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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古董局中局4:大結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8節

第8節

    做古董生意,最重要的一個才能是察言觀色,我在這圈子混,好歹也有點經驗。藥不是此時的狀態,叫做百爪撓心,是人在特別緊張時下意識會做的動作。我開始以為他是因為剛才那幅油畫的關系,但后來發現不是。

    藥來在油畫里藏了暗示,藥不是的反應是激動。但此時他的反應,卻是忐忑不安,明顯是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緊張。我猜了半天猜不出來,只好閉上眼睛。

    大概開了二十多分鐘,車子停住了。我下了車,掃視一看,嘿!這不是圓明園么?

    準確地說,是圓明園南邊的一個村子,叫福緣門村,緊臨著福海。

    這村子在北京可是小有名氣,不是因為古董,正相反,是因為新潮。在那幾年,北京的前衛畫家、先鋒歌手、流浪詩人什么的,都喜歡聚到這里租村民的房子住,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小群落。這些人不被主流接納,也沒什么錢,就自己窩在村里創作、發泄、尋求同伴,和西方的嬉皮士差不多——據說抽粉的也有。

    我一朋友玩搖滾的,待過一陣,按他的評價,里面瘋子不少,天才也很多。

    我站在村口往里頭看去,這是個很普通的京郊小村子,一排排的磚瓦房加籬笆院墻,路邊有柴垛和磚堆,電線桿上的電線亂如蛛網。但別的村子入夜特別安靜,這里卻熱鬧得很。十點多了,還能聽見東邊傳來一陣曼陀鈴,西邊響了一陣架子鼓,間或傳來幾聲狂號,不知是在唱歌還是打架。人影幢幢,燈光閃爍,似乎某個院落還有個小規模的舞會。

    我等著藥不是下來,卻半天沒動靜,回身敲敲車門。藥不是“嗡”地按下電動車窗,一臉尷尬:“我給你地址,你自己去吧?!?/br>
    “哎?不是你朋友嗎,你怎么不跟去了?”

    “讓你去就去?!彼幉皇前衍嚧敖o抬起來了,那一張僵硬的臉慢慢被玻璃吞沒。

    我聳聳肩,跟這小子待多了,也慢慢習慣了。我拿著地址進了村,跟鬼子似的摸到一處民房前,敲了敲院門,半天一個老太太探出頭來。

    “皇軍不搶糧……哎,錯了,大媽,高興在嗎?”我舌頭差點打了個閃。跟藥不是這種人待久了,我都快憋成藥不然了。

    估計大媽見慣了這樣的人:“她去福海邊上畫畫去了?!?/br>
    “現在?”我抬頭看看天,黑得跟什么似的。

    大媽左右看看,湊過來低聲跟我說:“同志,你快去看看她吧。高興那孩子,最近一個多星期天天晚上出去,說要趁著天黑畫畫——您說這成話嗎?她別受什么刺激了吧?這村里怪人可不少,挺好一孩子……”

    我看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趕緊告辭,奔著福海去了。

    這福海名字叫海,其實是個湖,現在連湖也不是了。它原來叫東湖,到了雍正朝才大規模開鑿,改名福海,是圓明三園的中央大湖。湖面極廣闊,四周環繞十個洲島,風景如畫,是圓明園最著名的勝景。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這里逐漸淪為葦塘、稻田,再無當日風光。

    一直到八幾年,這兒才修成遺址公園,不過湖面縮水太多,如“方壺勝境”“蓬島瑤臺”之類的,只剩下一堆石基。

    今天多云,沒月亮。福海邊上又沒路燈,四周黑乎乎的,一個人也沒有。我一腳深一腳淺地朝那兒走去,身邊不是斷垣就是殘壁,仿佛隨時可以演鬼片的場景。我可聽老人講過,福海這兒鬧鬼,當初英法聯軍打進來時,管園的大臣叫文豐,就是跳到福海里淹死的。后來老有人撞見一個濕淋淋的黑影,穿著清朝大官衣袍,問皇上什么時候回來。

    我心里嘀咕,藥不是這什么朋友啊,來這兒干嗎?

    快到福海邊上,月亮露出來一點邊。我遠遠地看見,岸堤上似乎站著個人,手持筆在一塊大畫板上涂抹——這么黑,她怎么畫?

    我走近幾步,仰著脖子喊:“高興嗎?藥不是讓我來找你?!?/br>
    人影擱下筆,一縱身從岸堤上跳了下來,動作干凈利落。我定睛一看,這姑娘身材挺拔,一頭齊耳短發,身上披著件碎花斗篷,一條挽腿牛仔褲,光腳蹬著雙人字拖。

    “藥不是?他回來啦?”這個叫高興的姑娘饒有興趣地問道。她眼睛特別大,永遠帶著股高興勁,名字沒起錯。

    “呃,對,不過他在村口等著沒進來,讓我來找你問點事兒?!?/br>
    高興一聽就樂了:“這么多年了,他臉皮還是這么薄。他不愿意見我,我得去瞅瞅他,走?!彼慌奈壹绨?,不容拒絕。我只好帶著她往村外走,路上忍不住問道:“你這是畫什么呢?”

    高興伸手比畫:“我在嘗試著,不要被光線所束縛。不通過眼睛,讓感覺順著胳膊流到筆尖。你知道嗎?蒙住眼睛,人類的聽覺和觸覺就會敏感好幾倍,這樣畫出來的東西,特純粹?!?/br>
    她說得特認真,這些先鋒藝術我聽不懂,只好換了個話題:“你和藥不是認識?”

    高興大大方方說道:“我們倆原來談過戀愛,后來性格不合,分了。他老瞎cao心,還說要幫我辦出國。我有胳膊有腿,有身份證也有護照,用得著他嗎?”

    我對此毫不意外,他們倆這樣的性格,成了才是奇跡。

    “他就是那么一個人!”我點頭贊同。

    “分就分了唄,多大點事兒啊,還臊得不愿意見我。得,那我去找他總行了吧?”高興說。

    高興這姑娘,身上一點不高興的地方都沒有,說什么都不矯情。在她看來,這天下簡直沒有值得煩心的事,也沒有非得依靠的人。她就是只流浪貓,去哪兒都不膩著你,跟她聊天可真舒服。

    我們倆一邊聊著一邊走到車邊。藥不是一看她來了,有點猝不及防,那張臉拉得快比直頸瓶都長了。我雙手一攤,一臉無辜:“人姑娘非要來,我攔不住?!?/br>
    高興彎下身子,把額頭貼到車玻璃前:“藥不是,快放下車窗。你有本事打聽我地址,沒本事見面???”

    藥不是尷尬地放下車窗,卻不肯下來:“王生給我的地址。你怎么……住這兒呢?”

    “嗨,畢業之后沒工作唄,這兒房租便宜,有個朋友介紹,就過來了?!?/br>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

    “又來了,我不需要?!备吲d白了他一眼,“干嗎呀?看我覺得可憐想施舍一下?我現在挺好,想畫什么就畫什么。就煩你這樣,非覺得別人過成你那樣才算幸福?!?/br>
    別看藥不是一臉深沉極有主見,在高興面前,他句句吃癟。藥不是只好轉入正題:“我們來找你,是想請教一件事,你給我爺爺畫油畫的事兒?!?/br>
    高興一聽是這事,從懷里掏出一根煙,拿火柴劃了火,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說吧,你們想知道什么?”

    “全部過程?!?/br>
    高興那會兒在中央美院還沒畢業,雖然她跟藥不是已經分手,但還是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委托——用她自己的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嘛——藥來很喜歡這個爽快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沒正形,老的喊小的“孫媳婦”,小的喊老的“老古董”。

    高興問藥來,希望畫成什么樣。藥來說想整點洋的,來張油畫,高興正好是這個專業,兩人一拍即合。

    但對于畫什么,怎么畫,兩個人卻起了爭執。藥來指示得特別細致,這畫什么那畫什么,都有詳細指示。高興卻不樂意,覺得這不是畫家的活兒,找一相機一拍不全齊了?不想干了。藥來卻堅持,非她不可。

    高興雖然性子灑脫,但畢竟不如藥來老江湖,最終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但是她堅決不肯署名,說我就干了個刷漆的活兒,這是您的東西,不是我的。

    我聽到這兒,問高興:藥來為什么挑選孔雀雙獅繡墩、青花高足杯、天青釉馬蹄形水盂、鱔魚黃海濤花卉紋蛐蛐罐這四件東西,是有什么講究嗎?

    高興說她也不知道。按說從構圖來說,這些搭配不合適,但老爺子非用不可。

    “哎,老爺子估計那會兒心情不太穩定。經常今天一出,改天又是一出。這四件東西不是一開始就定了的,本來他放的是另外一件東西,忽然告訴我,得改,我只能涂抹了,重新加了這四樣東西?!备吲d一支煙吸完,煙屁股一彈,似朵火紅色的小流星,飛去了旁邊水溝里。

    “原先畫的那件是什么?”

    “是個罐子吧,我記不太清了?!?/br>
    我和藥不是同時愣了一下,藥不是把衛輝老徐的蓋罐照片拿出來,遞給高興:“是這樣的嗎?”

    “樣子差不多,花紋可不一樣?!?/br>
    我和藥不是對視片刻,眼神都是震撼。我抓住高興手腕,往車上扯,藥不是很有默契地推開車門。高興大驚:“干嗎呀你們?”藥不是道:“你得跟我們去個地方,這事很重要?!备吲d瞪了他一眼:“有你這么求人的嗎?”可還是主動鉆進車里去了。

    車子重新從圓明園開回到了藥來的別院。院門大鎖緊閉,現在去找方震也來不及了。我們倆一咬牙,跟高興說翻墻吧。高興樂了:“把我叫過來是做賊???這可新鮮了?!?/br>
    她原來在美院估計也是翻墻出去玩的主兒,比我和藥不是動作都麻利。我們三個強行闖過院墻,進入小樓,再度進入臥室來到那幅油畫跟前。

    “是這幅嗎?”藥不然問。

    “沒錯?!备吲d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原來那幅廢了的畫在哪里?”我追問。

    高興呵呵一笑,摸摸我腦袋:“小家伙,沒學過美術吧?”我“呃”了一聲,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高興告訴我們,油畫和水墨畫不一樣。油畫的顏料會在畫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所以若是畫布上某處有問題,可以刮掉補畫一層,把原來的覆蓋掉。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畫名作,經常會發現畫作之下還疊著另外一幅作品。比如法爾梅爾曾經有一幅《選首飾的女人》,面世時引起很大轟動。后來經x光檢測,發現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廢稿畫布上重新作畫,幾乎騙過了所有專家。

    我聽得津津有味,原來古今中外,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這一招偷天換日,和國內拿古代青銅碎片去重鑄器物,如出一轍。

    高興對藥不是道:“你們想知道原畫什么樣是吧?”

    “沒錯?!?/br>
    高興“騰”地跳上床去,她正好帶著刮刀,開始在油畫上咔嚓咔嚓地刮起來。我有點緊張地看看藥不是,這么干,油畫可就全廢了。藥不是雙手抱住,嚴肅地看著。

    很快油畫被刮掉了一大塊,高興拍拍手,扯起畫布說你們看吧。

    我們湊近一看,發現在畫布之下,果然另有玄機。隨著大塊大塊的顏料被刮掉,畫上藥來的姿勢完全變了,不再是舉杯啜飲,而是身靠一件大罐,正是“三顧茅廬”人物蓋罐。藥來的雙手姿勢特別怪,左手的手背朝上,四指并攏往下彎曲,拇指壓在食指上,右手的拇指、食指伸起,指著罐子比出一個“五”字。

    我和藥不是,同時陷入震驚。

    藥來左手這個手勢,在早先當鋪里經常用到。誰當東西,柜臺朝奉會把錢擱到悔篾里——顧名思義,從悔篾里拿走錢,就再也不能后悔了。然后朝奉會用這個手勢,把典當之物倒扣著拉進柜臺——從這一刻起,東西就是當鋪的了。所以這個手勢,叫作朝奉扣。在古董行當里,也會用這個手勢,表示交易完成,絕無反悔。

    而右手的手勢就明白多了,指向蓋罐,比出一個“五”字。

    兩只手加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過??圩±铣畹年P鍵,就在于這個蓋罐,而且這蓋罐不是一件,而是五件!

    從前我和藥不是只是模模糊糊感覺,人物故事罐也許和老朝奉有關聯,現在終于確鑿無疑。

    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第一次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我看向藥不是,他也是一臉駭然,但和我的理由卻不盡相同。

    他看向高興,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我爺爺補畫那四件東西的時候,可曾說過什么嗎?”高興想了想,回答道:“沒特別說,不過他倒是提過,說這是你一片孝心,得畫得精致點才行?!?/br>
    一聲沉重的嘆息,從藥不是的嗓子里滾出來。我和高興還沒反應過來,他“咕咚”一聲,雙膝跪在了地上。

    我趕緊去攙,藥不是卻跪得紋絲不動,聲音因激動而沙?。骸皬那?,每次我來爺爺這里玩,他都會給我講一件淘買古玩的收藏故事。這四件東西,恰好是我最喜歡的四個故事,也只有我才聽全過?!?/br>
    我一下子聽明白了。

    這個暗示非常明顯,也非常巧妙。

    一個懂古董的人,會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面。只有不懂古玩的人,才會拋開器物去看待這幅油畫。

    只有藥不是才知道,哪四件古玩是藥來心頭所好。

    只有他的前女友高興,才知道油畫底層還暗藏玄機。

    在這重重限制、重重過濾之下,能發現油畫奧秘的,只能是藥不是——其他任何人都絕不可能。

    這分明是一份留給藥不是的定向遺囑,藥來在臨終之前,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遠在國外、拒絕繼承家里衣缽的孫子身上。

    他始終不曾放棄對藥不是的期望,這期望甚至超過了藥不然。

    藥不是此時的心中激蕩,也就可以理解了。

    高興跳下床來,和我站開幾步。藥不是恭恭敬敬向這幅被損壞的油畫磕了三個頭,個個都非常響亮,額頭一片青腫。但他一直沒哭,即使嘴唇一直在顫抖,也沒有眼淚流下來。高興搖搖頭,小聲嘀咕:“這家伙總是這樣,沒勁?!?/br>
    我們三個連夜離開別院,臨走之前,索性把這幅油畫也一起搬走。

    這幅油畫已經被剝開了,任何人進來,都會發現其中的奧秘,因此絕不能留。好在這處別院平時來的人非常少,只要三天沒人來,就不會露出破綻。高興說只要三天時間,她就能給修補完整。

    我們帶著油畫,去了藥不是下榻的華潤飯店。

    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現在情況很明朗了。這個青花人物故事蓋罐,一共有五件,與老朝奉關系密切?!肮砉茸酉律健笔堑谝患?,“三顧茅廬”是第二件,還有其他三件人物罐,不知所蹤。

    這五個罐子之間,一定隱藏著和老朝奉密切相關的東西。

    我們仨進了房間,藥不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掏出小藥瓶給自己吃下一粒,臉色有點不對。高興拍拍他肩膀,說這毛病去美國也沒治好???然后給他燒了點水。

    水還燒沒開,藥不是忽然開口道:“我爺爺,曾經給我講過那四件器物的故事。我想應該讓你知道?!?/br>
    藥不是坐在沙發上,聲音疲憊,但卻目光灼灼,充滿了昂揚的斗志。

    第三章 “三顧茅廬”青花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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