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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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銀匠舉起那兩個瓷碗,從橋頂朝兩個方向往下一摔。石橋都是花崗石路面,堅硬無比,又凹凸不平,這倆碗扔下去,登時摔了個粉碎。尹銀匠道:“你們先來比比眼力吧,看誰先能給拼回去?!?/br> 這個考驗,不算離譜。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碴、對縫,把碎瓷和瓷器本體之間的縫隙對上。咱們現在說話老愛說找碴找碴,其實最早就是焗瓷的術語。 找碴的難度在于,瓷片是有厚度的,形狀能對上,厚度未必能嚴絲合縫。這時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斷,究竟怎么搓、怎么敲,都有章法可循。說白了,其實就一條:看你眼力有多準,拼圖有多快。 我和蘭稽齋老板卻沒著急動,看著尹銀匠。 我們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我們過去撿碎片的時候,萬一你跑了怎么辦? 尹銀匠跺了跺橋面:“你們兩個一邊橋頭一個,我怎么跑?”我和蘭稽店老板對視一眼,也有道理,這才同時轉身朝橋下跑去。 這瓷碗是小店里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強度不高,碰到八字橋這種石橋,摔得特別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我俯身飛快去撿,只挑大片的,蘭稽齋老板也是一樣心思。一時間,就看到倆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臺階之間撿瓷片。 蘭稽齋老板什么來歷,我不知道,可能對瓷器的了解要遠勝于我。但說到玩拼圖,我可不會輸給任何人。小時候在家里,我最喜歡的游戲,就是拼地圖玩。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圖冊,被我一頁頁剪碎又拼了回去。 我們很快就把能撿起來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開始磕磕絆絆地拼回去。這碗沒有任何裝飾,不易判斷位置,而且還不是平面,瓷片有弧度,是立體拼圖,難度又上了一層。 想把一個完整的碗拼回來是不可能的,我們比的,是誰對的碴更齊整。 我比蘭稽齋老板拼得更快,轉瞬之間就把瓷碗給拼了一個七七八八,只剩一片比較大的,沒找到合適的位置。說來奇怪,這個殘片我怎么拼縫對碴,都對不上。但這片很大,若是放棄的話,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對手了。 拼圖經常會碰到這樣的事,一塊東西你以為拼對了地方,但其實沒有,反而導致其他拼圖都錯了,錯一處,亂一局。我琢磨著它該拼在哪里,來回試,還得把別的地方拆開,打散重來。這么一耽擱,蘭稽齋老板卻是搶先拼完,雙手捧著一個殘破大碗,遞到尹銀匠跟前。 他拼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個洞,但勝在速度快。尹銀匠看了一眼,說這一關是你勝了。 我滿腹委屈,再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的碗,一下子明白過來:“這瓷片是你的!” 原來尹銀匠把瓷碗摔向兩邊之后,蘭稽齋老板拿起他那邊的一片碎瓷,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扔了過來。 拼圖最忌諱混入不相干的碎片,會誤導拼圖者,擾亂判斷。兩個瓷碗完全一樣,所以我根本沒發覺,反而為如何安放這鳩占鵲巢的碎片絞盡腦汁,浪費了寶貴時間。 蘭稽齋老板舍了完整性,卻贏得了時間這招實在是太陰損了。我氣得夠嗆,大聲說他作弊!這不公平!尹銀匠卻淡淡說:“連碎瓷出自哪一個碗都分不出來,你輸得不冤?!?/br> 我無話可說,只得狠狠瞪了蘭稽齋老板一眼。他得意洋洋,挑釁似的催促道:“趕緊下一關吧,考手力對吧?” 焗瓷的第二道工序,是在瓷器上鉆眼兒,以便掛焗釘上去固定。這就像是在一摞文件上打孔,然后用一個檔案夾把紙孔串釘起來。不過瓷器上打眼兒,可比在紙上打眼兒難度高多了。瓷器既薄且脆,在上頭打眼兒,手必須極其穩定。你想,一件瓷器的瓷壁可能只有幾毫米厚,要在上頭打個眼兒,還不能打透,這孔眼兒得有多??? 考驗手力,就是考驗一個人在進行精細工作時,對手指的控制力有多強。 尹銀匠蹲下身子,從八字橋頂的石縫里摳下兩塊小石頭,拇指大小,交給我們兩個:“這八字橋的石質是花崗巖,很硬。你們各自挑一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用這石頭在上頭刻‘立德立功立言’。十分鐘為限,誰刻得全誰勝?!?/br> 雖然他沒讓我們拿石頭鉆眼兒,但用石頭在瓷器上刻字,難度一樣不低。 要知道,拿石頭在瓷面上刻字,這是個特別別扭的寫字法。石粗瓷滑,很難控制筆觸,劃一條直線都難,更別說寫字了。參加的人要在十分鐘內刻出六個字,每一個字的每一筆都得清清楚楚,瓷片還不能崩,這絕對是個大考驗。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傳》,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敝v的是成功的三個必要步驟。這句話很受世人追捧,無論筆筒、書帖、硯幾、屏風、印章、瓷,都經常能看見。這幾個字的字形嚴整,筆畫適中,拿來考較再合適不過。 我忍不住看了尹銀匠一眼,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想到這么貼合的題目,胸中必有深壑。這家伙絕非表面上那一個脾氣古怪的銀匠那么簡單,甚至焗匠這個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這一愣神的工夫,蘭稽齋老板已經先拿起石頭刻起來,石皮和釉面摩擦,發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聲。我也不急,緩緩舉起我那塊石頭,選了一個凸角當筆,然后在瓷片上劃起來。 這石尖一壓下去,在瓷面上打了一個滑,居然一點印都沒留上去。我盡管已做好心理準備,沒想到實際cao作起來還是異常困難。蘭稽齋老板見我刻了一個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繼續埋頭刻起來。 我抓著石頭連刻了幾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點竅門。原來在釉面刻字,需要石尖不斷改換力道和角度,每前進一點,都要微調一次,頂著釉皮戧出一道痕跡來。這種戧法,需要對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細的控制,否則輕則滑開,重則崩碎。 我凝神專注,拿出來紫金山拓碑的勁頭,心無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一片瓷片上面。蘭稽齋老板那邊也顧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樣全神貫注。 十分鐘過去,尹銀匠說了句時間到。我們兩人停手,同時發出一陣深深的呼氣聲。我覺得從手腕到肩頭都疼得厲害,為了刻這幾個字,我被迫調動了整整一條胳膊的肌rou。 我們兩個把瓷片交上去,尹銀匠看了一眼,眼神掃過滿懷期待的蘭稽齋老板,對我說:“手力關,你贏了?!?/br> “憑什么!”蘭稽齋老板跳起來高聲抗議。兩只細長眼瞪得渾圓,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這么圓。尹銀匠面無表情地把兩片瓷片一起翻過來,亮給我們兩個人。 蘭稽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個半字,最后一個“言”字還剩底下的“口”字沒刻。他字寫得很漂亮,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環境下,他仍盡量保證寫出楷書的筆鋒來。而我的瓷片上面,比他要簡單得多。在瓷片正中,是一個大大的“立”字,然后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兩角,各有“德”“功”“言”三字。 看到這么一個別出心裁的排列,蘭稽齋老板眼睛鼓了鼓,想要抗議這是耍賴,可最后還是退縮了,只是從鼻子里冷冷哼了一聲,說了倆字:“取巧?!?/br> 我還真是取巧了。這種文字排列的辦法,和瓷器沒關系,而是我從印章的學問里借用來的。金石印章里有一種刻法,叫做合印。正中一個字,四角各有一個字,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讀。比如中間是個隱字,四角刻“身、名、利、心”四字。讀的時候,應該讀成隱身、隱名、隱利、隱心。此所謂四合印。 我在這瓷片上,也是如此炮制。只不過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傲ⅰ弊衷谥虚g,三角分別是德、功、言,按照印章的規矩,正該讀成“立德立功立言”。換句話說,蘭稽齋老板費盡辛苦寫了五個半字,還不如我寫四個字更全。尹銀匠說得很明白,先寫完者為勝,自然就是我了。 蘭稽齋老板的店里也賣印章,這個技法他也知道??上獾胗浿善?,沒往旁里想。 我這是賭上一賭。若尹銀匠就是個普通焗瓷匠,對印章一點不了解,我這媚眼就算是拋給了瞎子看??蛇@家伙一眼就認出是四合印的變體,深知其價值,這才會判定我勝利。 尹銀匠見老板仍不心服,便開口道:“這不是什么取巧。手力考校的,不只是鉆眼兒的手法。瓷器樣式不同,紋飾不同,裂隙不同,焗匠選擇點眼位置時,得有通盤考量,兼顧實用與美觀。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既優雅又節約空間,這才是手力的體現。悶頭刻字,不是取勝之道?!?/br> 聽完之后,我恍然大悟。這第二關的題目,居然還隱藏著這樣的深意。蘭稽齋老板動動嘴巴,啞口無言。 尹銀匠道:“現在是一比一平。接下來,是心力關?!?/br> 我們兩個同時緊張起來。前兩關看似簡單,其實各藏心機。這一關的題目可得聽好,免得誤入歧途。 尹銀匠緩緩走下八字橋,一拍橋側的望橋柱:“你們看到這柱頂上的覆蓮了吧?拿起你們手里的瓷片,想辦法與這覆蓮湊到一起,看誰弄得好看——注意,不得損壞覆蓮柱,這可是古跡?!?/br> 這一次的題目,用意一目了然。既然叫心力關,自然與用心相關,考較的其實是美感。美感這玩意兒,虛無縹緲,沒法用明確的詞去形容,但它無處不在,而且極端重要。同樣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釘,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橫空,有人焗上去就是三只蒼蠅,這就是審美的差距了。 不過……雖然這考題讀明白了,實際cao作起來卻有難度。 我走到一根望橋柱,它的底部是一根圓形石柱,連接石護欄,頂上蓋著一個約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輪,石輪側面一圈雕成了一瓣瓣的蓮花紋,從上到下交覆。這是宋代所雕,與八字橋同齡。如今石面已斑駁不堪,但蓮瓣依然清晰可見,古意盎然。若在別處,只怕早就圍起來當文物供奉,紹興卻把它留在民居之間,任憑百姓在旁邊行走,所以比起博物館里的死板,它又多了一分生氣。 這么美的一根覆蓮石柱,和手里這個破瓷碗的殘片,怎么才能搞出美感來?這可真是太難為人了。之前是靠鑒寶,如今就完全取決于藝術修養了——這恰恰是我的弱項。我這人沒什么審美,平時穿著打扮完全不懂,若是藥不然或煙煙在這,說不定能給點建議??课乙粋€人,可怎么辦哪? 我側臉偷偷看去,蘭稽齋老板也是一樣抓耳撓腮。這不像是眼力、手力關,有一個明確的奮斗目標,努力就是?!芭煤每础彼淖种饔^色彩太濃,誰知道尹銀匠什么品位? 過了幾分鐘,蘭稽齋老板似乎想到什么,蹲在地上,開始用石階用力地磨瓷片,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煞是難聽。我意識到,他打算要對瓷片進行加工了,看來是已有腹案,不由得緊張起來。 這覆蓮石柱的上方是平的,可以擱一個碗沒問題??蛇@瓷片太差了,橫著擺,豎著擺,都不堪入目。 我抬起頭,尹銀匠背著手站在橋頂,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我們。天空的太陽照射下來,恰好是逆光,讓他變成一個威嚴的黑影,還有團團光圈籠罩,看起來特別莊嚴。別看他剛才百般不情愿,一旦出了題目,他就立刻換了一個人。這簡直就像國外驚險小說里的人物一樣,有雙重人格。 我趕緊甩了甩腦袋,把這些雜念甩出去。這時一個念頭闖進腦海。 對呀,我可以這么做! 我也俯下身子,利用臺階來回研磨瓷片,把它磨得盡量狹長,中間還磨出一些深痕。這是竹枝,深痕是竹節,和蓮花放在一起,恰好就是莫許愿的蓮竹頭飾造型。我不知道尹銀匠是哪里學來這個造型的,但他應該很喜歡,否則不會轉行打造銀器還繼續使用。 這個設想雖然糙了點,但也算投其所好。這破瓷片硬件條件太差,也只能從創意方面去盡量發揮了。 時間很快到了,我們兩個各自退開一步。我把長條瓷片擺在覆蓮旁邊,說實話,真有點丑,不過蓮竹模樣還是能看出來的。 尹銀匠背著手從我這溜達過去,掃了一眼,一言不發,臉上看不出贊賞或批評。他又慢慢踱步到了蘭稽齋老板的望橋柱,看到覆蓮上撒了許多白色粉末,夾雜在蓮瓣之間,略顯愕然。我也挺驚訝,這叫啥造型?轉念一想,這應該是瓷粉。 蘭稽齋老板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一把細碎瓷粉,像撒胡椒面兒一樣撒了上去。 我那個好歹也算個造型,這個算什么鬼?尹銀匠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這算什么用意。 “你們站好別動,等著看啊?!碧m稽齋老板信心十足地說,雙手抱臂。我心想他難道還會變魔術,從白粉里變出只鴿子來不成? 蘭稽齋老板什么都沒干,只是稍微挪動了一下身軀。 剛才他站的位置,自己的影子恰好遮擋在望橋柱上?,F在一移動,陽光正好照射在柱子之上。那遍布蓮瓣的瓷粉反射著光芒,形成無數小小光暈。整朵蓮花陡然變得光彩奪目,熠熠生輝,宛如佛光降臨一般。它一下子就從古建遺跡,變成了至寶法器。 沒過多久,蘭稽齋老板又站回到原地。陰影浮現,覆蓮石柱才恢復原狀。 尹銀匠看著我:“不必說了吧?” 我頹然癱坐在地上,這次真是輸得徹底,差距太大了。這個家伙別看人品有問題,這審美確實是高我一頭。他知道瓷片如何搭配,都是很丑,居然獨辟蹊徑想出這個法子,化廢為寶,真有他的。 一比二,我還是輸了這次賭斗——不,不是賭斗,這事跟運氣沒關系。我是敗在了對焗活的了解上,水平不夠,輸得實實在在。 “你跟我來?!币y匠指了指蘭稽齋老板,背著手,朝著自己家的巷子走去。后者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尾隨而去。 “等一等!”我大聲喊道。 蘭稽齋老板道:“愿賭服輸吧朋友,耍無賴可不好?!闭Z氣里帶著嘲諷。 “我技不如人,沒什么好辯解的。不過我好歹也贏了一次,能不能旁觀,讓我見識一下真正的焗活?” 這個要求并不過分,甚至有點卑躬屈膝。蘭稽齋老板笑著對尹銀匠說:“您拿主意?!币y匠看了我一眼:“只許看,不許說?!?/br> “好嘞!”我大喜過望。 我們三人又來到尹銀匠的家里。他打開門,讓我們進了屋。這屋里有點陰冷,我邁步進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正廳的陳設極其簡樸,一柜一桌一床一椅,沒了,剩下的都是銀器設備和材料。電器只有一臺老式收音機,和一盞八十瓦的白熾燈泡??諝饫镲h著一股淡淡的霉味,似乎很久不曾通風了。旁邊一扇門通向后堂,看門上的舊跡花紋,可是頗有年頭了。 整個廳里,真正惹眼的,是那個柜子。這不是普通的大衣柜,而是一件黃花梨的柜格。上層三面開敞,四邊是寶珠紋的圈口牙子。里面放的是一個座鐘和一尊圣母像,后面還懸著一枚簡陋的銀質十字架。下部對開兩門,落堂鑲平素板心,下面方腿直腿。這個柜子沒有任何多余的雕飾,連漆也沒涂,黃花梨“不靜不喧”的色澤得以完全體現。 這事在江南不算罕見。經常一戶普通人家的后屋,就擱著當年祖上用過的好家具。 蘭稽齋老板自打進了屋子,視線就沒從那只柜子離開過。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這柜格是上等貨色。不過他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那柜子里藏著的瓷器吧。 銀器工作臺就擱在門內墻邊,尹銀匠雙臂搭住臺子兩側,輕輕一振,把它往外挪了幾分,擺正。然后他轉身打開那個柜子,從里面拿出一卷東西來。這東西似乎是牛皮質地,疊成一個圓卷,上頭沾滿了厚厚的灰塵,一看就是許久不用了。 蘭稽齋老板伸著脖子還想往柜子里看,結果尹銀匠“啪”地重新關上了,他只得訕訕縮回去。 尹銀匠捧起那牛皮卷,拂了拂上面的灰塵,把它徐徐展開。原來這是一個類似哈達的長牛皮條,呈黑褐色,上面別著一排精致的小工具,有鉤有鏟,有刺有鉆,黃楊木的云邊握手,長短一樣。它攤開的一剎那,不知為何,我的心臟狠狠地大跳了一下。因為在邊角,刻著一個個小小的蓮竹紋。這個紋雖然也發舊,但明顯是后刻上去的。 尹銀匠從牛皮卷上取下幾件工具,抬頭道:“你不是有瓶子要修補嗎?拿來吧?!?/br> 蘭稽齋老板趕緊把那個琮式瓶拿過去,說口崩了,想鑲個遮芒的包銀邊。尹銀匠接過琮式瓶,端詳片刻,眉頭卻一皺。 一般焗活處理崩口,不需要焗釘,而是用一圈銀質或金質的小圈鑲在芒口,把崩壞處遮住——不過現在要修補的這個是琮式瓶,和別的瓷器可不太一樣。 《玄瓷成鑒》里特意把琮式瓶單獨拿出來講過,那章我印象還蠻深的。琮式瓶不是實用器,而是祭祀用的禮器。上古時代就有玉琮,基本器型是方柱、圓孔、短頸,圈足,口足尺寸一樣,四面還有凸起的橫線。歷代對琮式瓶都有仿制,形制不一。到了清代,四面凸起的橫線被八卦紋取代,所以又稱八卦瓶,燒制最多。青花也有,白釉也有,仿鈞釉的也有,仿哥窯釉的也有,形成了一個大類。 無論哪朝的琮式瓶,最大的特征是內圓外方,象征著天圓地方。而這個瓶子修補的難點,恰恰就在于這四個字。 焗活里的遮芒,需要先打造出一條長長的銀條,對折一下,然后鑲在瓷器芒口一圈敲實。大部分瓷器圓口圓形,實現這個工藝很容易。 而蘭稽齋老板送來的這個瓶,內圓外方,崩口又有點大,從內圈圓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為了遮芒,鑲條得兼顧內外,同時包起,才能穩穩套住。你可以這么想象,尹銀匠得在一瞬間把一團銀泥捏成內圓外方的雙結構套環,給瓶子鑲住。 要知道,銀泥不是橡皮泥,正處于高溫熔解狀態,沒法用手去精細控制。把高溫金屬在一瞬間捏成這么一個復雜形狀,難度可想而知。 難怪蘭稽齋老板費盡辛苦,要來請尹銀匠出山。 尹銀匠戴上一副放大鏡,全神貫注地端詳了許久,然后從那個牛皮套子里“唰”地拔出一把小銼。這么多年過去,這小銼的光澤依然明銳。尹銀匠一握緊那小銼,整個人立刻進入一種玄妙的狀態。我能感受得到,這比“心外無物”的境界還要高明一些,是“心無外物”。前者忘物,專注于我;后者忘我,專注于物。 他仔細地把琮式瓶的崩口邊緣銼平,用一枚蘸了顏料的扁針在上面細細畫了一道圈。做完這些工序后,他沉思片刻,用一根鉛筆在紙上涂畫了一陣,然后取來一根小銀鋌。 尹銀匠把小銀鋌擱到坩堝上剪碎,以乙炔噴燈加熱,銀鋌很快熔成一團顫巍巍的小銀珠。這時尹銀匠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伸直兩條胳膊,十指以一個特別復雜的方式交疊在一起,如同一張漁網。然后這十根指頭依次動了起來,開始是一根,然后是兩根、三根,指頭之間彼此穿插扣合,速度越來越快,讓人眼花繚亂。 怎么說呢……川劇里的變臉,演員得先練銅錢掌,把十根指頭交疊在一起,以極高的速度改變手勢。練這個出師了,才能正式學變臉。尹銀匠此時的動作,就和那個非常相似。我和蘭稽齋老板在一旁看著,瞠目結舌。 當一套手勢做完之后,尹銀匠的臉上微微紅,額頭有汗滴沁出??磥磉@絕活兒,對他的身體負擔可不小。他忽然把雙手解開,從牛皮帶上拔下一把小鉤和一把小夾,直接插入坩堝上的銀水珠。只見手腕輕輕一動,一鉤一夾如抽絲一般,從水珠里拉出一條銀線。 這銀線在半空劃過一條優美的弧形,尹銀匠左手提線在瓶口一繞,同時右手用夾子往外圈一壓,猶如太極中的舉重若輕。銀線在雙手鉤夾的捏弄下極為服帖,飛快地在瓶口纏成一條長帶,格出內圓外方的形制。尹銀匠雙臂猛然一沉,這銀條已牢牢貼敷到了瓷口上,開始凝固。他趁機掐邊壓縫,填補崩口內缺,然后把工具放下,雙手拇指捺住邊口轉了一圈。 待得收手之時,這琮式瓶口已牢牢鑲起了一圈銀邊,非但不顯突兀,反而更增添了幾分雍容。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前后不過幾分鐘時間。 這等牽銀入瓷的手法,我聞所未聞,當真是驚為天人。我側臉一看,蘭稽齋老板張大了嘴,也是呆滯在原地。越是懂得焗活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無比。就算是《玄瓷成鑒》里,也沒提過有這么神奇的焗瓷手法。 尹銀匠把琮式瓶擱回到臺上,又用工具做了一些細部的修補,不忘在銀條上鏨上一些紋飾。半個小時之后,他把瓶子擦拭了一圈,遞給蘭稽齋老板:“一百塊。你可以走了?!?/br> 蘭稽齋老板趕緊掏出錢,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才敢接過瓶子。他鎮定了一下心神,開口問道:“您剛才這一手絕活兒,可有來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