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榻上這個男人,手握重權大半生,手起刀落解決掉林希道,卻仍未能得到女皇的心。他死了,那個人對此都不屑一顧,甚至懶得來cao心他的身后事。 酒醒后的李乘風念至此,忽然撩袍在榻前跪了下去,伏跪的姿態將之前心中對他的怨憤全部壓下,轉而騰起來一陣莫名心酸。 她沒有哭,只閉上眼安靜跪著,好像如此便能將他干干凈凈送走,免得他一路受驚不斷回首。 不要再回頭了,也不要再記得這輩子的糟糕事,至此結束就全都忘掉吧。 另一邊,小殿里仍然黑黢黢,女皇的身體也漸漸硬冷了。她像坐化的高人一般巋然不動,詭異到了極點。不知是她被這些事徹底壓塌了,還是至此已無精力再纏綿人間,遂這樣突然地選擇了遠去。 丟下沉重的罪惡軀殼,人的靈魂當真能夠輕盈地走遠嗎? 李淳一終于從地上起身,走到女皇身后跪坐下來,伸出手從后面輕輕抱住了她,至此,才察覺那沒有了體溫的聲音是異常的枯瘦,仿佛難熬歲月將*都消耗盡了。李淳一閉上眼,側臉貼著母親的背,心中說不出是怨恨,還是難過。 緊閉著的眼眶里慢慢有淚流下來,女皇生前甚至沒有抱過她一次,這二十多年間,她們未能面對面坐下來親昵地用一頓飯、談一次天,更沒有分享過喜悅、分擔過彼此內心的沉痛,只有控制與回避,憎惡與虛情。 既然她生前沒有抱過自己,這時候就抱抱她,送她最后一程吧。 李淳一擦掉眼淚站起來,因她現在處于危局,連情緒也得有節制。她本意是進宮陪伴女皇并坦白元信一事,但女皇突然駕崩,眼下甚至只她一人知道這事實,再加上她是違制進的宮,情勢便十分不妙! 她抑住劇烈心跳重新點起燈,女皇枯槁的面容便再次被照亮。李淳一看她兩眼,往后退了兩步,大聲道:“既然陛下身體不適,兒臣告退?!彼f著繼續往外走,退到殿外,老內侍對她略躬身,問道:“陛下可還好嗎?” 李淳一回道:“她并未理我?!?/br> 內侍面上浮現一絲擔憂,卻又不好說什么。 李淳一又問:“陛下深夜召我入宮,為何不在寢宮而在這里?宮里發生什么事了嗎?” 內侍壓低聲音道:“主父歸天了?!?/br> 李淳一陡然想起賀蘭欽說皇夫今晚一定會死那句話,頓時脊背又是一陣寒。她仿佛怔了怔,默不做聲轉過身,往東邊去。 當務之急是離開這里。她步子甚急,剛至拐角,黑暗中卻忽然伸過來一只手將她猛地一拽。那只手冰冷枯瘦簡直如厲鬼,李淳一一驚,鎮定下來才看清楚面前的人,那是個上了年紀的內侍,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聲音也是嘶啞的:“殿下跟我來?!?/br> 李淳一竟像被魘住一般當真跟著他走,直至走了一段,那內侍才道:“太女已往這邊來,倘若遇見恐怕對殿下不利,此時殿下或許該去中書省?!彼f完忽然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他給了忠告,李淳一神智也逐漸清明。李乘風因為長期服藥,脾性已變得更捉摸不定,倘若其得知了女皇賓天的消息,只怕會喪失理智!這時她如果撞上去,便是找死。雖然眼下在內宮晃蕩很危險,但內侍為何要她去中書??? 皇夫歸天的消息這時已傳到了中書、門下兩省,李淳一抵達中書內省時,值夜官員都醒了,一個個都神情肅穆,全沒有了平日里的輕松作風。李淳一避開底下大堂徑直往樓上去,卻聽到樓上公房有動靜。 忽有一少年從公房內走出來,竟是宗如萊。 如萊手里舉了支蠟燭,站在樓梯口看下去:“殿下!” 李淳一抬頭看到他略愣,但仍繼續往上走:“你為何會在這?”宗如萊回道:“相公走之前便安排某在這里做書吏,遂常常留值幫忙?!彼D了頓又補充道:“他講殿下或許會來,屆時總要有個留門的人在。今日宮內出了大事,殿下果然來了?!?/br> 李淳一沒出聲,她示意如萊進屋說,可剛進屋才坐下,底下就響起了嘈雜聲。如萊一驚,霍地起身沖出去一看,只見一隊東宮親衛模樣的人進了中書省,正往這邊走來。他正要回去稟告給李淳一,樓梯上便響起了雜沓的咚咚咚聲。 走在最前面的是親衛副率,面無表情宛若死人。他只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便率手下闖進了公房,看到李淳一果然在,便道:“殿下冒犯了?!?/br> 于是一伙人上前不由分說就架起李淳一,要挾她往外走。如萊大駭,正要追上去,李淳一卻回頭與他使了個眼色,他便往后退了兩步,再轉頭立刻瞥見了李淳一留在案上的字條,那上面讓他速出門去通知賀蘭欽,甚至留了一枚金魚符在案上。 宗如萊將那枚魚符握緊,攜了字條速奔下樓。 這時中書省官員們都被外邊的陣仗嚇到了,東宮親衛氣勢洶洶過來抓吳王,莫不是宮內還出了更了不得的事情?! 李淳一掙開那衛兵鉗制:“本王自己走!” 她大步走到了最前面,身邊是呼呼的風。李乘風的反應超出了她的預料,李乘風必定要追究她違制入宮一事,會對她大發雷霆、甚至囚禁她。 宗亭遠在關外,賀蘭欽即將去往山東,朝臣缺乏站出來替她說話的力量,她只好寄希望于宗如萊手中那枚魚符與字條,但愿他能在賀蘭欽離開前,將消息傳到。 宗如萊奔跑在御道上,出了承天門,又出了安上門,外面便是長安城密布的里坊。他懷揣著李淳一所有的希望趕到賀蘭欽的居所時,開坊的鼓聲都已經敲響。 筋疲力盡的孩子站在門口,抬手敲響了門。里面卻只走出來一個女冠子,告訴他賀蘭欽已經走了。 宗如萊聞言近乎崩潰,但仍梗著一口氣問清楚離開時間及方向,扭頭就又是奔跑。 然而年輕的身體已無法負荷這長時間的奔跑,就在他重回朱雀大道時,整個人不受控地跌了下去。 耳邊是長長久久的轟鳴聲和雜沓腳步聲,忽響起一聲高亢又熟悉的馬鳴,繼而馬蹄在面前停下,有人翻身下馬將癱倒在地的他抱了起來:“三十四叔,怎么了?”54 ☆、第55章 宗如萊整個人被離地抱起,他乏力撐開眼皮,模糊視線里是宗亭的臉。他想張口說上幾句,卻只發出快累垮的沉重呼吸聲,最終手探進袖中摩挲了一會兒,摸出來一張字條與一枚魚符,像完成重托般交給宗亭,眼皮就霍地耷拉下來。 這時朝臣均陸續接到皇夫歸天的消息,然他們并不知道,等待他們的不僅僅的是皇夫的喪禮,還有帝王的更迭。 女皇暴斃,李乘風雖也吃了一驚,但她當夜即控制了宮中局面,東宮一眾僚佐也各就各位,儼然一副要替代舊班子的架勢。 宗正卿及禮部尚書等人一早就進了政事堂,見是太女主持皇夫喪禮,還以為女皇身體又抱恙,議及追贈等事宜時,禮部尚書問道:“此事陛下可有定奪?”李乘風這才如實相告:“陛下悲痛過度,昨晚也歸天了?!?/br> 宗正卿等人頓時駭了一跳,這么大的事李乘風竟能心平氣和講出來,且女皇——真的就這么死了嗎?一眾人在女皇麾下效勞數十年,總還以為她還能扛個數年,竟然就這般撒手人寰了?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敢出聲,李乘風斂眸道:“該撰的哀冊、謚冊,還有陛下的謚號,就交由諸位籌備了?!?/br> 她說完忽然合上眼皮,好像忙碌了一晚上已經十分疲憊,眼下甚至現出一抹青黑。這一聲交代,將幾個大臣又逼進了狹巷里,簡直進退維谷。 皇夫喪葬本就前無古人,已是無可參照的兇禮了。這下帝王也一同死了,兩件大事兩個人,湊到一塊兒教這些負責儀典的大臣們都手忙腳亂,何況,在這之外還有新皇的登極大典要籌備,宗正卿頓感眼前一黑,好像前陣子的噩夢全成了真,倘不是太常卿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恐怕就得直直栽過去。 宮內一點風浪也沒有,眾人心里卻起伏得不知要如何劃槳。多數官員還不知女皇已經拋開他們走遠了,百姓更不曉得將有大風大浪要刮來,新舊交替已悄然拉開了帷幕。 李乘風見這幾人不出聲,只道:“出臨(吊唁)、大殮、下葬這些事,皆可合在一起辦,其余細節由諸卿商量妥當了擬給我看?!闭f罷又委任宗正卿為治喪使,禮部尚書為禮儀使,太常寺卿為儀仗使等,姿態已完全是新帝王的模樣了。 她說完起身就要走,禮部尚書突然開口,問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殿下應令司天臺擇日,盡快登基才是?!?/br> 他這句話講到了點子上,也是說進李乘風心坎。宗正卿這時卻略有些不屑地乜了一眼禮部尚書,也不附和,只聽得李乘風道:“卿說的有理,就這樣辦吧?!?/br> 宗正卿這時才站出來道:“帝后兇禮細節繁瑣,處處都需人拿定,殿下國務纏身恐怕無法一一顧及,不知可否遣吳王督視?” 李乘風聞言,銳利目光掃過去:“吳王哀傷過度身體抱恙,她能做得了什么?”她言語里將李淳一全盤否認,冷冷拒絕了宗正卿這提議。 宗正卿心中莫名對李淳一安危擔憂起來,正要再說上兩句,這時外面卻有庶仆報道:“宗相公到了!” 李乘風倏地挑眉,堂內幾個人屏息等著,卻未聽到從前慣有的輪椅移動聲,只有極輕又稍顯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似乎脫了鞋履,繼而由庶仆移開門,卻也不著急跨門進來。 不太熱烈的晨光搶先踱進了堂,眾人抬眸看去,只見宗亭穩穩站在門口,聞得他開口道:“不知殿下在此,臣這樣貿然前來唐突了?!闭f罷只低頭揖了一揖。 李乘風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目光越來越冷厲,被欺騙捉弄的厭惡感瞬間升到了極點,言語也十分刻?。骸白谙喙p腿不是廢了嗎?” “廢了又如何趕走吐蕃平定反賊?陛下對臣有殷殷囑托,上蒼恐怕也看不過去,遂佑臣在隴西得了神藥,殿下為何見之一臉失望?莫非臣殘廢了殿下才開心?”他語氣平和,氣勢卻分毫不輸李乘風。 里邊一群人已聽出了這里邊的暗斗,更不敢出聲,只有太常卿投去看好戲的目光,并道:“宗相公回來得正好,眼下內朝外朝皆遇大事,最是人手不夠的時候,中書省也亟需你來主持哪?!?/br> 他裝作蒙在鼓里:“某剛剛趕回長安還未接到任何消息,發生了何事?” 宗正卿不待李乘風回答,已面露哀色搶著道:“陛下、主父,昨晚都歸天了?!?/br> 宗亭倏地沉下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來:“怎么會,某還有急事需稟告陛下——” “還稟告什么,陛下再也聽不到了……”宗正卿面上悲痛愈盛,好像從姊這一死,他也要跟著自暴自棄了。他差點哭出來,那邊太常卿又暗暗掐了他一把,他這才收收神:“你那急事,恐怕都只能與殿下講了?!?/br> 宗亭抿了一下唇角,看向李乘風,竟是順著宗正卿的話回道:“也只好如此了。臣此次回來,一是為隴西吐蕃邊事,二是為交接中書省事務?!彼斨槐娙说拿?,徑直將要稟告給女皇的要務轉而稟告李乘風,竟好像已經認可李乘風的繼任者資格! 堂屋內幾個人一聽,個個心思翻動,宗亭這是真站隊還是假迎合?他說得“交接中書省事務”又是何意?! 眾人不識趣地愣在當場,根本沒有意識到要讓出堂屋。李乘風也是對宗亭此話不解,略蹙眉問道:“相公此言是何意?” “臣先前奉陛下旨意前去關隴平亂,經此一事,更覺吐蕃對我邊疆的狼子野心。隴西此次內亂險些丟掉國土,往西之途擔負重要往來,此路絕不能斷,隴西也不可再亂。然內亂致大都督桓濤不幸罹難,關隴現無支柱,只怕會再生不太平?!彼灶D了頓:“因此臣先前向陛下請旨,辭去中書令一職,轉任關隴,故而回來交接中書省事務,也請殿下盡快安排?!?/br> 講到這里他目的才明了! 口口聲聲說著要辭去中書令一職,看著好像要將大權棄之一旁,然實際卻是要名正言順地徹底將關隴軍握在手里! 堂屋內諸人皆是愣了一愣,李乘風則是瞬間怒了:“胡鬧!關隴內亂平息后本王自有安排,又豈容得相公自作主張?” 宗亭罔顧她陡然冒上來的這一撮火,徑直發問:“自有安排?倒不知殿下心中這安排是何時有的,難道還早于陛下籌謀之前嗎?” 在其位謀其事,女皇在世時關隴一事就只能歸她管,哪里輪得到太女李乘風。李乘風當著眾人說出此言,分明是自曝僭越。 宗亭面上不動聲色,卻緊盯著李乘風,留意她一竄而起的怒火,隨時準備再次激怒她。 李乘風因丹藥變得愈發易怒,這時她明顯察覺自己要炸開來。想要努力壓制,可心中那一團火卻是燒得更旺,她的手略略顫抖,卻只聽得宗亭沉著發問:“拋開僭越不談,臣倒想請教殿下打算怎么安排?關隴多年來情勢復雜,殿下既然有信心安排人手安撫妥當,臣等甚想知道這合適的人選是誰?!?/br> “此事尚輪不到相公cao心?!?/br> “臣時刻掛念國土完整,不愿再看關隴內耗,更不想看殿下無緣無故遣個人去送死?!彼阎樢蛔忠活D道:“殿下倘若無法深思熟慮,臣這里倒是有一道旨意免得殿下憂心麻煩?!?/br> 他乍然提到“旨意”,將堂屋內幾個要臣駭了一跳。 女皇暴斃,一句遺言都未留下,一眾人正遺憾著,結果宗亭卻突然揚言要亮出遺詔! 這時連李乘風的臉上都露出難置信的神色來! 幾雙眼睛齊齊盯住了宗亭,宗亭手探進袖中,卻不著急取出來,而是喚禮部尚書道:“請曹尚書做個見證?!倍Y部尚書聞言快步走過去,將手一伸,宗亭便將袖中一道旨意遞了過去。 尚書省是平日里接觸“御批政令”最頻繁的衙署,其長官對旨意真偽的查辨自然最有發言權。禮部尚書有些忐忑地將那卷軸打開,搶著快速地掠了一遍,直到看到那一方御印,面色瞬時變了幾變。 女皇竟是在旨意中安排宗亭接任桓濤的位置,掌隴西各州縣兵馬甲械、鎮戍糧廩,為隴西府總判事!此外,竟是將連同玉門關外安西都護府的兩個州也劃撥給他。同時,又因王夫掌理政務多有限制,甚至令其與吳王和離。 女皇是病糊涂了才下了這旨意嗎?這御印完全沒錯,字跡則是平日里秉筆內侍的字跡,絲毫不差。 禮部尚書驚得愣在原地,握著那卷軸竟是連讀也讀不出來。李乘風面上瞬閃過一絲不耐,伸手就將卷軸搶過,讀完面上也是驚色乍現。 然就在她剛剛讀完的瞬間,宗亭居高臨下迅疾奪回了那卷圣旨,寡著臉道:“是陛下安排某回來交接中書省事務,雖是遺詔,但仍有絕對效力,望殿下勿做出抗旨之舉?!蓖瑫r又道:“和離之事非一人能夠辦成,臣回府并未見到吳王,倘若吳王被扣宮中了,還請殿下放了她?!?/br> ——*——*—— 作者有話要說: ☆、第56章 從頭到尾,李乘風幾乎都被宗亭牽著鼻子走,局勢也仿佛完全被他控制。后面宗正卿等人因不知遺詔內具體寫了什么,只靠模糊聽來的“交接、和離”等話揣測,一個個瞪大了眼,皆猜女皇是不是得了失心瘋才留了這樣一道密旨。 宗正卿忙道:“等等,不是說吳王‘哀傷過度身體抱恙’嗎?被扣押是什么說法,和離又是怎么一回事?” “哀傷過度身體抱恙?”宗亭接口反問,斂眸看向李乘風:“看來殿下對朝臣隱瞞之事竟不止一點半點,若不是中書省值夜官吏稟告‘東宮親衛連夜將吳王從中樞內省抓走’,臣恐怕也要誤以為吳王是因身體不適才留在宮中了?!?/br> 他話中帶刺,且直接捅出昨晚李淳一被東宮強行帶走的事實。幾位要臣這時都屏息等他二人的短兵相接,李乘風眸光冷成冰:“不過是在宮中待上幾日,她心中如若沒鬼又何懼調查?陛下走得突然,昨日進宮見過陛下之人都須接受盤查,吳王亦不能例外,本王做得哪里不妥嗎?” 她悄無聲息扭轉矛頭,倒是將眾人給問住了。 李乘風據了這一時的上風,宗亭卻不再與她爭這山頭,只握了遺詔道:“那就煩請殿下盡早將此事調查清楚,也好盡快給臣交代。畢竟關隴局勢一天一個模樣,臣倘若因‘和離’一事在此耽誤太長時間,只怕隴西會不太平?!?/br> 在關隴局面上表露威脅,向來是行之有效的手段,從女皇到太女,概不例外。宗亭捏準了她這軟肋,自然不再與她多糾纏,速穿好鞋履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