷珠姑娘,梅蕊姑姑不在么?” 懷珠抿了抿嘴,梅蕊頓了一會兒后答道:“我在,什么事?” 福三兒道:“姑姑,護軍說若是您還未曾睡下的話,他想見見您?!?/br> 梅蕊沉吟了片刻,福三兒似乎也不是很急的模樣,只等著她琢磨思忖,她看向懷珠,瞧見懷珠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往下壓了壓,最終沒奈何地嘆了口氣,“你去吧,蕊蕊?!?/br> 話語里有幾分忍痛割愛的意味,梅蕊笑道:“這算什么事兒?” 懷珠唉聲嘆氣,“蕊蕊大了,什么話都不同我講,我只能讓她去找那個能讓她講心里話的人了?!闭f著,又是扶額又是捂心口的,“去吧去吧,我理解?!?/br> 她能作這幅形容,瞧著倒是與平日里沒什么差別了,梅蕊放下心來,溫聲對她道:“那我去啦?!?/br> 說著出了門,福三兒正垂著袖在外候她,看她出來并沒有多意外,遵著禮節同她請了個安:“姑姑請隨奴才來?!?/br> 陸稹在蓬萊島等她,照舊是一葉扁舟,載著她隨波而去,福三兒搖著槳突然道:“去年冬日的時候,姑姑也是乘著舟往蓬萊去的呢?!?/br> 梅蕊袖著手立在床頭,神情不冷不淡地應了聲,“嗯,是啊?!?/br> 福三兒自討了個沒趣,也就不再說話了,太液池上的風很冷,從領口灌入,將后背都吹得發寒,除卻當初撞見陸稹的那片梅林,另外還有一處桂花林,三秋桂子香迢迢,梅蕊是尋著香去的,便見著了香海中束手獨立的那個人。 梅蕊頓時有些百感交集,竟不曉得她要怎么去面對他,同他開口講話。若趙太后的目的是挑撥她與陸稹,那么且算是成功了一小半,最起碼她現在有些猶豫了。 城府那樣深的一個人,懷帝既然對他藏有鬼蜮心思,若說他蒙在鼓中渾然不知,梅蕊是決計不會信的,但越往細里想便越是駭人,牙齒嵌入下唇,咬出了泛白的印子,恍然間那人已經拂袖而來,正蹙眉看著她:“想什么,想得這樣入神?!?/br> 心里頭百轉千回,出口卻還是一聲,“沒什么?!?/br> 她好奇地四下張望了下,問道:“護軍怎么在這里,大老遠地過來,也不嫌腿腳乏累?!?/br> 陸稹好笑看她一眼,“你成日里在陛下面前候著,想來也走不了太多的路,遠一些好,能練練腿腳,免得未老先衰,往后走個一兩步都喊疼,更莫說是游歷山川了?!?/br> 她登時擰起眉來,“護軍說誰未老先衰,我不過雙十呢,倒是護軍……”突然又愣住,不可思議地問,“護軍方才說什么?” 他眉眼含笑的模樣教枝頭的花都含羞,嘴角勾起,溫溫柔柔的,“嗯?” 游歷山川,他怎么會這樣講,梅蕊按捺著忐忑問出了口,陸稹道,“待天下安定,國泰民安,我便也能將肩上的擔子松一松,屆時讓陛下允我一段時日的假,我陪如故去閱盡世間風光無限,不好么?”他眼中似有期盼,“難道說,是如故不愿?” 她歡喜得很,此前的再多顧慮都煙消云散了,權這個字,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梅蕊撲進他懷中,喃喃道:“我怎么會不愿呢,護軍的這份心思我曉得了,話先放在這里,只等著來日實現便好?!?/br> 說得輕松,也不知所謂的太平盛世什么時候才能來,不過是一個期許罷了,免得教這宮中的時日太過漫長,遙遙無期。梅蕊是都懂的,也不去講破,陸稹今日許了她這個諾,倒反常得很,她捉緊了他的衣襟,開口問道:“護軍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講么?” 但愿不是他知道了她去過冷宮這樁事,陸稹躊躇了片刻后,才答道:“我或許要離開一段時日?!?/br> 她一驚,“去何處?” “西北戰事吃緊,節度使蕭敬中被俘,西北大軍以退至蔥嶺以東,若再不派兵,怕是安西都護府所轄的地域都要丟盡了,”陸稹眉頭一皺,“照朝中的風聲來看,我需要隨行去監軍?!?/br> 他一向坐鎮朝中,派兵也輪不到北衙禁軍,怎會有人替他請命,梅蕊想不通其中的關節,陸稹搖頭道:“制轄罷了,無妨,西北若平定不下來,還妄談什么太平盛世,只不過此去時日久長,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回京,我是擔心你?!?/br> “護軍不必擔心我,”她一向都很識得大體,兒女情長牽繞心扉,但終究是要為某些事情讓步的,她不愿成了牽絆,對他展露了個笑,“我在京中穩妥的很,護軍只需要保重好自己便好?!?/br> 雖曉得他不必上陣殺敵,但說到底還是怕戰事無情,教眷侶天人永隔。她眉心不由得蹙起,顰眉含愁的模樣,讓他嘆息:“如故,我是不是總令你擔憂?” 梅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幸甚能有一人,讓我如此擔憂?!?/br> 夜遲得厲害,陸稹與她同舟回了另一頭的岸上,讓福三兒將她送回去,她問他:“那護軍呢?” 陸稹溫聲道:“還有些折子沒有看過,我再看看,今日便在宮里歇下了?!?/br>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同他作別,走了二十來步后回頭去,發現他還站在原地,秋日的月明凈的很,將他的影子拉得頎長,孤伶伶地,倒教人品咂出了不舍又落寞的意味。 小皇帝倒像是真的講那件事情放下了,面上待梅蕊還是同之前那樣,只不過有意無意地開始過問政事,他做得十分恰當,在陸稹面前像個活潑機敏好奇心旺盛的孩童,絲毫不會引起旁人的警覺,梅蕊在旁邊替二人摻茶,聽著小皇帝問陸?。骸拔鞅蹦沁叺那樾螄乐孛??” 陸稹垂著眼道:“說重也不重,蕭敬中原是趙太傅的門生,在京中養尊處優這樣多年,西北之地自然是比不得長安的,一時不慎被突厥人捉了去夜情有可原,只不過突厥要以伊吾七城來換,實在是有些欺人?!?/br> “伊吾七城,很多么?”小皇帝踱著步子走到輿圖前,仰著脖子去瞧,嘖嘖兩聲,“果然是獅子大開口,區區一個蕭敬中罷了,被俘便被俘了,朕憑什么要換,若是陸稹你被俘了去,朕指不定會考慮換一換?!彼σ饕鞯貙γ啡锏?,“你說是吧,蕊蕊?” 第56章 再珍重 話里藏著鋒芒與玄機,梅蕊只當不曾悟出來,笑著答道:“陛下向來愛重護軍,若換作是奴婢,陛下也肯換么?”隨即便自己答了,“但奴婢連皇城都邁不出一步,怎會被突厥人綁了去,護軍也是極謹慎的人,又如何會落得與蕭節度使一般的境地呢?” 小皇帝捧著茶盞吃了口茶,點頭道:“蕊蕊說的是,陸稹做事情一向謹慎極了,朕放心的很?!?/br> 聽著別有深意,陸稹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起身拱手道:“承蒙陛下謬贊,臣惶恐?!?/br> 講完后便等著小皇帝后邊兒的話,果不其然,小皇帝忖度了片刻,開口道:“既然這樣,此次派兵往西北,監軍一職便由陸稹你來出任好了?!彼尺^身去,眼神在輿圖上逡巡,“父皇對朕講過,西北這一塊丟不得,蕭敬中無能,便任由突厥人將他結果了。他以為西北這樣多年沒有戰亂,軍餉卻一年比一年撥得多,就能揩到肥油,哪曉得卻平白送了性命,這是他應得的?!?/br> 梅蕊側眼去看陸稹,見他嘴角沉著,目光分毫不移地看著小皇帝,小皇帝繼續道:“突厥人向來得寸進尺,這次要是未能永絕后患,往后必定變本加厲,但聲勢這樣大,朕怕去的人不盡意,反過來有了叛念,伙同突厥人朝長安攻來,那便真的是束手無策了。所以朕要派一個朕信得過的人隨行監軍,而朕身邊信得過的,也便只有你了?!?/br> 小皇帝回身看了過來,喊出了他的名字,“陸稹?!?/br> 陸稹背著光,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抬起了手,深紫的袖袍滾落下來,連獸紋都蕩出了漣漪,他是屹立未動的,深深拜下去,手便過了頭頂,將他的神色恰到好處地擋了去,唯有他的聲音傳來,磐石般不可摧移:“臣,遵旨?!?/br> 聽到了他這一聲,小皇帝像是松了口氣,走過去將他扶了起來,心里頭的滋味有些復雜,“不必行此大禮,此去西北征途苦寒,你要保重?!?/br> 陸稹淡笑道:“謝陛下?!?/br> 小皇帝瞧著陸稹那笑,喉頭有些發干,卻也不曉得再說什么,心煩意亂之下背著手向外揮了揮,“行了,先退下吧,朕再看會兒書?!?/br> 陸稹退出去后,在外面候著的福三兒貼了上來,看陸稹神色不大好,就什么都不敢問,只一味跟在陸稹后面走著。陸稹腿長步子又邁得開,福三兒跟得有些吃力,前頭陰云密布的,突然就停住了步子,福三兒險險剎住了腳,抹一把額頭的汗湊過去問道:“護軍有什么吩咐?” 陸稹半垂著眼,“近來襄王時常入宮么?” 福三兒搖頭說不知,“自打趙娘娘被廢黜,襄王爺似是有些生無可戀,成日躲在王府里賞花逗鳥,消沉了好些時日,近來才稍微好了點?!?/br> 從未聽過哪個人消沉時候是去賞花逗鳥的,陸稹嘴角沉了沉,指派福三兒,“去查一查?!?/br> 福三兒應了聲后,思忖了會兒才敢開口,“陛下終究還是讓您去監軍了?” 秋風蕭瑟中陸稹頷首,福三兒在旁邊替他抱不平,很是忿忿,“往前從沒有過這樣的例子,監軍么,隨便差個人去就好,咱們大縉可從未有過讓內廷的人去監軍的先例,陛下這是怎么想的,您要是走了,帶兵打仗少說也得有個一年半載,往長了算三五年,案頭上那些奏章誰來瞧,朝中還不得亂翻天了?” 話音才落陸稹便喝住了他,“朝中的事情自有陛下來定奪,我不過是為人臣子,替陛下分憂解勞而已,沒了我,大縉照舊是大縉?!?/br> 福三兒這才曉得自己說錯了話,好在陸稹并未過多的責罰他,他心里頭替陸稹不平極了,之后走到半道上被蘇放攔下來時,他也都是滿面的憤郁。 蘇放難得瞧見福三兒,想起此前喬遇之外放出長安前還提起了這位小福公公,便主動向他問了好,“小福公公這是往哪里去?” 福三兒有氣無力地向蘇放作了個揖,“蘇太醫,奴才去替護軍傳句話?!?/br> 蘇放哦了聲,“我瞧小福公公氣色不大好,有些憂勞成疾地征兆,要不要我替小福公公開副方子,調養調養?” 福三兒搖手說不必了,還是郁結的很,好容易遇見個同陸稹交好的人,他免不得訴起苦水來,“您說,護軍一片赤膽忠心,陛下怎么能這樣疑他呢?” 蘇放嘖嘖了兩聲,只說自己不忘議政事,“小福公公不是還有事么,且快去吧,少謹交代的事情若沒辦好,仔細他又要發火了?!?/br> 將福三兒打發去了,蘇放晃著袖子就去北衙尋陸稹,才進了值房里頭,親衛便告訴他:“護軍不在,蘇太醫白跑一趟了?!?/br> “奇了怪了,”蘇放扶著額,“這人平日里恨不能在值房里安家,連護軍府都沒回去過幾次的,今兒怎么尋不到他了?” 親衛是個嘴上不嚴實的,嗑著瓜子兒同蘇放講,“小福公公前腳被護軍打發出去,護軍他老人家后腳就走了,還不讓我們跟著,也不曉得去哪兒,神神秘秘的,但照我這么估計,多半是去尋那位梅蕊姑姑了,蘇太醫,您覺得是也不是?” 親衛還當真猜對了,梅蕊從紫宸殿回掖庭時,正見了在門口等她的陸稹,一身深紫圓領小袖衣,扎眼得很,引得來來去去的眾人都在瞧。她快步走了過去,站定在他面前的時候有些喘:“護軍怎么來這兒了?” 緊接著又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護軍隨我來?!?/br> 拉著他便走,陸稹也沒反駁,跟著她穿廊轉欄地,最終停了下來,她笑著回頭看他:“護軍尋我有什么事兒么?” 陸稹點了點頭,“你白日里都聽到了,陛下讓我隨行監軍?!?/br> 梅蕊的笑淡了些,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嗯,我都聽到了的?!?/br> 不過就是有些時日見不到而已,白日里被壓抑的情緒突然上升到了頂峰,惶恐像是浪潮般要將她淹沒,她卻還是強作鎮定地在笑,對陸稹道:“何日啟程?” 陸稹皺眉,“五日后?!?/br> 她沒想到這樣快,大抵是西北戰事吃緊,梅蕊嘆了一口氣,“這叫什么事兒啊?!?/br> 陸稹卻說道,“我去倒也放心一些,陛下擔心的沒錯,西北確實是重地,失不得,近年來西北無戰事,原本的強兵良馬都被蹉跎了,是需要好生整頓一番,不然怎么能將突厥人打得再也不敢進犯?” 是這么個理,梅蕊嗯了聲,“我都曉得,所以請護軍千萬要保重?!?/br> “好?!?/br> 他捉住了她的手,千般不舍萬般留念的,秋日將這離情襯得更苦,他吻了吻她的指尖,輕聲道:“我還從沒吃過你做的糖糕,做一次給我吃吧,如故?!?/br> 第57章 滿架香 糖糕是她阿娘教她做的,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長大了也愛,但吃的機會卻不多了,陸稹突如其來的無理要求讓梅蕊有些吃驚,她愣了片刻后,試探著問道:“護軍是在撒嬌?” 陸稹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梅蕊以為他要翻臉了,趕忙去拉他的衣袖,哪想到他卻欺身而近,一聲更比一聲纏綿,就咬在她耳畔,令她渾身發軟:“做,還是不做?” “護軍想吃,那我便做給護軍吃?!彼曇艏毤毜?,從他懷里掙開,可是又犯了難,“現在這個時候了,御膳房該下鑰了吧?” 有權有勢便是這點好,陸稹隨口一句話,御膳房便成了他二人的天下,梅蕊邊揉著面邊嘖嘖感嘆:“真是官大壓人?!?/br> 陸稹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不知從何處尋來到了梨,拿著小刀潛心雕刻,聽著梅蕊的話,將手頭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笑看了她一眼:“不好么?” 梅蕊欣然答道,“當然好?!?/br> 他什么都是好的,也不肖去想那些令她心煩意亂的事情了,梅蕊心胸豁達,不常鉆牛角尖。畢竟是經歷過生死關頭的人,曉得最要緊的就是活在當下,她手腳麻利地將面點放入蒸籠里,這才松了一口氣,拿手背抹去額前的薄汗:“等一會兒便好了?!?/br> 外面夜深了,秋日的夜還有蟲鳴,陸稹埋頭鼓搗著手里的梨,梅蕊耐不住好奇,湊過去看:“護軍雕的是個什么?” 他把一旁的盤子托起來給她,里面擺著五只小兔子,梅蕊噯呀一聲:“護軍手真巧?!比缓竽闷鹆似渲幸粋€便放入口中。 陸稹噎了一下,“你就這樣吃了?” 她眨了眨眼,“護軍削出來不正是為了吃的么?” 說來也是這么個理,陸稹默然片刻,嘆了口氣,“吃吧?!庇终采纤笔种傅哪?,不知怎么地邪火就被撩了上來,他瞇起眼,從盤中拿了塊切成兔兒形狀的梨,遞向她口中,低聲道:“如故,我喂你?!?/br> 甚至來不及推拒,梨便已經到了嘴邊,梅蕊沒奈何只能張開了口,咬下半邊,香甜的汁水滿溢在唇齒間,香甜極了。香汁抹在唇瓣上,像等待品嘗的鮮果子,新鮮而飽滿。猝不及防陸稹的吻就這么落了下來,舌尖勾摹著,像是蘸滿了濃墨的毫筆在勾勒工筆畫上的精美線條。梅蕊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正好被他趁虛而入,毫無阻攔的攻城略地,轉眼就將她壓在了墻上。 他的氣息溫柔而煽情,手摩挲著她的耳垂,梅蕊唔了一聲,像是有些惋惜:“便沒有了?” 陸稹頓時失笑,“如故還想要什么?告訴我,我都給你?!?/br> 她舔了舔唇角,似是意猶未盡,“那便再來一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