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從那天起,我就像囚徒那樣被關在這座宅子里。我唯一的指望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堅信他一定會來這里帶我離開這里。他曾經跟我提起過,他想要離開他父親的羽翼,離開京城去過自由的日子,他一定會來的! 師父早就看穿我了,我頭發細長,心思也細長,逃不過癡字。 可是他沒有來。后來我才聽好心的下人們說,我將要出嫁的那一天,圣旨剛好傳下,我本來也該被發配充軍的,卻是他拼了命向他的父親求情,才保住了我。不過他也答應了他父親的條件,永遠不再和我見面。 我躺在床上,淚水從臉頰不斷滑下。其實我并沒有悲傷,我實在歡喜得很,我終于知道他心里還是有我的。他并沒有拋棄我,他是有苦衷的。我要做的只有等下去,等到某一天,我們終究會再見面的。 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里我夜夜都會夢到他,夢到和他白頭偕老。 癡心是種毒啊,我已經深受其毒,自己都察覺不到了。 十年時間能讓人養成很多習慣,比如每天對著一根屋梁講話。十年時間也能讓一個國家發生很多事,我的父親兄長早已沒有了音訊,不知生死。而他們曾經對抗的敵人卻不斷地摧毀著這個王朝的根基。 直到有一天,門外的看守忽然不見了,他們走得很匆忙甚至扔下了兵器和鎧甲。一支軍隊從門口經過,他們打的旗號有一個斗大的“闖”字。 那天晚上,皇帝殺死了皇后和公主,登上煤山自縊殉國。 王朝變了,街上戒了嚴,一切仿佛還井然有序。他還好嗎?我們還能再見面么?我每天都在想。 終于讓我等到了再見面的那一天。 闖王的士兵們包圍了宅子,如林的刀劍間,一個萎靡的中年男人被推了出來。為首的武官吐了口吐沫在他臉上:“不是說還有金銀么?怎么是個娘們?” “她爹曾經和闖王為敵,你們把她獻上去肯定能有重賞?!蹦腥素E著背,像一只夾著尾巴的野狗。 “沒想到你小子還留了一招??!”武官一腳把他踹倒,士卒們無情地嗤笑著。 “軍爺,能給的我都給了,求求你放了我的家小吧!”男人像塊爛泥似的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好說好說,留你條狗命不是問題?!蔽涔俨戎募绨?,走到我門前,“小娘們挺俊的啊,還要讓軍爺動手么?” “不需要,不過請軍爺容我說句話?!泵鎸@一群豺狼,我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晌抑幌肱宄患?,一件從他們進門開始就在我心中不斷翻涌的事。 “你......”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在顫抖,“抬頭看我一眼?!?/br> 趴在地上的男人急忙扭過頭去,不敢看我的眼睛。武官嘻嘻哈哈地抓起他,扭著他的脖子放在我面前。和那雙黯淡無神的雙眼相對時,我想起了一個人,那年他掀開了我的轎簾。 人有時很奇怪,很悲傷的時候卻真的哭不出來。我微笑著請士兵們等我收拾一下,獨自回到房里,關好了房門,把一條白綾投在那根陪我講了十年夢話的屋梁上。 十年前,我等了整整一天,什么都沒有等到。十年后,我等了整整十年,卻等到了這樣一個結果。已經沒有什么能讓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 癡心真是一種毒啊,你沒變,可他變了,這天下都變了。說好了兩個人要同行的,你一直相信他會跟你一起走,所以你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結果他悄無聲息地地停在你背后,你越走越遠,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我把自己吊死在這間屋子的房梁上。 人只有死過一次才會知道,那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我從黑夜中醒來,看著掛在屋梁上那具尸體時,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我的癡念讓我變成了靈,一個心中充斥著怨恨的靈......或者說,違逆世間規則的妖物。 整棟房子在瞬間仿佛都成為我的一部分,變成了我的身體,我復仇的劍刃,我的力量!我的憤怒席卷了人群,看著他們鬼哭狼嚎地逃竄,讓我歇斯底里地笑出了眼淚。 我沒有殺那個男人,他已經不需要我再去動手了。像條狗一樣活下去,或者像條狗一樣被人殺死,那就足夠了。 從那一天起,我發誓沒有任何人再能傷害到我。人們開始討厭這里,唾棄這里,用恐懼的目光看著這里。無所謂,反正我討厭任何活著的東西,因為他們早晚有一天會背叛你!這座宅子從那個時候開始,被叫做兇宅。沒有任何人敢接近這里。 外面的世界究竟變成怎樣,我都不關心。一個皇帝走了,另一個皇帝又來了,一個王朝死了,另一個國家又建立了。這些都跟我毫無關系。 我的每一天都像是一輩子那么漫長,因為我只做一件事,趕走那些企圖要進來的人。 我在黑夜里游蕩,于是我變成了黑夜。 “你的意思是說妖物是從癡念中生出來的咯?”林夏追問。 “那倒未必,但是但凡妖物,沒有不癡的?!蹦聥Z嘆息,“通常人死如燈滅,你們所謂的鬼,都是那些不甘心的魂魄,懷著一顆癡心,滯留在天地間。我們這種東西是違背天道規則的,是異數,早晚都要灰飛煙滅。天道不會允許我們這種東西長久地存活在世間?!?/br> “天道是什么鬼東西?”林夏又問。 “天地間不滅的規則,你看不到它也摸不到它,但它無時無刻不在起作用。誅滅妖物,可以有天劫、地劫和空劫三種大劫?!?/br> “那你是遭了什么劫?” “天劫來時,紫電盈空,縱然妖王亦為之沌滅,我這種無甚根基的妖物用不到天劫?!蹦聥Z淡淡地笑笑,“我太弱小,還不至于能觸動天道,天道不過是等我自生自滅罷了。如今是我的時限到了,生死鐵則不可違,要救我,醫生是沒用的,唯有偷天之術!” “這我倒不知道,我只是聽說市里有位不同尋常的大夫,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去試試罷了。但你家白大夫的條件,對我來說真是太難了?!蹦聥Z再度嘆息。 “怎么每個人都以為那個謎樣生物是我家的?”林夏也嘆氣,“他那個條件說來是很變態的。但你真的不愿把你最珍貴的東西給他么?還是你覺得自己沒什么珍貴的東西?你竟然是這間屋子的屋靈,大不了把這間屋子給他唄?!?/br> “這間屋子怎么會是我最珍貴的東西?!蹦聥Z搖頭,“夏姑娘你冰雪聰明,真猜不出我最在意的是什么?” 林夏愣了幾秒鐘,污染打了個寒戰,恍然大悟。 穆媄剛才要她拆了這間屋子,把名貴的木材換錢供阿秀去讀寄宿學校......她竟然是這間屋子的屋靈,等于是要拆掉她自己的遺骨去賣......所以她最在意的是...... “是阿秀啊?!蹦聥Z輕聲說。 林夏一時間泫然欲泣。 “我怎么舍得我的阿秀呢?”穆媄笑著說,“所以,不愿治病的其實是我啊?!?/br> “阿秀是你的親人?”林夏心說不至于啊,您都大明崇禎年間的人了.......莫非當了屋靈還能生小屋靈?那阿秀豈不是間小房子?犬舍什么的? “不,他是人類。說起我們的相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那天清晨,一對年輕夫妻帶了個孩子來山里,孩子只有三四歲大,兩只眼睛亮得讓人討厭。他們讓孩子坐在這個院子的門檻上,給了他一袋糖,說你待在這里吃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爸爸mama出去辦點事,你吃完糖爸爸mama就回來接你了。 然后他們就走了,女的不停地回頭,難得使勁地拉著她的手不讓她回頭。 這種事情我見得太多啦,他們要丟掉這個孩子,就像丟掉什么小貓小狗一樣。我懶得管這種事,我的心早就麻木了。我就是覺得麻煩,一會兒這個討厭的孩子找不到爸爸mama,沒準會進屋來,會吵鬧會哭喊。我還得費點心思嚇唬嚇唬他,這里是兇宅嘛,我是兇宅之靈,自然要讓兇宅名副其實。 我滿心都是惡意。 可孩子根本沒有進門。他一直坐在門口,不哭也不鬧,手里抱著那一大袋比自己還要高的糖果,一顆顆地剝開塞進嘴里。 我觀察他很久,他一直在吃糖,一邊吃一邊眼巴巴地望著巷口。他好像很愛吃糖,吃完一顆再剝一顆,嘴邊上全都沾滿了糖漬。吃著吃著睡著了,睡醒過來繼續吃。就這樣從清晨吃到了午后,從午后吃到了黃昏,從黃昏一直吃到了夜幕降臨。 最后斑斕的糖紙落葉般撒了一地,那袋糖里面只剩下一顆。 他坐在秋風里,拿著最后一顆糖,冷了很久,忽然留下淚來。 我想他明白了,他的父母不要他了,他是個沒人需要的孩子。 那就哭吧哭吧,大聲地哭出來吧,我好久沒聽人哭得撕心裂肺了,我好想聽人哭啊??伤€沒哭,我卻心中一疼,我的癡心啊,它還沒死呢,它叫我想起那孤獨的十年里,我也是一直這樣等著一個人來接我,以為世間還有人需要我,可我最終等來得是背叛。 我討厭這種心情,決定要把孩子趕走。我現出枯槁得容貌,從身后拍了拍那孩子,我準備對他吼叫,嚇得他哇哇大哭。 可他呆呆地看著我,不哭也不鬧。 這么多年我已經習慣了人們被我嚇的時候的反應,有的人會把恐懼變成憤怒,怒罵著逃走,有的人會大小便失禁,更多的人只會瞪大了眼睛鬼叫。但是,真正哭出來的很少。 他說姑姑你住在這里么?你能帶我去找我爸爸mama么?我怕他們迷路了。 可我清楚地知道他已經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他只是不愿意承認。 他沒有被我嚇到是因為他太悲傷了。這年齡的孩子大多會因為一塊糖掉到地上而撒潑,卻不會有如此真切的悲傷。不知道什么時候,倒是我先落下淚來。 鬼使神差的,我牽起他的手,領他進了院子。 第一夜他是在后院柴房里度過的,就像只剛剛到了新家的小貓,找到了令他感到最安全的角落。我沒有去叫他,我想他渴了餓了,總會出來的。誰知道那一整天,柴房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想辦法弄來了食物,放在他門口。結果有是一整夜過去了,東西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 我忽然想到他愛吃糖,于是搞來一包糖果放在那里。到了下一次太陽升起的時候,糖果小時了。于是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會在門口放上一包糖果,隔天清晨那包糖肯定會消失不見。 就這樣,我在門口一連放了七包糖果。這七天里,大門口沒有一個人經過,他等的人再沒有出現過。直到第八條清晨的陽光灑在柴房門口的時候,門開了。 男孩從黑洞洞的房間里走出來,渾身上下全是塵土,突發也黏在一起,看上去想是個剛從土里拋出來的娃娃。他慢慢靠近我,我沒有動。我不是不想動,而是不能動,因為很久沒有人真正向我走來過了。他伸出稚嫩的手,忽然緊緊擁抱了我,放肆地大哭。 他苦累了,就在我懷里睡著了。我盯著那張掛著淚痕的臉,看了很久。他睡得很香,仿佛從未睡過,雙手抓緊了我的衣袖,就像是離巢的雛鳥,在泥濘里終于學會了飛翔,重新回到帶著干草香味的小窩里。 這時間,終于有個癡兒和我相互依靠。 “所以阿秀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你要我把他給人,不如讓我死了算了?!蹦聥Z輕聲說。 “原來是這樣......”林夏黯然說。 “可遇見阿秀,是我成為妖物以來最美好的事情啊......”穆媄笑了,燦爛如櫻花,“我還想求你一件事,無論最后結果怎樣,都不要告訴阿秀我今天講的故事,也不要告訴他我的身份,別讓他知道自己叫姑姑的人是一個惡靈。有朝一日他長大了,還會記得那個當年收養他的體弱多病的姑姑,我就很滿足了?!?/br> “你哪里是惡靈啊......你是癡靈啊?!绷窒镊鋈簧駛?。 “總之,就讓這個謊言一直陪伴他吧?!蹦聥Z望著燈火。 “我懂了?!绷窒狞c頭,“但我還會幫你想辦法的!” “晚安,你去西廂房睡吧,這屋陰氣太重,你待久了不好?!蹦聥Z背過身去,瘦弱的脊背微微起伏。 林夏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抬頭看了看那架已經彎曲的雕花木梁,因為潮濕的緣故仿佛就要滴水,就像是在低聲啜泣。 陸、阿秀 西廂房是阿秀自己的房間,一點燭光,卻能照亮房間里每一個角落,桌上擺著幾樣小菜,配上兩碗白飯。林夏和阿秀對面而坐,各自悶頭扒拉著碗里的食物。 “姑姑跟你說什么了?”阿秀悶聲悶氣地問。 “感謝我唄,說起來她可真客套,救死扶傷是我們老林家本分,謝什么?!绷窒臐M口胡謅。 “你騙我?!卑⑿惴畔驴曜?,其實他上桌以來根本就沒吃幾口。 “jiejie能騙你?”林夏心虛地扯開話題,“你做飯做得不錯呀?!?/br> “她都告訴你了?”阿秀的聲音有些縹緲。 “嗯!夸你乖、懂事、做飯做得好!” 阿秀起身去關窗戶,屋外已經起風了,耳邊仿佛已經聽到了滾滾雷聲,一場大雨就要到來。 “我是說,她是妖物那件事?!?/br> 林夏一怔,渾身直往外冒雞皮疙瘩。 阿秀慢慢地回過頭,雙眼隱隱泛出兩抹銀白,像水波中倒映的鬼影,從冰冷的眼底深處慢慢涌出,在眼球里旋轉著染過瞳孔,直到整個眼眶布滿灰白,像是生命燃燒過的余燼。 淡漠、冷酷,看穿一切,卻也被世界所背棄。這不是一雙人類該有的眼睛,人類承受不住這種絕望的孤獨。 “你!”林夏不知所措,伸手想去摸刀。 真是的!這屋里不是只有一個兇靈!是有兩個!這水銀妖瞳老爹林建南給她睡前講故事的時候提到過……老爹為什么睡前故事要講水銀妖瞳這種可怖的東西,這賬留著他回來再算……這本不該是出現在人類身上的東西! 最高級別的“見鬼”身上才會出現水銀妖瞳。 見鬼!金刀還沒帶出來!都怪白起那個死人,昨天下廚做飯的時候借去砍骨頭了! “別想著動手,對你沒好處!”阿秀挪開目光。 林夏身上的壓力大減,林建南說水銀妖瞳是奪魂之瞳,看久了傷人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