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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最漫長的那一夜(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46節

第46節

    2012年底,緣盡的時刻終難避免,我徹底告別了諾基亞。我不是電子產品發燒友,也沒有趕時髦的興趣,加上對iphone有某種奇怪的抗拒心理,我選擇了三星。

    其間又經歷了很多事,2014年,我開始在微博上寫作#最漫長的那一夜#。

    今年年初,我換了手機,還是三星的galaxy note 4。差不多,就是同一時間,我收到一封郵件,來自那個叫一草的男人,整封郵件嘮叨了半天,都是關于《最漫長的那一夜》出版的,但我只記得四個字——不忘初心。

    看到他的郵件,唯一讓我忘不了的,是當初墜落到西湖水底的諾基亞。

    2015年6月1日,我把《最漫長的那一夜》第一本圖書的出版權利簽給了一草的公司。

    那天,我和他一起聊這本書的編輯想法,聊著聊著就跑題了,說到七年前的杭州簽售,說到國慶節的西湖邊,說到……

    不知是我哪根筋搭錯了,忽然問,一草,你說,那臺諾基亞還在不在?

    在哪里?

    西湖的水底啊。

    我卻想到令狐沖,他被梅莊四友關在西湖底下與任我行做獄友。

    不知道啊。

    一草,我們去一趟杭州,到西湖里把你的手機撈上來吧?

    這是個瘋狂的念頭,一草搔搔腦后的馬尾巴說,你想多了。

    好吧,我承認,這只是我開的一個玩笑。

    但在那天深夜,接近十二點鐘,我收到一草的短信——買好飛杭州的機票了,你一起去嗎?

    第二天,我和一草飛到了西湖邊上。

    西湖黃昏。

    不是雙休日,再過幾天就是高考了,不再人山人海。我和一草穿過幾行垂柳,找到游船碼頭,認出了七年前的位置。不知是否由于潮汐運動,湖水的浪頭翻滾起來,不斷拍打著堤岸,發出轟轟水聲的同時,激起無數泡沫。逝者如斯夫,川流不息,但不管水往哪里去,西湖沒有挪過窩,斷橋也從未斷過,這條堤岸就在腳下,記憶恍如昨日,哪怕刻舟求劍,也不會有誤差。

    我穿過斷橋上拍照和自拍的人群,沿著白堤往前走去,在一片含苞待放的荷花邊上,找到個上了年紀的環衛工人,手里有個撈垃圾的網,一根長長的竹竿支撐著。我說有臺手機掉進西湖了,想要借個網撈一下,當然我沒說那是七年前。

    環衛大爺很客氣地把網借給了我,夕陽從棲霞嶺和保俶塔的背后照著我,右手邊的西湖上金光四射,宛如千萬片魚鱗滾動。

    我回到一草身邊,站在游船碼頭邊,兩人合力將竹竿深入西湖之中。

    旁邊已經有人圍觀,指指點點,我只能旁若無人,看著水面吃到竹竿的高度,底下果然很深吶,絕對能淹死人的節奏。

    好像撈到了什么東西?

    對,我能夠感覺到底下除了淤泥和水草,還有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但愿不是些垃圾和石頭,要是在斷橋下修煉了一千三百多年的青蛇妖精呢?

    我和一草的勁頭更足,輪流探著竹竿,終于撈上來一大堆家伙。

    那是什么?黑乎乎的,好像是手機的形狀嗎?不止一臺,居然有四臺手機。我們放在岸邊洗了洗,發現一臺愛立信,一臺松下,一臺波導(手機中的戰斗機),還有一臺叫不出名字的山寨機。

    再接再厲,繼續撈吧。

    我們的第二網,又撈上來六臺手機,各種牌子和型號都有,還附送了一臺佳能數碼相機,和一個手機充電寶。這一批里有兩臺諾基亞,一臺是最古老的那種,差不多是2002年的款型,還有臺就是我用過的n9,這一款式2011年才出來的,不可能是我們七年前掉下去的。

    天快黑了,最后一抹晚霞沉沒在西湖,一草看著岸邊混濁的水,目光呆滯,滿滿的無力感。

    別泄氣!我鼓勵著他,把竹竿再次深入水底。

    第三網,手上就感覺有些特別,分量不能說很重,但是很粘稠,好像被什么纏住了——剎那間,我真的想到了死人的頭發,比如溺水或者被殺害沉湖的女子……

    一草幫著我一起拽這竹竿,終于撈起一大坨水草,居然還帶著幾尾小蝦。

    那團千絲百結里頭,似乎還有東西。西湖邊亮起路燈,我們顧不得干凈與否,用手剝開層層疊疊的水草,終于摸出兩臺手機。

    它們就像被捆綁在一起sm的男女,水草結結實實地包裹著,在西湖水底打了無數個死結,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開了。一草掏出把瑞士軍刀,好不容易割斷水草,將這兩臺手機解救了出來。

    一臺諾基亞,一臺摩托羅拉。

    好像是啊,這臺諾基亞。一草用了兩包餐巾紙反復擦拭。

    不錯,七年前,從西湖墜落的手機,就是眼前的這一臺。

    人說滄海還珠,這是西湖還機呢。

    撈上來的其它十幾臺手機,我們送給了環衛大爺,假如還會有像我們這種閑得蛋疼的失主找過來的話。

    但我帶走了那臺摩托羅拉,就是跟一草的諾基亞緊緊纏繞的那個,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sm,我想。還有一個原因,它看起來比七年前的諾基亞還要古老,似是十多年前的款型,很像我的第一臺手機。

    雖然,在西湖底下泡了七年,諾基亞的外觀還算完整,只是后蓋掉了,電池板裸露在外面——至少這個不能再用了。一草卸下電池板,找到西湖邊一個廁所,洗手臺旁有烘手機。我們把諾基亞塞進去,吹風了十分鐘,差不多干了。

    我萬萬沒想到,一草這個極品,居然自帶了一塊新的電池板,正好跟這臺七年前的諾基亞配套,不曉得他從哪個電子博物館里淘來的。他把電池板塞進西湖里撈上來的手機,然后開機。

    諾基亞,賜予我力量吧。

    天哪,大概是前面的鋪墊太過曲折,或許就是七年間我的命運發生了太多變化,此刻的我緊張到了極點,根本不敢再看一眼。

    等待的半分鐘間,整個西湖仿佛都安靜了,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已消失,只剩下一汪如鏡的水面,倒映著天上月光,在斷橋的橋孔底下。

    忽然,耳邊響起某種熟悉的聲音,好像是諾基亞的開機音樂。

    我和一草同時睜開眼睛,看到七年前的手機屏幕上,一只大手牽住了一只小手,底下出現五個字母:nokia。白底藍字就像芬蘭國旗。

    小強般的機子啊。

    一草把這臺諾基亞捧在手掌心,慢慢等它進入首頁桌面,畢竟在西湖底下沉睡了七年,就像剛醒來的植物人,新陳代謝緩慢到了極點……

    我看著手表,幾乎過去一刻鐘,才陸續顯示首頁圖標,直到見證奇跡的時刻——中國移動的信號出現了。

    五分鐘后,響起了短信鈴聲。先是一下,還來不及看內容,響了第二下,接著鈴聲就沒有停過,此起彼伏響了二十多分鐘,無法統計進來多少條,原本充滿的新電池被消耗了兩格。

    我們找了家西湖邊上的咖啡館,隨便點了一些簡餐。我問一草怎么還能收到短信,他說七年前,他手機掉西湖里以后,他回北京換手機同時也換了號碼。所以啊,原來的sim卡繼續有效,以前辦過一個什么套餐,幾乎等于永不停機。

    七年里收到了哪些短信?

    一草卻不給我看了,諾基亞被他緊緊攥在手心,他說全是無聊的垃圾短信,還有不計其數的來電提醒。

    窗外的西湖月光,好像也是七年前的,什么孤山啦,斷橋啦,保俶塔,雷峰塔,三潭印月,花港觀魚,全都模糊成了黑色的碎片。

    這時候,我接了個漫長的電話,《最漫長的那一夜》導演打來的,我們在電話里討論了兩個鐘頭,關于劇本創作中的各種問題,以及怎樣處理細節。我沒有跟他說我正在西湖邊,陪伴我的編輯一草找回了丟失的諾基亞。

    打完電話,已近子夜,咖啡館里人不多了,整個西湖才安靜下來,連同湖底下沉睡的幾萬部手機和存儲器中的記憶。

    一草沒有任何表情,仍然在看他的諾基亞,背對著我,腦后的馬尾巴似乎發白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一草啊,七年前的國慶節,我們在西湖邊的游船碼頭,你是不是在等一個人?

    他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看我,不置可否。

    從一草凝滯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吐出答案的。

    突然,諾基亞的鈴聲響了,還是曾經最熟悉的旋律——gran vals。

    剛過子夜十二點,我和一草都愣住了,這手機在西湖底下泡了七年啊,那個人是誰呢?

    古典吉他的輪指回旋著,一草把諾基亞放在桌上,這古老的鈴聲持續不斷,邊上那桌抽煙的大姐轉頭側目,宛如回憶起了什么。

    接??!我喊了一嗓子。

    一草手指哆嗦著拿起手機,按下通話鍵,嘴里拖出一個漫長的“喂……”

    我很想湊近了聽到諾基亞里的聲音,但一草在耳邊捂得很緊,只能聽到他急促沉悶的呼吸。

    通話持續了三分鐘,一草卻始終一聲不吭,不曉得那邊在說些什么,貌似有些靈異。

    突然,一草對手機說:對不起,我沒有這方面的需求。

    他掛了電話,對我傻笑了一下。大半夜的,打什么推銷電話!

    隨后,他將諾基亞小心地塞進包里,站起來吼了一嗓子,買單。

    半夜的湖濱路上,盡是開著跑車撩菜的富二代們。我們打不到車,一路走了回去,我也再沒有問過他任何話。

    回到酒店房間,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西湖的一個角落,月亮下黑乎乎一片的,偶爾閃過幾個光點。

    凌晨兩點,我才睡下,一草住我隔壁,雖然隔著一堵墻,但我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哭聲。

    是啊,一個大男人的號啕大哭,持續幾個鐘頭,從凌晨到黎明。那驚天動地排山倒海的氣勢啊,是要把西湖哭得翻涌嗚咽,教岳武穆悲傷得從墳里頭驚醒,讓錢塘江泛濫成災一發不可收拾,你能想象嗎?

    果然,杭州的后半夜下起了大雨。

    整個后半夜,我都沒有睡著過,被他的哭聲和窗外的雨聲吵的。我幾次沖出去敲他的門,怕他會出什么事情,比如悲傷過度尋了短見,或是一把鼻涕嗆在氣管里……但他不開門,只有哭泣聲。

    次日中午,我們冒著暴雨離開西湖,我回上海,一草回北京。

    臨別之時,我對他說,親愛的,那臺諾基亞,你可要放好??!

    雖然,一草的眼圈還是通紅,卻笑著說,今天早上,我悄悄跑到西湖邊,又把這臺諾基亞扔回水里了。

    我沉默了一分鐘,很想扇他個耳光。

    但,我還是擁抱了他一下。后會有期,兄弟。

    回上海的高鐵上,忽然感到包里有個東西,打開里面的塑料袋一看,原來是臺骯臟破舊的摩托羅拉——昨天被我從西湖底下打撈上來,跟一草的諾基亞糾纏在一塊兒的。

    好吧,一草的諾基亞還給西湖君了,這個摩托羅拉算是給我的紀念。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窗外,暴雨如注。黑夜燈光下,無數細小的污垢,沿著玻璃慢慢地沖刷下來。但我知道,沒過幾天,還會積起新的灰塵,碎片似的,難以抹去。

    而我花了三個鐘頭,在鼓點般的雨聲伴奏下,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終于,找到了我的第一臺摩托羅拉,還有第一臺諾基亞,原來以為早就扔掉了,其實還藏在角落里啊。

    夜深人靜,閉上眼睛,等待了好一會兒,仿佛暴雨和雷聲隔絕了世界,我才打開摩托羅拉和諾基亞。我的手機里沒有照片,只有短信,翻著一條又一條,那么多年留到現在還沒刪的,一定是有些特別的緣分……

    看完摩托羅拉里的短信,我從哭到笑。

    再看諾基亞里的短信,我又從笑到哭。

    如此反反復復,不知道哭了多少遍,至于笑嘛,僅僅兩三次而已。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雷雨滂沱,我卻回到某個烈日炎炎的盛夏,落葉滿地的深秋,結冰與飄雪的后海,細雨綿綿的梅雨季,還有那年諾基亞和摩托羅拉的春天。

    終于,我也懂了昨夜和今晨的一草。

    隔了幾日,想起西湖里撈出來的摩托羅拉——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活著還是死了?從外表也難分辨男款女款。為什么偏偏和一草的諾基亞捆綁在一塊兒呢?就像一對殉情而死的男女。

    我給它換了新的電池板,但始終無法開機,更不可能倒出里面的數據內容,雖然我不是偷窺狂。

    但我想起一個溫州朋友,家族企業,老有錢了,在杭州灣南岸有家工廠,專門回收處理廢舊手機。他告訴我在那家廠里,可以恢復任何數據,無論是被火燒過還是被水泡過,或是被大卸八塊的手機。

    我獨自開車找了過去,穿越嘉興與紹興間的跨海大橋,帶著西湖里撈上來的摩托羅拉。

    那是在一片灘涂田野里,工廠車間內的舊手機堆積如山。這里的統計單位永遠都是“萬臺”,隨便一輛卡車拖來的手機數量,放在2005年就足夠左右一次超級女聲的投票結果。我本來已有心理準備,但是親眼看到這一幕,依然讓人震撼。

    從諾基亞到摩托羅拉到愛立信到各種國產品牌,個別的還有前幾年的iphone和三星。它們先經過一輪手工挑選,有專門的機器來測試手機性能。有個負責檢測的女孩告訴我,只要手機存儲器還在,即便刪除了全部內容甚至格式化,也能被她輕而易舉地恢復出來。只要她愿意的話,就可以看到許多人的短信、照片,還有文件,總而言之,在這里任何人都沒有秘密可言……我想,冠希們怎樣處理手機才能萬無一失呢?除非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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